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兰赫尔辛基的冬天冰冷漫长。12 年前的严冬,在赫尔辛基的一台小型服务器上,中本聪生成了创世区块和第一批 50 个比特币。
此后,出世时处于边缘冷僻地带的比特币,在 2013 年、2017 年和始于 2020 年但至今仍未结束的一轮轮牛市中,创造了一个个炽热的财富神话。
今天,2021 年 4 月 13 日,比特币再一次站上新高点。63153,美元(CoinMarketCap 数据)。借着牛市,它早已走出最初的极客圈,让每天数以百万计的网络地址和背后的主人为之疯狂。
对于在现实里感到力不从心并渴望翻身的年轻人,牛市里的比特币就像是被哥伦布确认过存在的新大陆,它看上去是上帝的应许之地,流淌着奶与蜜。
年轻散户们揣着借来的筹码接连闯入,在多巴胺游戏里,因为贪婪而犯错,因为盲目掉进陷阱,方才知道蜜糖裹着凶险,上一刻因巨额回报而狂喜,下一瞬就可能因赔光本金并身负巨债而绝望。
想在危机四伏的世界里生存,就得时时警醒,保持学习。像渔夫与他的大马林鱼那样,不同的渔夫用不同的策略与相同欲望和危险缠斗。有人暴富,有人赔尽离场,有人连累了家人,有人辜负了自己。
但只要这个世界还在动荡,就会有新人源源不断地入场,因为对本就一无所有的人,动荡才意味着机遇和希望。
赢家和囚徒
28 岁的舒拱决定 “海岛退休”。为此,他准备了马耳他和圣卢西亚两本护照。后者是加勒比海里一座面积只有 616 平方公里的优美小岛,属英联邦。在移民中介那儿,圣卢西亚主打 “与中国不建交,安全低敏”,购买 25 万美元的圣卢西亚国债或者捐赠 10 万美元即可入籍。
不 “退休” 干什么呢?他炒币,在一枚 9000 多美元的位置进场,比特币价格涨到 4 万美元那天,他“一瞬间得到了生命的大和谐”。3 个月,个人资产从 5 万人民币变成“接近八位数”的美元。如今金钱喷涌而来,说会儿话的功夫,就 “又赚了 15 万”。因为加了杠杆,币价上涨,不光是持有的比特币升值,账户里的比特币还会越滚越多。一周时间,其中一个账户的比特币数量就从 26 变成 34。
起初舒拱还觉得刺激,时间久了,不管是赔是赚,本质上都只是游戏得分。人还在芝加哥,但能不能在芝大读政治学博士——过去觉得天大的事——突然就不重要了。他实实在在地陷入了想象中独属于退休老干部的空虚——一盆花处理一个钟头那种。
跟本科同学聊天,舒拱开始以 “等我在加拿大买了农场” 开场。他买了 1 公斤黄金,都藏床底下,才知道 100 克黄金实际上只有一个 U 盘大小,但份量是后者的 10 倍,托在手里沉甸甸的。他不会开车,但马斯克把 Twitter 签名改成 #bitcoin 那天,为了“支持马斯克支持比特币”,他“一激动就买了辆 Model S”。他收集镶嵌各色宝石的金戒指,紫的、橙的、绿的、黑的,戴满整只左手——无名指上还套了俩——拍张照片,调侃自己是 “gangster(流氓)小舒”。
“有钱比没钱好点儿,但有限,主要是没地方花。”倒也不是臭显摆,对于如何使用金钱,他显露出一种造作却又真实的茫然。他一个过去靠自己买菜做饭来省钱的穷留学生,人际关系简单,室友们都回国找工作了,身边只有轻浅交往着的女孩子,可再怎么取悦她们,所花的钱也有限。关系最好的朋友还在国内苦哈哈地做律师,他就直接给现金。以前得罪过的朋友,他特地加回微信,问她想不想买车,要给人家买辆车 “赔罪”。对方惊诧,他的解释是:“人生要转换阶段了,应该把上个阶段要补救的都补起来。”
舒拱是河南南阳人。在南阳,描述一个人膨胀,会说他“占地方”。如今,财富使舒拱可以用慷慨、体面的方式,自然、合理地“占地方”。他想给母校北京大学捐一笔以胡适命名的奖学金。钱捐了出去,命名计划却意料之内地失败了,他没太挣扎,同意采取折中方案,只事后发了条朋友圈留念。他询问《晚点 LatePost》是否需要投资,“人民币 100 万元,老板有意愿的话,可以大概说一下盈利模式。”
今年 3 月 13 日,比特币价格创下 61795.8 美元 / 枚的历史新高,币圈鼓胀出一种戏剧又滑稽的复仇气息——一年前,也是 3 月 13 日,从超过 7900 美元起,币价在 24 小时内跌掉一半,到了 3869.5 美元的历史低点(上次跌破 4000 美元还是 2018 年)——铆住 3 月 13 日,历史翻转了 180 度。整整一年,比特币价值暴涨近 16 倍。
牛市里,比特币能赐予一个人多少力量,就能同时在另一些人身上剥夺掉多少自由。陈湎就是这样的倒霉蛋。
2 月 22 日凌晨,我用微博找到陈湎时,币价首次涨破 58000 美元,从外部看,币圈一片欢腾。但新闻弹窗告诉我,24 小时内,共有超过 18 万人爆仓,输光了 17.74 亿美元的筹码,成为财富盛宴里的“炮灰”。很不幸,陈湎正是这十八万分之一。一小时前,币价扶摇直上,他还发了条看起来信心十足的微博:“大家都想看我做空比特币爆仓,怎么可能?”
