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月过去,可以出来透透气。六一将至,咱们聊聊鸡娃这件事吧。
马小烦眼看要上三年级了,很多朋友好奇地问我,你家是怎么鸡娃的?其实吧,我家还真没怎么鸡。如果按照宇宙教育中心海淀的标准,基本上等于没鸡。
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 从很早之前,我就有了一个清醒判断:马小烦是一个普通孩子,智商在正常区间,情商摇摆不定——在外人尤其女孩面前很高,亲人面前几乎为零——学习成绩呈箱体震荡,但偶尔也会突然单针探底,涨停从来没出现过。贪玩好动,专注力偏弱总之吧,他的学校生态位是在来去……哦不对,是在渣、霸之间。各方面的性能参数,都是中间值。
我一直觉得,鸡娃讲究的是因材施教、顺势而为。孩子什么双商,家庭什么情况,就给他什么样的教育方式。逆商强鸡,学不配位,到头来不过是水中捞月。菩提祖师有言:“月在长空,水中有影,虽然看见,只是无捞摸处,到底只成空耳。” 连孙悟空听了都说:“不学,不学。” 咱们现代人总得比猢狲通透些。
何况媳妇和我都属于疏懒型性格,也没有鸡娃的精力,多少有点随遇而安的意思。所以目前为止,拢共只给他报了三个班。
第一个班是足球。
马小烦天生对球形物体感兴趣,小时候最喜欢爸爸。爸爸减肥成功以后,他转而喜欢足球。早在幼儿园中班,我带他报了一个附近公园的足球兴趣班。那时的马小烦跟吕布似的,在绿茵场上纵横奔驰,如入无人之境。他老父亲站在场边,被唬得满腹生疑:“莫非我儿奉先…呸呸,莫非我儿小烦是个大空翼一样的足球天才?”
教练也说,你儿子在兴趣班可惜了,要不要升到更正规一点的训练队?我一听好啊,赶紧报名。一进队里才发现,好苗子实在太多了,马小烦跟人家一比,别说吕布了,差不多是上将潘凤再世。
好在他有两个优点,几年踢下来,一直稳稳呆在正选阵容里。
一是听话,贯彻战术坚决。他是踢后卫的,小孩子打后卫最大的问题是,耐不住寂寞,总忍不住上前去出风头,防线出现空挡。但马小烦永远老实地呆在防守位置,前锋怎么出风头也不眼热,甘于没存在感,堪称绿茵场上的贝斯手。二是他擅长捣乱,别看盘带不行,坏别人事儿一个顶仨(不局限在足球领域)。无论对方前锋带得多快,他总能从奇怪的角度插上一脚,把球破坏掉,我拿不住谁也别想拿住。
马小烦这个技能,是与生俱来的。有好多次,他在键盘上或遥控上随便摸一个热键,我得花了半天时间才能恢复原状。
从这个层面来说,马小烦不是吕布也不是潘凤,而是曹仁。曹仁是曹魏的补位大将,永远不在正面战场,却总是默默地为正面战场提供安全保障。打吕由、刘何、死磕刘备、韩荀、斗田银,守江陵、樊城。他的任务不是摧营拔寨斩将破阵,而是在最恶劣的情况下维持战线不堕,让主力赢得调整机会。
说回足球。
之所以让他足球踢到现在,倒不是打算走专业路线——水平还差得远——而是一个最简单的原因:健康。
马小烦的眼轴偏长,容易近视,唯一延缓的办法就是户外活动。他们学校课间是不允许出去的,体育活动有限,只能从足球训练里找补。马小烦现在每周训练三天,每次两个小时,周末还要加训两小时+三场比赛。虽然他如今晒得像块黑炭,比张飞不差,能气死包拯,但目前还没戴OK镜,谢天谢地。
足球训练到了半专业的强度,对体能改善也非常明显。马小烦体力好到每次打完比赛,还要跟小伙伴围着场地疯跑,小伙伴跑不动了,他就去撩高年级。有一次训练结束,他跑到隔壁高年级队伍陪着跑圈,很快就超过所有人冲过终点。教练气得大骂,说你们连低年级小豆包都跑不过,给我加五圈!马小烦就这么沐浴在仇恨的眼神里,得意洋洋跑回休息区。
我苦口婆心给他讲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挥舞双手大吼:”我是大风啊啊啊啊啊!把大树都吹断啦” ,又跑掉了……其顽劣如此。
接下来体育成绩在小学的比例越来越高。现在他的大球完全不愁,随便玩玩就是满分,跳绳游泳也有体能支撑,只再挑个小球专门练练技巧,这块分数就稳拿了。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还是身体健康。对家长来说,孩子健康是最大的福报。
第二个班,是钢琴。
你们看到这里,嘴角一定微微上挑,心说未能免俗。你们听我解释。
其实吧,我本来是没打算让他学钢琴的。幼儿钢琴培训如今内卷得太厉害了,有一次文艺演出,我们班老师让学生们报才艺,特意叮嘱说:“如果是钢琴就不要报了。” 为啥?因为学得人实在太多了,没有竞争力。
我见过太多没天赋的孩子硬被父母逼着练,双方都痛苦不堪,又是何必。但我到底还是让马小烦练了钢琴,为什么呢?
