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中国信通院发布了一份报告,结果显示,在2020年,“90”后已经成了电信网络诈骗主要受骗对象,占比达63.7%,数量超过其他年龄段人数总和。
我们总说,这一代是互联网的一代,然而最擅长在互联网上搜集信息的一代,却又是电信网络诈骗的主要目标,这一点对于有亲身经历的人,其实并不稀奇。
文 | 然宁
我,一个出生于1997年,毕业于某“双一流”专业的网络原住民,连自己都不愿意相信,曾因一通电话,用相当麻烦的方式给犯罪分子转账将近七万元。
尽管听起来有些愚蠢,我当时还是把自己的遭遇分享给了当时身边的朋友,提醒他们提高警惕。即便如此,前不久依然有一位师姐发来微信,说自己差点因为一通电话背上了30万的贷款。
她不是第一个遭遇诈骗之后来和我讲述经历的朋友。其实大多数人被骗后,都不愿再提及这段经历,只有经历相似的人才知道并理解,电信诈骗距离每个自诩聪明的我们其实并不遥远。
一通电话
2019年我本科毕业,九月即将去英国留学读研,中间有一段时间留在北京实习。
八月,也就是是我本科毕业后的第二个月,一个工作日很普通的午休时间,我接到了一通电话,对方想和我核对淘宝上的某次购物订单信息,包括店名、货品、收货人、手机号、地址。那之前,我确实买过一条裤子,因为不太合适又退掉了,对方跟我核对的信息跟那个订单完全相符。
她听起来很忙,正为手头的事情焦头烂额。她跟我解释说,因为店家误操作,我被拉入了天猫商城代理服务名单,这个服务可以让我买东西的时候得到一定的优惠,但是会每月扣除我一定的费用,询问我是否需要解绑。她反复为自己造成的不便道歉,并且麻烦我自己操作解绑,并承诺给出一些优惠券作为补偿,完全像一个真正的客服。
优惠券其实并不重要,我也的确曾深受会员自动扣费其害,但我还是选择了体谅,因为我自己当时的工作也有类似客服的部分。取得我的谅解后,对方解释道,这个扣费会在我名下的任意账户产生,因此解绑需要转接电话到专门处理这次事故的某银行的“vip客户经理”。
也正是这位客户经理,让我度过了毕生难忘的六个小时。
六个小时
和同事知会了一声之后,我开始在办公室的茶水间插着耳机通话,用手机上操作各类我之前都没怎么用过的金融软件。因为打了招呼,没有任何同事来打扰我。
首先,他告诉我,平台会从我名下的任意账户扣款,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我需要把自己名下所有账户的存款,都转入到对方提供的核对账户中进行清算核对,转入的钱款会自动返还。
“你先转一块钱到这个账户试验一下,哎,你看返回来了吧。”
由于我的一些账户无法一次性将钱款全部转出,他便操着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极有耐心地隔着电话指导我,开通了一系列自己从未想过的贷款,目的是补充那些无法转出的钱款,让转入他账户的金额与我账户中的总金额相匹配。
后来我清点自己的转账界面,它们包括但不限于银行卡、微信钱包、支付宝,以及因为网银转账限制而进行的现金转账,在京东、美团等一系列平台上特意为此开通的贷款。
我还记得对方在电话中模仿正规流程的细节:强调通话录音,和我报了工号,每一次转账都提供了一个所谓的服务码用于返还手续费,甚至还表示如果觉得麻烦,可以去附近的银行办理。
六小时间,我一步一步把自己名下各个银行账户的钱,一笔一笔地转出,银行卡里转不出的钱就用贷款的形式垫付。因为操作繁琐,我俩的对话一直持续到了下班时间,直到确认了刚毕业的我,实在没办法开通更多的账户进行贷款,他才最终主动提出“业务完成了”,挂断了电话。
折腾了一下午钱之后,回家的公交车上我给妈妈打电话时吐槽自己的遭遇,我妈的情绪逐渐从迟疑变得激动,她断定我被骗了。我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这个结果,试图争辩,直到在对面的一阵沉默中爸爸接过了电话:“听我的,去报个警吧。”
我用所剩无几的理智思考了一下,晚上打车去了派出所。
“你咋就能相信呢?”
第二天凌晨当我坐在派出所时,脑子还是懵的,甚至都说不清自己到底转了多少钱出去。警察看了看我身份证登记的大学地址,安慰我说,“不丢人,还有北大教授被骗几百万的,你这算小数目。”
其实那时候我还抱有一点希望,万一不是骗子呢,万一对方能像描述的那样在24小时之内把钱自动返还账户呢?但就在我描述完整个过程后,警察的第一句话就把我彻底浇灭,“肯定是骗子了,去做笔录吧。”末了还是忍不住看了我一眼,“你咋就能相信呢?”