为了约到陈湎的采访,我准备了一条正式又客套的信息,语气里还带点儿敬畏。毕竟,只看微博,你会相信陈湎是那种专事 “牛市做空” 的狠人,透着一股子刀口舔蜜的狠劲儿——
3 小时前:“初生牛犊不怕虎,你们尽管梭哈,不亏完爆仓算我输。”
配图是一只平静微笑的小狗。
2 月 18 日 20 : 06:“比特币跟上就是捡钱,送比特币归西。”
配图是做空换来的 132.84% 收益率。
2 月 18 日 16 : 42:“比特币接下来一年走势,送多军去挂逼康日结。”
他在配图里给上扬的绿色 K 线添上了一条象征暴跌的红色尾巴,那尾巴长得,简直要溢出屏幕。
2 月 18 日 12 : 39:“送比特币归零。”
配图里写着 “逆势死扛,再创辉煌”。
“(采访)有费用吗?亏完了,你们给点儿经费做空,让我继续赌下去。”约访信息发出去几十秒,陈湎击碎了他微博里说不清为谁制造的幻觉。
他 27 岁,人在成都,工薪家庭,没机会读大学,网贷做空,亏了“百万级别”。得到我“不能做有偿新闻,但可以个人请你喝咖啡”的回答后,他半真半假地回复:“你这话说得我都想跳楼了。愿天堂没有新闻采访,没有做空。”
慌张和无助是真实的。我提起一位二级市场投资人的做空经历,他立刻询问对方“亏了多少”,并请求我分享记录投资人如何捱过做空压力的文章。
陈湎自认是赌徒。9 天后,他告诉我,他已经不赌了,“亏完了,要打工还债。” 他去武汉一家矿场做矿工,为了还网贷,整天 “忙得头疼”。
“人这一辈子就不能沾黄赌毒,你沾了,基本上很难戒掉。”电话里,他的川渝口音听上去没有那种常见的泼辣和生气,只剩消沉和破碎。“这个行业里剩下的,怎么说呢。”他顿了顿。“反正都是一群活死人。人活下来了,心都已经死了。”口吻像一个受过真正伤害的中年男人。
像一道血痕
来自币市的小小伤害,舒拱早已领教。但第一次经历 “巨亏”,他愣住了。
2019 年 6 月 27 日,芝加哥早上 7 点,听到公寓窗外叽喳的鸟叫,舒拱发现自己没熬住,开着 15 倍杠杆睡着了。
3 天前,看到比特币价格上涨,在 10500 美元 / 枚的位置上,从 0.1 个比特币开始,在 PrimeXBT 上——一家 2018 年在塞舌尔成立的比特币交易平台——他又一次建仓做多。PrimeXBT 上,杠杆能开到 1000 倍(币安交易所合约交易的最高杠杆倍数为 125),显然,这个 Google 排序靠前的平台赌博性质更强,做多,他试过以 3600 美元的本金把杠杆开到 100 倍,余额几分钟就归零了。
没选另一家检索排序靠前、看起来更正规平台的理由也挺简单——“UI 设计太土了”。
而且,他需要暴富。
这一次,规矩已经定好:“只开”10 倍杠杆;价格每上涨 500 美元,就加仓 0.1 个比特币,每上涨 1000 美元,就卖掉 0.1 个以套现。
2 天时间,币价涨到 13000,账户里本应该实实在在地有 0.2 个比特币,另有 4000 美元落袋。但事实上,涨到那个时候,人就莫名拥有一种“还会再涨”的信念。赌上头了,规矩没用了,不舍得卖了,杠杆加到 15 倍,两万美元的生活费全投进去,赚来的钱也必须全加上去。连涨带追加,2 万美元的比特币已经生出 10 万美元,再涨下去,明天就能赚到 100 万人民币。算了算购币均价,12200 美元 / 枚。“紧张刺激”。舒拱不敢睡了。
币价碰到 14000 美元,人已经持续盯盘 17 小时,账户里滚出了 12 个比特币——都是开杠杆赚的——“我得等它涨到 2 万美元。”他想。没别的感受,“只觉得超爽”。
只爽了那一下。
26 日下午 2 点,那条向上攀援的绿色 K 线突然变红,掉头向下。只一个小时,币价跌了 10%。在大起大落的币市里,10% 的跌幅实在不算多——据《晚点 LatePost》统计,自 2016 年至 2020 年底,比特币经历了 10 次 20% 的跌幅,其中有 4 次跌幅近 50%——可如果你开了 10 倍杠杆,回调 10% 足以算作一次暴跌。