首先的大前提,是他自己有兴趣。
马小烦小时候就爱祸害家里的电子琴,他妈粗通乐理,发现他理解起来很快,上手也有感觉。除了纠正手型痛苦了一阵,其他时间都很开心。作为反例,他老父亲到现在也分不清三拍还是四拍。我经常问他:”你觉得弹琴好玩吗?觉得无聊可以停下来。”他每次都瞪我:“要不爸爸你把手机给我,那个更好玩。“ 我一拍琴盖:”继续练。“
第二个原因,其实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马小烦一年级时,楼下搬来一个钢琴老师。不是泛指的楼下,就是正楼下。老师水平很高,跟我们关系也不错。我索性在家里搁了一台,老师上课只需要爬一层楼,有时候孩子自己直接下楼去她家里上课,方便得很。娃无长途跋涉之难,家长也少枯坐门前之苦。
住得近,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为了避免滋扰邻居,马小烦练琴的时间,都是放学回家到吃晚饭之间,老师那会儿也回家了。有时候马小烦自己弹着弹着,老师从楼下打电话过来:“喂,你那个音弹错了。”
这应该算是云教学的一种吧……
马小烦跟其他小伙伴讲起这件事,孩子们无不面色大变,都当恐怖故事听。
老师上课前问过我:“你对你家娃学琴的预期是什么?”我说不用考级,会弹就行。老师说:“会弹可太宽泛了,你希望我怎么教?” 我仰头想了半天,说具体乐理我不懂啊,我就是希望,他长大了去参加party,大家都忙着推杯换盏,他看到屋子角落放着一架落灰的钢琴,施施然走过去,且弹且唱一曲,就够了。老师冷笑:“外行了吧?你觉得钢琴且弹且唱很简单?”我一拍琴盖,对马小烦说:”继续练。”
老师劝过我一次,说你儿子还算有天赋,应该正经考个级。我说天赋也分级,他算什么程度的天赋?老师吧啦吧啦说了一通,我说听不懂,能不能换成三国武将来比喻?老师没搭理我。我说那按王者算呢?老师说黄金与铂金之间吧。我一听,说算了,不逼他,看他自己吧。他要是愿意考,那就付出相应努力,自己想清楚。
他目前还没选。
所以现在马小烦每周上一节40分钟的钢琴课,(以及隔墙有耳式的云授课),每天晚饭前弹半小时。这点练习量,想取得成绩是完全不够的,真的只能当业余爱好而已。但好处是,他现在爱听各种钢琴曲,还会跟他妈讨论其中的弹奏细节。
上礼拜我带他去看牙医,牙医诊所里摆着一架钢琴。他候诊时无聊,跑过去咣咣弹了半天。前台护士闻讯赶来,送了他一个冰激凌。
可见学琴还是有用的!