我在派出所花了两个小时来复盘自己做出的蠢事。
仔细回想,可疑的海外电话号码、典型的南方口音、解绑一个会员要求的清查账户……每一个都是非常明显的漏洞。我也曾在打电话时提出疑问,你们怎么能直接从我的银行账户里扣钱?这和我名下的其他账户有什么关系?
但对方准确地抓住了我的几个弱点:
第一,我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每次对方用似是而非的话术周旋时,我都好像没懂,但又好像懂了,却没有在这些似是而非的地方深究下去。
第二,潜意识里对权威的盲目服从。稀里糊涂中,我其实很多事情都没搞明白,但对方能准确说出我的订单信息,知道我有签证经历,这让我觉得,掌握我信息的,可能是更大的权威机构,因此清查账户的需求,似乎也变得合理了起来。
第三,我怕麻烦,也害怕给别人添麻烦。从“客服”给出期限,要在下一次扣款前解绑服务开始,我已经不自觉产生了一个想法,“既然如此那就现在顺手办了吧”。后面的“vip客户经理”,则话里话外透露出一种情绪,“这件事也给我们造成了麻烦,让我不得不处理这种工作”,“哎,我为了处理这个事情也在加班”,仿佛他也是被牵连的。正因为如此,中途好几次掉线掉得让我崩溃,我仍然再次接通了来电,并在他的“鼓励”中,不断地下载、注册新的软件。
这种一同被牵连的感觉甚至产生了奇妙的“共情”,导致在结束漫长的通话之后我还礼貌地挂断了电话,并友好地和对方说了一句“你也辛苦了”。因此在妈妈提出我是被骗了的时候我还不死心地反驳,“如果这么耐心还是骗子的话我也认了。”直到我妈发出疑问,“他图的就是你的钱啊,他不亏啊傻孩子!”
“受苦受难兄弟们”
报案的时候,警察坦白地说,由于用的是境外虚拟的号码,钱款又转移极快,这种案件破获概率很小。
“就当交学费了”,这是许多人跟我说过的话,也是后来我反过来安慰别人的话。那一次后,我见过太多跟我一样受害的年轻人了。
报案的当天晚上,我开始在微博搜索电信诈骗。
输入关键字“天猫代理服务”之后,我毫不费力地在电信诈骗超话找到了大部队,发现这并不是个新套路的时候内心竟然没有觉得非常意外。
我曾在各种场合看到防范电信诈骗的宣传,这个词能张口即来,但真的切身经历后,才会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电信诈骗。忍着内心后悔、愤怒又委屈的情绪,我尽量完整地在超话里复述了自己被骗的经过作为警示,于是我这个只有不到20个粉丝的小透明头一次自己的微博下面见到了一百多条评论。
顺着一条评论,我加入了一个微信群,名为“受苦受难兄弟们”,里面的成员都是中了同样套路的骗术。
进群的时候,一个温州姑娘刚在群里宣布,自己要穿着“62万的裙子”去警察局报案,七嘴八舌里发现“难兄难弟们”不乏名校毕业生,遍布各大专业及行业,但面对这一段遭遇表现出的却是相同的无能为力。
群人数在一周之内从三十人涨到了一百多人,每一个新加入群的人发言经历了义愤填膺、怀疑人生,到每日一问何时破案,再到归于沉寂。受骗金额从几千到六十多万,一群散落在全国各地互不相识却遭遇相同伤害的年轻人试图抱团取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得到安慰,或不怀期望地等待着这一团伙某一日的告破。
数字原住民?
我很感谢我的父母在最初厘清情况后,顾及我的心理压力就再未对我提及此事,尽管我知道这段经历我们都不会忘记。我自以为学习了那么多知识,足以保护自己在这个世界行走,独当一面,但实际上自己只是别人眼中的一张白纸。
在被骗的第二天,除了报案,我立刻重新办理了所有的银行卡,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清洗掉一些自己的幼稚和愚蠢留下的痕迹。及时还清贷款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还会对接听陌生电话和操作网银的转账页面怀有恐惧,并且因为这笔不小的财产损失而对父母抱有愧疚。
在报案之后的一段时间内,我还会忍不住自己来回复盘事情的发生过程,不断地自我反思,自我消化,问自己错在哪里。这实际上也是一种自我折磨。
也有人被骗后把愤怒转移给了店家,指责他们泄露了订单信息和个人信息,而店家除了发短信以示提醒以外,似乎也再无动作。如果硬是要追究下去,是店家的错?平台的错?还是盗用信息的犯罪分子的错?在这些指责显得无力苍白后,我只好再次将懊悔指向唯一可控的变量——自己。
可又是什么让犯罪分子得到了我的信息呢?我不知道。但是生活要继续,吐槽着自己在网络和大数据下已经是没有隐私的“透明人”,我只能继续使用这些平台和产品,提心吊胆地输入了自己更新的信息。
然后骂骂咧咧地挂掉传来机械的电子音的骚扰电话。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微信号:lifewee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