12 个比特币很快变成 8 个,鼠标光标就放在平仓按钮上。如果把没落袋的盈利也视作自己的财产,那么此时平仓,既是止损,也是认赔。但不论哪一个时间点,鼠标怎么都点不下去。舒拱不想认赔,没人想认赔。结果是,下一个小时,又跌掉 10%。
刚刚涨了 1.5 倍的 1 个比特币,转眼就能跌得只剩下不到 0.4 个。整整两个小时,舒拱觉得自己 “被冻住了”。
在那两个小时里,舒拱才认识到:币价上涨起来总是相似,而跌起来却可以花样百出。比如,猛跌突然变成缓跌。又或者,猛跌一两分钟后,突然出现一根绿条。炒币但不混圈,舒拱不知道币圈管那种情况叫“插针”。总之,币价下跌的时候,总有各种信号使你愿意相信:下一秒它就能涨,而你会跟着反败为胜。
他不甘心。下午 5 点,反弹终于来了。币价又一次从 12500 美元向 13000 美元爬升,得抓住扭亏的好时机,没有犹豫,舒拱把现货钱包里仅剩的 1 个比特币也转进合约账户。
赌输以后,赌徒反而借入更多筹码,渴望从天而降的运气帮自己把丢失的财富再赚回来。理智的人不会指望靠不确定性翻身,也不会用上一盘赌局的结果作预判下一盘赌局的依据。但没办法,赌徒会被自己的绝望困住,这是早已被行为经济学实验证明的事,在舒拱身上,它又一次被验证了。
新一轮暴跌很快发生,并持续到 27 日凌晨 1 点,币价只有 11500 美元了——平仓线是 11250 美元——已经很近了。但人已经紧绷 3 天,焦灼也是一种兴奋,为了保持平衡,他喝了点儿酒。
再睁眼就是有鸟叫的那个清晨,“一个激灵”。醒得很早。但没用。等人冲到电脑前,原本显示 Position(仓位) 的区域消失了,前几日账户里不停跳动翻飞的数字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花了一点时间,他最终确认,自己的确失去了两万美元的生活费,“浑身像过电一样。”
“我这辈子什么时候一下子花掉过这么多钱?一下子花了十几万人民币?”懵过之后,他问自己。
交易所的页面上,每隔一秒,衬在大盘价格数字下面的彩色填充条就跳动一次,让人想起拉斯维加斯那些老虎机瞬息万变的光效。大盘涨,跳闪的长方形是绿色;大盘跌,跳闪的长方形就显示红色。你能闻到赌场的气息,甚至能感受到自己是层层围住赌桌的那群人中的一个。跳动的长方条曾在无数个瞬间刺激过你的神经。微小的变化都被放大了,你能感受到那种瞬息万变的力量在向你呼唤。
现在,红框框还在一闪,一闪。一切都还在生机勃勃地运行。但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他第一次明白什么是“灵魂出窍”。屏幕上只剩拖着一根长长的红尾巴的 K 线(陈湎那张简陋简笔画的现实版),像极了一道血痕。
爆仓那天上午,他下了趟楼,定了定神。
以前,为了省钱,舒拱每天要做 3 个人的晚餐。下了课,坐 20 分钟公交到超市,猪牛鸡三选二,再买点儿土豆或青菜,半小时能做出四个菜。材料费,与两个室友各出三分之一,至少要比在外面吃饭便宜一半。一个月下来,900 美元的房租之外,生活费也得 1000 美元。
亏光了 2 万美元,不能去外面吃饭了,牛肉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买了,鸡肉“超便宜”,换成鸡肉吧。要“填坑”,生活只能绷得更紧,他下定决心,要省更多钱。
“禅论” 预报的下跌没有发生
牛市里,轻信了一种通过预测 K 线给出投资建议的“禅论”,碰了碰做空,就在一周内输掉 85 万家庭积蓄的程序员李萌,体验了人生的另一种恐怖。
不是没交过学费。
像绝大部分被牛市吸收的散户一样,李萌是在 2017 年底,币价第一次突破 19000 美元时,才第一次购买比特币。“行情如何?赚了多少?”那轮牛市,他入职的互联网创业公司,同事们吃饭闲聊,话题总是比特币。早几年入市的同事,已经有人财务自由。早几个月入市的同事,收益已经翻倍。再不济的,也赚超了 50%。
