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秋涵
来源：深燃（ID:shenrancaijing）
剧本杀正在以野蛮的姿态生长着。
有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底，全国剧本杀相关实体店已突破3万家，而在2019年，这一数字刚从2400飙升至1.2万，数字增长之快令人咋舌。这是在当下年轻人中最为流行的线下娱乐消费，20岁-35岁用户占比高达83.86%，并且已经从一线城市下沉至二三线城市，还有进一步下沉的趋势。
在这个以“剧本创作者-发行商-分发平台-线上游戏APP/线下门店”为主轴的产业链，极速发展下，每一环节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残酷竞争。仅在剧本杀门店这一环，对于同一个城市、相近地理位置的剧本杀店来说，除了剧本质量之外，吸引消费者的另一个关键变量是DM。
这个词来源于《地下城与勇士》，全称为Dungeon Master，直译为地下城城主，是剧本杀游戏的组织者、主持人。不像电影院里的放映员只需要播放成片，剧本杀基于它的互动特质，玩家性格、参与度、对角色的理解不同，每场都会有不同的演绎，需要DM掌控局面和引导角色。
“DM是剧本杀门店的灵魂”，不止一位剧本杀爱好者这样说道。
DM的表现，将决定一场剧本杀的最终体验。“我们对DM有很软性的要求，比如懂得观察，给玩家推荐适合的剧本，”一位剧本杀店老板对深燃表示，“我们之前就遇到过男生攒的相亲局，觉得在女生面前丢了面子，事后疯狂写差评”。
尽管这个行业有一定门槛，但当下的从业者里，有的是剧本杀爱好者，有的是老板临时招聘的兼职人员，有的是从线下娱乐场所工作人员转型而来，还没有标准化、专业化，质量参差不齐。
和剧本杀店的暴利不同，这是一个工作强度高但薪资低的行业。尽管他们常常陪玩家玩到第二天凌晨，但深燃查看招聘软件发现，在北上广等平均薪资近万的一线城市，DM的薪资在4000元-8000元之间，在二三线城市，薪酬则在3000元-5000元之间。
DM到底是什么？好的DM应该是怎样的？这个职业未来将走向何方？
为此，深燃和5位不同类型的DM聊了聊。他们有的从狼人杀、密室逃脱主持人转型而来，有的冲着能当演员的机会而来，有的是剧本杀爱好者，有的是剧本杀作者。虽然成为DM的理由各不相同，但通过他们的故事，或许你能理解这个职业，同时也能窥探这一新兴线下娱乐活动能爆火的原因。
曾扮鬼把玩家吓到呕吐
也曾帮玩家求婚成功
可可 23岁 标签：演员梦
在我差不多快放弃演员梦的时候，DM这个职业给了我新机会。
我从小就喜欢表演，高考的时候才知道考艺校要有硬性条件，但那时才准备太晚了，于是我放弃了。后来我选择了影视多媒体专业，我表演不了，就默默看别人表演也行。这个专业学得很广，剪辑、导演、现场、策划都涉及，但我都不太擅长，后来在招聘网站上看到招聘DM的信息，我就来了。
我真的太喜欢这份工作了。
我一天可以扮演很多角色，比如今天我是女鬼、是金国的公主、是宋国大将军的女儿、是古代间谍、是搞笑鬼、是伞绳大人、是丢了孙子的婆婆，还是恐吓师。我接的角色最多的是虐恋，我跟我两个男同事来演，在故事里女主角都是我演，我就每天对他们俩爱来爱去的。
大家经常说我扮鬼很厉害，确实，只要我开始扮鬼，就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小姐姐被吓得痉挛、小哥哥吓得呕吐。其实我也没有做多夸张的表情，我也不知道他们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大。
这个职业还让我见证了许多玩家人生中的关键时刻。
