我有个师弟,在某高校当老师,此人是单位里出了名的情商低。
有一次校领导去他们系巡查,完事一帮同仁前呼后拥的恭送出门,没想到大雪初晴,天冷路滑,校长刚出门就摔了个大马趴,一群人争先恐后的抢着去扶校长,只有他自己乐呵呵的拍照发朋友圈。
放假期间系主任在工作群派了个有活干没钱拿的苦差,大家都默不作声,他办公室一个同事自告奋勇的跳出来说,领导放心,这个工作就交给我们办公室了!
他在后面跟了句,
“x你妈。”
群里瞬间鸦雀无声。
拍马屁的同事还帮着往回找补,
“哈哈,张老师,发错群了吧?!”
他秒回,
“没有,说的就是你。”
他不爱喝酒,自从进了单位,无论是同事家宴还是工作聚餐,从来没给过任何人面子碰过一滴酒,后来不光酒不喝,连人也不到场了。
不过奇怪的是他和我们几个朋友到一块的时候倒从来不拧巴:去家里不忘了给老人带礼物,孩子过生日也知道买玩具,也喝酒,还喝的挺开心。
他单位的一个同事闺女想报考动画设计,知道他是这个专业的大拿,想拜托他给指点指点,又一向听说此人是个混蛋脾气,不敢贸然开口。这位同事整好和我熟,也知道我和他关系不一般,竟然求我找他帮忙。
没几天和他吃饭我就和他说了这件事,我说真是扯淡,你们本单位的人找你办事,居然能拐到我这里来!
他乐的哈哈大笑,我说你要是愿意帮他我就让他直接找你吧,我就不从中间掺和一腿了。
他说,
“别别,还是让他通过你吧,让他欠你个人情。”
停了会又说,
“我从第一天上班就希望他们认为我是个混蛋,这样可以省掉很多无聊的应酬。”
确实,单位里的人都不喜欢他,但是又离不开他——他是这个专业的顶梁柱,带学生,打比赛,拿奖杯,得荣誉,单位里指望着他呐,人人都在搞社交,总得有人搞专业吧?
神奇的是在他手里碰了钉子的人们也并不当真和他计较——大家接受了他低情商的这个标签之后,对碰钉子这件事已经有了提前的预期,甚至把他这些不通常理的举动当做酒后的谈资付诸一笑。
他不但对同事不讲人情,对学生也态度恶劣——他常骂学生,而且越是受他器重的骂的越凶,经常把他们骂的和孙子一样,而那些学生就把他当成亲爹一样孝敬。他曾经洋洋得意的给我展示过收藏的一些蝙蝠侠的小车——他的一个学生,知道他喜欢蝙蝠侠,但是自己经济条件不好,所以每当过年过节过生日就送给他一个小车,大概几十块钱一个吧,已经攒了很长一排了。而另外一些已经参加工作经济不错的学生则会提前给他预购新上市的游戏。他们有些在遥远的城市工作,每年回家要先去看望他再回自己家,有了女朋友也第一时间让他过目把关。
师弟有个姓吴的学生,现在上海一家游戏公司做动画设计,有一年也带了女朋友去看我师弟,那个姑娘没有工作,全靠小吴养着,而且吃要吃好的,用要用名牌,一年要和闺蜜出国旅游两次——还不带小吴同学。
他们走了之后我就和师弟聊,
“这姑娘看着不靠谱啊,留着迟早是个祸害,不如你劝劝小吴和她分了算了。”
师弟说,
“先等等吧,小吴他爹是个王八蛋他妈是个糊涂鬼,从小奶奶把他带大,现在奶奶又没了,这孩子又宅又孤僻,对金钱毫无概念,现在有个物质的女朋友挂啦着他,他就能接点人味,就能正常工作正常生活,要是没这个女朋友,别说上班了,他可能连饭都懒得好好吃。”
小吴是他带的最早的一批学生之一,按年龄其实比我们小不了几岁,这孩子在山东上学三年,爹妈一次都没来看过他,倒是奶奶来过一次,给师弟带了一大包自己种的花生大枣,师弟说,
“老太太七十多岁的人了,跑了两千里路给我送这一包花生大枣,我吃了她的花生大枣,我压力很大啊!”
从那以后,小吴放假也不太回家,跟着他的老师学习专业,去老师朋友的公司里磨练技术,和老师一起吃,一起住,师弟不光教他做动画,还教他打魔兽,弹吉他,带他去广州去看音乐节。在小吴快去上海的时候,师弟对他说,
“这个社会对你们并不友好,你去了公司,尽量多和技术打交道,少和人打交道,技术不会亏待你,而人情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值钱。”
“如果有一天,你和我说工作的很辛苦,很累,我不会心疼你,你还年轻,这是你该吃的苦,该受的罪。”
“如果有一天,你变得特别会来事,迎来送往,八面玲珑,我会特别心疼你,因为你是靠杀死了自己的一部分才换来了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下来的权力。”
说这话那一天也是小吴的生日,一大早师弟就兴高采烈的把我喊出去,
“小吴这孩子还没过过生日,今天咱们给他搞一搞!”
他给小吴买了一个新出的高达手办,那天师弟喝的有点多,有点得意忘形,他“啪”的把礼物拍在了桌子上,兴奋的说,
“小吴,喊爸爸!”
我们被他这种爱占嘴上便宜的幼稚鬼举动逗的哄堂大笑。
只有小吴没有笑,
他非常认真的抬起头,
看着自己师父的眼睛,喊了声,
“爸爸。”
写到这里其实已经完结,但是有人对我师弟骂学生这件事颇有微词,我想说明一下,其实他不光骂自己的学生,也骂自己的朋友,在我印象中,他几乎骂过除我之外所有的朋友:或者是因为一段不道德的感情,或者是一件缺乏理智的投资——他是那种绝对不会坐视自己身边的人犯错的那种人,他一边恶毒的咒骂着他们,一边连扯带拽的把他们拉出那个深渊,或者揪着他们的领子把他们从一条错误的歧路上拎回来,一脚踢回人生的正轨。如果和我的师弟相比我恰好是他的反面——我可以容忍朋友们所有的缺点,对他们的错误行为付之一笑。我是众人所公认的好人,好朋友,而我自己也深以为然。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踏入一个可以自省的年龄,我才忽然发现,我从来没有试图改正过身边任何一个人的缺点,我总是在纵容他们,当他们身陷泥泞之时我无动于衷,只是因为我不愿意弄脏自己体面的衣服。在某个辗转难眠的凌晨,我悲哀的发现,在我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我真正在乎过的其实只有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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