跟着听听都觉得 “刺激”。工作不到一年,李萌攒了 10 万块。想靠上班挣工资在北京买房,“可能性其实几乎没有。” 得想些其他的法子赚些额外收入。12 月下旬,币价已经开始跌了,他懵然无觉,依旧投了 3 万块,买到大概 0.3 个币。
没有投资经验,对基金股票都所知有限。钱投进去了,人很难放松,每隔 20 分钟,就得去看看行情,捎带着逛逛社区,学点儿常识。
很快,人就陷入更大的困惑。信息太繁杂了。看起来很有权威的人分析“今天晚上比特币就要跌了”,而各种“乱七八糟”的平台则会推荐同样“乱七八糟”的代币,种类“成千上百”。不记得有人普及理性、克制和相对安全的投资观念,相反,音量最大的人都在吆喝着让你买各种币。“根本就非常迷茫。”李萌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边是比特币价格不断下跌,另一边是每天都有新发行的山寨币价值当日翻倍、第二天涨 5 倍。李萌没忍住,开始卖出部分比特币现货换山寨币。
没什么技巧。新发的币种太多了,每天都有几十种新面孔上线。都是“赚波钱就跑”,只要排除那些已经涨过 5 倍、10 倍的,剩下的就“一页一页”地买过去,每种买它三四十个,统共花不了几千块。
不知不觉,比特币卖空了。10 万积蓄陆续全投了进去。折腾了 4 个月,2018 年,要结婚了,开销很大,用钱的时候,加密货币的账户余额只剩 2 万块,李萌终于意识到,“所有操作全部都是在亏钱。”
2020 年,又是年底,又是牛市,币价已经突破 2 万美元,但负责为小家庭理财的李萌没再动过买币的念头。还是对比特币一无所知的妻子鼓动了他:小家已经储蓄了 100 万,他们希望 2021 年下半年买房。
三年,币市不一样了。一眼看过去,花样更多了,但一切都更有条理和组织了。
不变的是那种属于新手的迷茫。
绝对不会再买山寨币。学费不能白交。这一次,李萌只买最主流的三种币:比特币、以太坊、EOS。仓位也得控制好:1/3的家庭资产做定期储蓄;1/3买风险较低的基金;最多拿1/3出来炒币。
边买币,边学习,炒现货一切顺利,直到碰了做空。
做空信心来自 B 站一个只有不到 3000 粉丝的 UP 主。视频只有 K 线和画外音,事后李萌意识到,UP 主操的口音他很可能曾在电信诈骗电话里听过。但此时此刻,面对高深莫测的 K 线,UP 主能轻而易举地用红线截取标记其中一段,用极为笃定的语气做出同样高深莫测的解析——“在这个位置不要追多”“现在的周线级别是一个吞没的看空形态”——而且,之前 UP 主根据 K 线预测币价会涨,也都说对了。
3 月 6 日,币价涨到 47000 美元,UP 主预测,接下来两周,币价都会下跌。李萌从没做空过,也没试过合约,不过,要炒短线,做空和做多好像没什么区别。他投了几万块,开了空单,加了 3 倍杠杆。
事实上,只要去微博检索一下,就会发现 UP 主和他操着北方口音的同伙完全仰赖一套 “禅论” 未卜先知,收割会员。或许是因为尝到过一点甜头,跟随分析交易赚到过一点钱,李萌也说不清他为什么没这么做。“跟第一次一模一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开始做你会有收益。” 你能听出来,复盘的时候,他的语气里夹裹着最真诚的困惑。
UP 主预报的下跌没有发生。币价从 47000 美元涨到了 48000。账户里的保证金不断减少。不能平仓,平仓就是认赔。所以,48000 的时候加了仓,49000 的时候也加了仓,币价破了 5 万,仍在加仓,杠杆从 3 倍提到 5 倍,再一点一点地继续上拉,不断往极限试探,“直到你认为你的本金跟杠杆匹配”。
第一次加仓加杠杆,李萌就告诉自己,只要币价从这里开始下跌,47000 开的那笔空单亏掉的钱就能赚回来。“只要,就能。”“只要,就能。”亏掉的钱能靠加注再赚回来。对此,你不信也得信。