我带本子时，经历过玩家求婚。当时男生提前一天找到我们，商量好了怎么做，整个车（指参与的玩家）全是熟人，新娘好朋友会从天津、上海赶过来，玩到一半把女孩Q出去，他们就弄气球、贴花布置现场，等女孩进去了，再灯光亮起，想好了方案。
到了第二天，我本来想推荐情感本，情绪到了可以开始求婚，结果他拧不过女朋友，就玩了硬核本。硬核本里情感少，我都找不到理由把女孩Q出去。后来我生把她叫出去，绞尽脑汁怎么结合剧情去拖延她10分钟。好在我没聊到5分钟，对讲机里的小伙伴就告诉我可以了，让我把她带进去。那个男生说，嫁给我吧，音乐响起，其他人拍照，叫着嫁给他，一切都很顺利，反倒是把我紧张坏了。
求婚的时候，男孩很激动，他实在太紧张了，白衬衫上全是褶子，我当时看着又想笑又有点想哭。那是挺可爱的一天，女孩说，求完婚，来接着玩吧。后来他们还把那局推理玩得特别好。
我觉得我还在这个职业的初级阶段，离好的DM还差很远。在刚做DM不久，我还接到了人生中唯一一次顾客投诉，对方说我作为DM，过于控制玩家了。我一度不明白，后来才知道是那局复盘的时候，没有主动问玩家“想不想要知道其他结局”。
我带本子都很用心，这件事对我的冲击特别大，给自己的压力更大了，还生了一场病，但后来也因此对DM职业有了更多理解。
有人说DM的成长通道还不清晰，我刚毕业一年，未来的事还没有想过。我发自内心热爱这个职业，即便工作强度很大，基本天天凌晨2点才能下班，我都不觉得辛苦。当DM的每一天，我不只是很开心，而是非常开心。
好的DM绝不是工具人，
能把“炸车”边缘的玩家拉回场景
Mia 35岁 标签：爱好者
我原本是一名狼人杀爱好者，两三年前接触到剧本杀《死穿白》（最开始在国内流行的剧本杀剧本），觉得形式新颖，我还拿了凶手本，虽然努力演戏拉阵营最后也没逃脱，但还是很喜欢这种形式。
在那之后，我经常会自己买剧本，组织身边的好朋友们来体验，这样干了一年多，过程真的非常快乐。
真正想成为DM，是因为一次难忘的经历，让我意识到DM在一场剧本杀中至关重要。
我玩《声声慢》时，这个剧本口碑两极分化严重，被誉为“古风情感暴风哭泣本”，喜欢的人觉得把爱而不得的情绪描写得非常细腻，但有人觉得人物太过“舔狗”，无法带入。当时，有某一个角色的玩家看完剧本后吐槽说“这就是个舔狗吧，绝了”、“姐姐算什么，死就死吧，谈恋爱最重要”。我刚沉浸到角色里，又被这类发言生生憋回去了。
当时我隐隐感觉要炸车（指游戏难以继续）了，但DM非常专业，不管别人说什么，他一直沉浸在司命的演绎中，还加了一段司命和孟婆的互动，让我们理解人物为什么这么深情，凭一己之力把“炸车”边缘的玩家拉回场景中，后来游戏感受很好。后来我自己当DM开这个本，才发现指导手册里是没有这段演绎的，于是对那个DM肃然起敬。
《声声慢》立意不算深，但后劲很大，玩了一个多礼拜以后，我还一直想着它。我自己当DM开这个本，能体会到每一个角色内心的挣扎和取舍，基本是带一车哭一车，激情DM在线陪哭。
当上DM以后，感觉和当玩家时很不一样。虽然是同一场游戏，DM是看着拼图的图纸把它拆散，有一种上帝视角的感觉，玩家是拼一个未见图纸的拼图，各有各的乐趣。
好的DM绝不只是工具人。
如果一个店的DM只解释基本规则、分发线索、按部就班的走流程，游戏结束后敷衍复盘甚至不复盘，那这家店可以进我黑名单了，说实话，这种情况在行业里也不少。
剧本杀在经历一段鱼龙混杂的阶段后，现在大家对剧本质量的要求越来越高，对DM的要求当然也越来越高。理想中的DM，需要对剧本角色和故事非常了解，能根据玩家水平和性格分发相对适合的剧本，能帮新手玩家做任务引导和思路梳理。还需要把控剧本的节奏，在合适的时候适当扶车（帮助玩家、掌控进度等），保证游戏进度。我现在还在努力提高自己演绎环节的表现力，希望尽可能感染玩家。
现在我有当剧本杀作者的计划。因为我本身有一份年入50W的工作，也不用坐班。当DM让我能跳出玩家视角，尽量多感受大家感兴趣的点是什么、有意思的机制有哪些，对创作也有帮助。
遇到家国天下的厚重情节，