第三个班,是小主持人班。
说是小主持人班,其实是一个演说班。
马小烦语文一般,这让我在他班主任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
我仔细研究过,他语文不好的根源是读书不细,读书不细的表现,就是总爱漏字忘字。解决的办法,是让他大声朗读出来,这是解决语感问题最笨也最有效的办法。但他很抗拒这么做,每次读都在嗓子眼里哼唧,放不开。究其原因,是他内心缺少表达欲望,更通俗一点说,不够戏精。
这方面在家里是解决不了的,一训他,他就坐你腿上啜泣扭动。古人讲究易子而……呃,教,所以他妈给他报了个小主持人班,给他制造一个周围所有人都不得不大声讲话的环境。
这个班并不会牵涉太多精力,一周只有一个半小时。上课地点在一个商场里,每次提前把他往教室里一扔,我跟媳妇就手拉手去看电影了,什么片子都看。再烂的电影,也比带孩子强,除了《日不落酒店》。
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我发现自己犯了个大错。他在家里变得越来越杠精了,经常振振有词,都是主持人班上念新闻稿学来的。不过好处也显而易见,语文考试的成绩有所提升,至少用词没那么幼稚。
所以各位家长,如果觉得孩子语文不成,不妨从外面找个人,试试让他大声朗读。
目前马小烦上的,就这三个班,多一个都没有。也实在没时间了。学校里的课程再加这三个,基本上周一到周五全满。我尽量做到周六周日,安排两个半天的空闲,带他出去自由玩玩。
他们班有个小朋友,我前几天碰到,问你五一假期去哪里玩了呀?小朋友神色一黯,委屈地说没玩。我再一问,原来他假期每天三个培训班,忙得不亦乐乎,甚至中途转场,还得在车上练口算或声乐。对他来说,上学才算休息,一提放假就怕。别人家孩子我也不好说什么,但听了怪心疼的。
当然,不能说人家家长不对,也许那孩子未来成就远在马小烦之上。但我相信,如果按照同样的法子去训练马小烦这样的资质,肯定没戏。还是那句话:逆商强鸡,难达预期;学不配位,终究无谓。
这就要说起我对马小烦未来的规划了。
其实就俩。
一是长大以后,他能有一份靠手艺赚钱的正经工作。挣多挣少不重要,重点是付出就有回报,形成正反馈,这是社会认同感的一部分,非常重要。
二是挖掘出一个深度爱好,啥都行,前提是不危害健康,不给别人添麻烦。这个爱好,得是他发自内心地喜欢,能够沉迷进去一天不出来。下棋也好,乐高也好,做胶佬也好,做法师也好。甭管在外头碰到什么伤心事,一忙活起爱好来,就全忘了。
成年人需要这么一个逃遁空间,舔舐自己被社会毒打的伤口。
能做到这两点,对家长来说也就够了。至于他自己未来能走多远,随缘就好,不必刻意强求。
我爷爷去世那段时间,我晚上曾经做过一个梦。
这个梦很奇妙。一间豪华大客厅,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正座,旁边围着一大堆亲戚朋友,轮流祝寿,热闹得很。
我的视角是漂浮在空中的,就像一个魂灵。不知为何,我清楚地知道,那个老头就是晚年的马小烦,而且成就匪浅,所以寿宴办得极为隆重,社会各界都来道贺。
酒过三巡,白发苍苍的马小烦向宾客们打了招呼,颤巍巍走到旁边的书房里。书房里一个人都没有,他自己沉在椅子上,呆呆坐着,眼睛望向天花板。
我知道他看不到我,但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臭烦烦。” 没想到老人居然听见了,瞬间失态,霍然起身,急切地满屋乱找,一边找一边带着哭腔喊:“爸爸?妈妈?你们在哪?”
那一瞬间,我感觉和他心意相通,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心情。我跟他妈过世很久,这么多年来,再不会有人用这个昵称喊他。一个历尽沧桑、备极荣耀的老头,内心最渴望的,却是能听到爸妈再喊他一声“臭烦烦”。
我很想再喊一声,可惜醒了。这种心愿,终究不可再得。
醒了以后,我跑到他卧室里,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心想算啦,算啦,怎样都好,还是开开心心陪他渡过童年吧。这是他漫长的未来人生中,最后一段与父母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