每次加仓不过是再一次加固自己没来由的信念。但信念不会减少失控带来的恐惧,黑暗中,你能感受到它在啃噬理性和镇定。
从比特币现货交易骤然切换到合约,李萌没有“止损”的概念。他相信,想翻盘,就绝对不能爆仓。为了填坑保证金,到 3 月 8 日,他把买基金的 30 多万投了进去,很快赔光。2 天后,又把定期储蓄的 30 多万投了进去,又一次赔光。不到一周,85 万,疯涨的币市几乎吸噬了小家的全部积蓄。
涨到 53000 美元,空单的杠杆加到了 10 倍,币价仍没有大幅下跌的迹象,慌乱之中,李萌想到拿仅剩的积蓄开个多单对冲。本金有限,多单的杠杆要加到 100 倍才能刚好平衡空单。他并不知道,急中生智抓到的救命稻草就是合约市场上常用的 “套期保值”,小家仅剩的 15 万因此幸免于难。
扛单 9 天,李萌白天上班,到了晚上就很难入睡,即便睡着,每隔 2 小时就会惊醒一次,看看是不是已经爆仓。单身那会儿,自己的钱“没就没了”,但现在,“拖上人家”。他不敢再想下去。
一个普通人,仅仅因为一点普通的贪婪和一瞬间的轻率,就受到最严厉的惩罚,被厄运死死缠住,拼命挣扎,最后还是不得不交出全部。除了自责,李萌找不到出口。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一切又太漫长了。
收益率停在-2044.95%。套期保值以后,他本可以再等等。但有所期待的等待太让人痛苦了。3 月 13 日,币价冲到了 61000 美元,币价涨起来似乎是没有上限的,做空的亏损则像个黑洞,他咬牙平了仓。
平仓的第二天,3 月 14 日,币价从 61000 美元跌到了 53000 美元。
被针对了。被作弄了。好像站在对面的不是比特币,而是一个怀有巨大恶意的人。“所以,就是……就是……什么感、感觉,你能理解吗?”电话里,语气一直还算平静的李萌突然开始结巴,“在我平仓的那一刻,它就马上往下跌,就是它、它的这个行为,给我的感触,甚至于比我扛单期间还要……”
“不赌你就没机会”
牛市做空而身负巨债的陈湎,第一次买币就是要赌。
2015 年,陈湎碰上募集比特币的资金盘 MMM ,后者承诺每 15 天就有一轮回报打款,回报率 100%。
他毕业不久,底薪只有 2000 块,把读书时支一口夜宵锅赚来的 1 万多块全投了进去,连同开信用卡套出的现金,在币价 2000 元人民币时,买了将近 20 枚比特币交给 MMM。
游戏转了 2 个月,陈湎抱着 “再玩一个月就不玩了” 的念头,又追加了近 20 个比特币。他没赌赢,MMM 跑路,他连本带利全亏了回去。
他始终不知道自己卷入了或许是史上最大的一场庞氏骗局——MMM 的创始人谢尔盖·马夫罗季早在上世纪 90 年代就因组织传销骗局入狱,出狱后,他在 2011 年携比特币版 MMM 卷土重来。到 2018 年 3 月离世时,马夫罗季留下 14 万比特币,按今天的高点价格计算,总值为 88.2 亿美元。
“父母那辈就过得艰辛。”“穷怕了。”“想赚大钱就得走捷径。”“就算我真的亏了,没有退路可走了,至少我这一代努力拼过,至少我想要改变。”
都是入局的原因。
但赌着赌着,人就溺进想象中“比吸毒更有快感”多巴胺游戏,彻底忘记为什么开始。亏 100 万,赚 100 万,再亏 100 万,一切的疯狂最后都只是为了留下来,继续留在这个“只剩快感的行业”。
对你的人生来说,比特币是?——“翻身的机会。” 林磊没有犹豫,答案脱口而出。
同样是赌,他是从稳妥一步步滑向激进。
林磊 25 岁,在宜宾一家化工企业做销售,坐在大开间的小格子里,也研究原油价格、贸易战、长江保护区——你可以理解为给领导做 “耳目”,当然也是方便跟客户吹牛。
房价 6000,他月入 4000,公司管住宿,每个月的必要开支 1000,剩下尽量存起来。前途?别开玩笑了,工作可能有“社会意义”,更多是父母的期待,但本质只是一个 “稳定现金流”。
工作一年,他攒了 8000 块,试过买基金,也稳妥地买过比特币现货。但本金太小了,只买现货能赚多少钱?