我会直接提醒玩家希望您严肃
时羽 17岁 标签：高中生兼职DM
我虽然只是一名高中生，但可以说是见证了剧本杀一点点完善的过程。
我喜欢剧本杀首先因为涉及到推理，推理成功会很有成就感，认同感拉满。我对人性的黑暗面好奇，非常喜欢研究犯罪心理学、刑法、法医相关的东西，大学也打算学法律。其次是情感因素，文字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入戏以后，你会觉得和这个角色在某种程度上有共鸣。
之所以做兼职DM，一来是有兴趣，在学校的一些舞台剧、小品，我一般会负责写剧本。二来是DM需要一些台词演绎的基础，我们每周四会固定上课，教一些台词、演绎方面的技巧。三是我很喜欢店里的氛围，日常大家都是鹅鹅鹅鹅鹅的笑一天，非常快乐。
最近一次，我带了一车配音玩家。刚开始我还没注意，后来才发现里面有我经常在广播剧里听到的知名配音老师歪歪和星潮，他们的声音条件和专业性很强，直接能代入角色。有可爱的小姐姐反串了一个少年，有小哥哥反串了一个年轻妻子，他们根据剧本里人物的性格、年龄、状态来模仿说话，我在现场像是听了一场广播剧。那天我开心到连发两条朋友圈，这事我觉得我能“吹”一辈子。
剧本杀可以传递的东西有很多，不止是休闲玩乐。比如我本身对抗战、家国情怀、生命方面的故事，没有抵抗力。第一次看某一个谍战剧本的时候，我就哭了。这里面的核心矛盾是要不要把情报交出去，如果交出去，600个情报组死亡，不交出去，那只有他们最爱的6个人死去。我带的两车玩家都选择不交，如果不交，我会告诉他们，这个选择会带来怎样的结果，每次说到这段，我都会绷不住想哭。
到了最后升华情感的部分，如果遇到玩家不配合，我会严肃的告诉他们，你需要代入角色，即将面临的这个抉择很重要，希望您严肃一点。我会说得比较直接，因为这段历史在我心里有很重要的位置，不希望以插科打诨的方式来演绎。
虽然我只是在节假日做兼职，但我希望在不影响学习的前提下，一直做下去。这的确是比较忙的职业，春节的时候最晚我凌晨6点才到家，五一假期每天都在开本。辛苦是一定的，但这是自己喜欢的，做啥不辛苦呢？
这一行处于飞速发展中，看到一些同行的所作所为，我也会隐约有些担心。有的人觉得这就是挣快钱的行业，什么都不清楚就开一个店，一味的迎合玩家开本，甚至还诞生了“酒本”，设置一些情节让大家喝酒，毫无意义。经常有玩家问，你们会不会有《莫吉托》（酒本）啊？我们都不会开，因为这是对玩家的不负责，我们不能保证喝完酒后，玩家会有怎样的出格行为和反应。这也是对行业的不负责。
我不希望大家把剧本杀只当成牟利的工具，剧本杀的魅力不只是在这里。
性、暴力、金钱，
满足他们的欲望就好了
高高 27岁 标签：剧本杀作者兼DM
我大学是数学专业，不过从2016年毕业后，做的工作就跟数学没有关系。我不喜欢朝九晚五，一开始就是自由职业，毕业后做过UP主，也写过一些动漫剧本，后来接触到剧本杀，对我来说，就像练号一样有趣。
写剧本杀的剧本和普通的剧本不一样，普通剧本围绕主角一条主线展开，而大家来玩剧本杀，其实都是来当主角的，怎么在主线情节上平衡每个角色的关联度、重要性，比较难。我之所以会当DM，是自己写完本，就得自己测，做DM能直接看到反馈。
我之前遇到过一个玩家，本来那是个逻辑本，不涉及科幻、玄幻，但他玩到一半说自己是穿越过来的，还编了具体设定，把剧本的基调全改了，大家都信了他的话，后来所有剧本的创作、转折、给人恍然大悟的感觉，都是玩家们在穿越设定下误打误撞创作出来的，这让我觉得很有意思。你写本的时候，能预测一些玩家的聊天的模式，但不同的人，总是能给这个本子带来点新东西。
这是玩家二次创作带来的，也是我自己没有想到的。随着你对玩家的理解不断加深，你写的时候，哪里该设置笑点，哪里该有障碍，你就知道哪些地方值得重点写。
我喜欢写推理本，偶尔会尝试情感本。虽然大家会讨论剧本杀的立意，但在我看来，创作者一定会夹带一些私货，面向大众的产品，评判依据不是文学性，而是看能不能让玩家开心。就像一部电影，注定是看商业电影的人比看文艺电影的多。我要做的就是满足他们的欲望就好了。
我觉得剧本杀的好处是提供了撒谎机会，并且是带有一定方向性的撒谎。比如出轨，在现实生活里是大家不敢且羞于提起的，但是在剧本杀故事里，结合玩家的性格，他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袒露出轨。
现在对网文、影视的审查很严格，剧本杀相对有更多空间，能够探讨极端情况下的人性，甚至涉及性、暴力、金钱，这是人们在其他游戏里难接触到的。释放另一面，让玩家尝试在现实生活里体验不到的人生，这也许也是大家为什么觉得剧本杀解压的原因。
剧本决定玩家体验的下限，
DM决定了一个剧本的上限
大爷 30岁 标签：资深DM
我从事线下娱乐工作四年，之前是狼人杀的法官，密室逃脱的NPC（非玩家角色，通常由工作人员扮演），现在是一名剧本杀DM。
这是一个我更热爱的职业。狼人杀里即使没有主持人，也可以让玩家替代，但剧本杀里的DM不同。我觉得DM是Dream Maker（筑梦师），有人有武侠梦，有人有公主梦，DM借助剧本，让他们实现自己想要的人生。
选剧本的时候，网上宣传的好剧本，其实不适用于所有人。有的人喜欢推理，有的人就“吃”亲情爱情友情，DM要把剧本推给适合它的玩家。其次，分配角色要根据玩家的性格而定，参考剧本杀作者提供的人物小传来分配。比如分角色的时候，会先问有没有情侣，要不然很尴尬，一对情侣来玩，男朋友在剧里跟别人组CP，爱得死去活来，会让玩家很不舒服。
在游戏过程里，开头怎么引导陌生玩家破冰，在玩家关键线索卡壳时怎么不动声色的去“扶”（提醒）一下，都是需要技巧的。
一个剧本的好坏，能决定玩家体验的下限，但DM则决定了一个剧本的上限。这也是我觉得和之前工作经历很不同的一点，你会有额外的成就感。
有一次，有几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来给一个男孩过20岁生日。男孩自己随机选了一个剧本，我看剧本里有一个叫高桥的角色确实需要过生日，就把这个角色分给他了。后来有人告诉我，他的朋友们买了生日蛋糕，还有一个朋友悄悄从上海赶过来，想在游戏过程里给他一个惊喜。
恰好这个本子里面的高桥，也有一个感情深厚的朋友，为他而死。本来是NPC角色（非玩家角色，一般由剧本杀店演员扮演），我就让他远道而来的朋友扮演了这个角色，给他加了一句台词，“嘿，高桥，好久不见”。
当男孩看到好久没有见的朋友出现，再配合着这句台词和背景音乐，他流泪了。
在这个本子里，他以为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的朋友突然出现，而且由他现实生活里很久没见的朋友扮演，对情绪的冲击拉到了最大。我在旁边看得都很感动，本来这个剧本是欢乐向的结局，在这之后还有一些收尾，但我让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把这个属于他们的快乐停在这里，这场万事屋就只属于这7个少年了。
DM能做到的，就是以切合实际和符合玩家心理的方式，完成他们的愿望。说实话，这一行真的很忙，经常熬一通宵到大早上，收入也不多。但我乐在其中，人生百态，在一场小小本杀里，都可以见到。
有人觉得我们跟服务员没什么区别，甚至喊我们“服务员”，这会让我心里不舒服。我们是表演者，是主持人，同时还是一场戏的导演，我们下的功夫不比任何人少。
当DM没什么可自卑的，这个职业，有本事的不想做，没本事还干不了。我希望这个行业发展起来，每一个DM都能挺直腰板。
*题图来源于视觉中国，文中配图均来源于Pexels。应受访者要求，文中Mia、可可、高高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