“一般人能拿几万块钱买现货已经很不得了了,我投了 5 万进去,就算翻倍,也就是变 10 万。又能怎样?多几万能买套房吗?”林磊愤愤地做了否定。
肥宅比特币、比特皇、欧阳拽白、半木夏、李法师、比特皇,欲望是被这些名字昭示的可能性骤然打开的。
林磊把这些炒币 “大佬” 的微博 “从头到尾” 看了一遍。从负债几十万 “翻到” 好几千万,比特皇的故事最使他振奋。
“在北京买房的时候,他是全款给的!他带农村的父母去看房,他父母都问他钱从哪里来?是不是黑钱?”林磊跟着感到 “热血沸腾”。
“这个圈子竟然有这么神奇,可以让一个平民从家鸡变凤凰!”这是林磊对币圈的终极认知。“币圈就是赌,不赌你就没机会。”他决意把炒币视为 “创业”。“走捷径”不怎么光彩,但在币圈,没人需要遮掩对“走捷径”的热望。
芝加哥的合租公寓里,热望始终沸腾。
每天晚上,吃完舒拱炮制的晚饭,北大元培毕业的室友翘起二郎腿,上财毕业的成都男生掏出笔记本,舒拱开一罐 1.5 刀的啤酒,三个人就着宜家简陋落地灯的暖光,围着窗边圆桌边喝边聊。一周里,20% 到 30% 在聊台海局势,10% 讨论“美帝政治”,剩下 3、4 天就聊怎么发财。大家有各种各样“疯狂”的想法,甚至包括“怎样用 PPT 创业骗钱”。
可以理解为苦中作乐。
芝大图书馆,同一个小角落,舒拱碰到过 3 个不同的人蹲在那里啜泣,你立刻就能想象到 100 种可能的原因。同学中流传一幅描述几所名校教学风格的漫画:宾大是保姆式,哈佛是教导式,MIT 是自由发挥式,到了芝大——鹰妈妈往小鹰怀里塞了一大堆 Reading,然后从悬崖上把它踢下去——传说中的 “自杀式”。
Introduction to social scientific methodologies (相当于《社会科学方法论》),公共大课,加上选读内容,一周大概有 150 页。史学课,看故事,还算轻松,但一周也有 200 页。天气“巨冷”,社交活动“巨少”,一周所有的空余时间几乎都拿来 Reading,每天晚上要读到 10 点半或者 11 点。
更难的是,当一个人的智力水准超过了那个门槛以后,一切的考验都在于他的周密程度——如何有效安排时间处理纷繁的任务;如何安排与老师的会面,以便评估自己的课堂策略和表现,赢得老师的垂青。
能用来适应的时间太短了。短到你根本来不及了解这个系统。努力到什么程度?怎样才能成为同学中那 30% 的 A?纸面上的东西到底过不过硬?怎样才能申到博?——有太多太多的不确定了,没人能给你答案。
靠着密歇根大湖,芝加哥这座城市,夏天凉爽多雨,有雨的夜晚,雨点像是 360 度地打在你周围,那种时候,就总觉得自己是一只孤舟。
硕转博变得渺茫。如果能赚到 100 万,就不用再担心到底能不能转成博士,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暴富能买 3 到 5 年的自由,有了自由,就可以慢慢想清楚未来到底要干嘛。这就是想靠炒币暴富的原因。
而暴富的伏笔,也埋在那些和主修金融、经济的室友的夜谈里。大部分谈话内容已变成时间的余烬,但能让世界更真切显露的那部分留存下来:
“你的资金规模越大,对应的无风险利率就越高。普通人,通过零门槛的货币基金,每年能获得 4% 到 5% 的无风险利率;如果有 50 万以上本金,就能在国内找到比较好的信托,每年能拿定 8% 到 10% 的稳定收益;如果本金超过 1000 万,就可以投大规模的私募,能保证拿到 10% 以上的收益。”
大资金更容易赚钱,舒拱窥见了钱滚钱的规律。
穷人的米
总市值达到 1.17 万亿美元,仅次于谷歌母公司 Alphabet,排在全球上市公司的第六位。诞生 12 年来,单枚价格从 0 攀升至 63153 美元,比特币创造过太多财富故事,它本身就是一个财富奇观。
如同从黄海到青藏高原的地形剖面,2020 年开始的最新一轮牛市,和 2017 年开始的上一轮牛市,已抹平了更早时,2013 年牛市的山峰。当时令人惊讶的平地高楼,回头也不过是盆地。
真正暴富的个体少之又少。财富浪潮里,显赫的弄潮者亦随之起起伏伏。
一度号称中国比特币首富的李笑来,如今低调渐无声息。在 2017 年激动号召被投企业考虑 all in 区块链的著名天使投资人徐小平回到了他更熟悉的领域。曾上演抢公章大戏的詹克团和吴忌寒达成了和解,后者已离开比特大陆。
新的故事是机构进场。
富达、摩根大通和贝莱德等老牌金融机构都已入场或跃跃欲试。公司中,微策略(Microstrategy)在去年多次加码比特币,特斯拉在今年 2 月宣布,已花 15 亿美元买入比特币。
对期望以小博大的个人来说,机构进场创造了机会,但也增加了整个游戏的难度。
和散户完全不同,专业机构有更好的交易技巧,更能遵守交易纪律,会使用用最先进的机器和工具。
他们也是“古典世界”里财富的代言人。
成立于 2013 年的数字货币投资基金及信托公司灰度投资,其最低购买额度为 5 万美元,最短锁仓 6 个月。
本身财力雄厚的人更容易在加密货币市场赚钱,他们受杠杆和山寨币的引诱更小,因为仅花其 1 % 的资产,可能就能买到比一般人多得多的比特币现货。
本金大了,就不用那么冒险。
舒拱的风险管理变得容易,四分之三的比特币放进硬件钱包,用于交易的币,至少有一半的币放进没有杠杆的账户里,杠杆没再超过 5 倍,“出了问题才有回旋的余地。”
曾经刀口舔蜜的日子里,他每天花一半时间学习金融知识,另一半时间用来“汗流浃背地看手机”。精神恍惚,猛出虚汗,一天下来,得盯着手机看两三千次,“好像一不看它它就没了。”
没睡过安稳觉。有天早上洗脸,手往上一摸,突然发现鬓角那里只有一块硬币大小的光秃秃的头皮,很光滑,一点头发都没有。
舒拱认为,在大牛市到来之前,他用交出的学费买回了技巧。
而渴望通过比特币“翻身”的林磊仍在乐观地折腾。1500 块的本金,林磊还分了两个仓,开不同杠杆,在不同点位买进、卖出。听上去颇为辛酸。“穷人的米是有数的,是一粒一粒的。”林磊说,“事实上,我在用最小的成本打磨我的交易系统。”
也没必要非得去分辨。你很容易被他那种好事明天就要发生的乐观情绪所感染。林磊主意已定,要像打磨一块生涩的石头那样打磨自己。知道自己做得不好,也没什么,“币圈不缺机会。只要有进步就行。”
对林磊来说,账户里的财富没有增加,这千真万确。但有了比特币,好事明天就会发生,这也千真万确。重要的是,欲望与希望共振,只要币市仍在 7×24 小时地起起落落、翻腾不休,无数个林磊就会随之滚动、滚动,等待着属于他们的大机会倏然降临。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舒拱、陈湎、李萌、林磊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晚点LatePost(ID:postlate),作者: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