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裴方舟 指导老师:刘楠
36年前,被少年班录取的徐方必定未能料到,她们六个人的女生宿舍里,后来会有三人选择离开工作岗位,成为全职太太。如今在高校任职的徐方教授,统计发现,她所在的武大85级少年班总共30人,有些成为杰出的行业专家,但是更多人从事着普通的职业。
距离中国开办第一届少年班已经43年,期间关于少年班“天才教育”模式有过不少争议。徐方认为,她宿舍三名同学成为“全职太太”,要用全新的眼光看待。例如,李欣前往香港中文大学攻读硕士,后在华盛顿大学获MBA学位,经历2008年金融危机后“仔细算了笔账”,主动选择成为“全职太太”;而温婉的文清,则将全职太太看作一门“为爱付出”的职业。
面对周围人的惋惜或质疑,她们的态度很坦荡:
“我这个少年班女生当了全职太太,是不是对当年的人才和教育的浪费,我觉得大家可以讨论,见仁见智。我也希望今后少年班能够尽量招到真正的天才,并把他们培养成各行各业的精英。”
武汉大学85级少年班合影
一、36年后,少年班女生成为全职太太
“文清已经完全是个富家太太的模样了。”
36年前,被少年班录取的徐方必定未能料到,她们六个人的女生宿舍,后来会有三人选择离开工作岗位,成为全职太太。
她的同宿舍挚友文清,是三名全职太太之一。平常,照顾辅导孩子、陪同丈夫出差、规划家庭旅行、带菲佣买菜、教菲佣做中餐,是文清生活的大部分内容。
文清自学了不少富有情调的“小绝活”,徐方曾被邀请去做客,对文清的鸡尾酒印象深刻。
“她教我调鸡尾酒,但我总是没办法调得和她的一样好看。比如薄荷碎,我调出来的酒,薄荷碎总是浮在表面,但她调出来的酒里,薄荷碎总能很均匀、很好看地融在整杯酒里。”
文清似乎很满足:“成为全职太太后,我觉得天天都很幸福快乐啊!每天做家务做饭重复枯燥吗?在我看来,大部分职业不都是在做重复的工作吗?而在家里,是为自己喜欢的人做,对我来说,更有价值和意义。”
进入少年班时,文清15岁,今年51岁,成为全职太太已经16年。当年少年班女生宿舍有6人,徐方、李欣、王羽等,虽然大家如今身处天南海北,但见起面来,还是可以兴奋地聊上很久,如同当年十四五岁少女时的兴致。
1978年,在美籍华裔物理学家李政道的建议下,中国仿照国际上针对早慧儿童进行超前教育的先例,在中科大开办了全国第一届少年班,面向全国招收年龄较小的“天才儿童”进行重点培养。
少年班有女生宿舍一半做全职太太:拔苗助长培养?回归普通人?
著名科学家杨承宗在中科大与少年班学生们交流
1985年,教育部决定在中科大的少年班教育基础上,进一步在全国范围内选择13所高校进行少年班试点实验。1985年9月,这13所高校之一的武汉大学正式开办全校第一届少年班,面向全国招收了30名学生。
时年14岁的王羽同时年15岁的文清、徐方和李欣,被武大少年班录取,并被分配到同一间6人学生宿舍。那时,她们被称作“知识荒原上的少年突击队”。
36年后,六个女生的命运迥然不同。
“我们六个人里,仍旧留在岗位上的,是大学时候最爱学习的三个人。”徐方介绍,“学习最认真的,现在在多伦多大学高级实验室担任实验室主任,另一位在中山大学计算机学院担任博导,我现在在高校任职,担任教研室主任。”
徐方统计,武大85级少年班总共30人,如今少数人成为了杰出的行业专家, “在哈佛之类的地方做终身教授”。更多的人,从事着普通的职业,在没有那样出名的单位里,重复着常人可以想象的生活。
“少年班的影响对我们很大,但人生越往后走,总还是看每个个体自己。”徐方停顿了片刻,仿佛是在斟酌自己该出口的话。最后,她说:“无论如何,最终都得承认自己是普通人嘛。”
武大校门旧照
对于很多人来说,“全职太太”也是普通人的生活。但是在文清眼中,当好全职太太,是一项需要智慧的大工程,并不是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就行。要与老公相亲相爱、相互扶持、共同成长,必须有相应的高度和悟性;要让孩子健康快乐、自信独立,亲子关系和谐且有边界,必须有永不落后孩子的学识和眼界。
和很多人的认知不同,文清这样描述全职太太的“工程”蓝图。
“家庭如一艘航船,老公就像船长,老婆就像大副,只有二者团结默契,这艘船才能在生活的波涛甚至是惊涛骇浪中平稳航行。虽然这份工作在众人眼里谈不上荣耀,但我的本性就是喜欢默默无闻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只要我爱的人认可我就好了。”
二、从几度生活挣扎 到追求“实在的幸福和满足”
在成为全职太太之前,少年班毕业的文清在深圳的几家商业公司任过职,后来一直是深圳某中学的生物老师。
彼时的深圳正值从一个小渔村飞速发展为中国改革开放的窗口和新兴移民城市的上升期,但文清的事业并无太大起色,感情上也并不如意。
其实,文清的情况,在少年班里不算特例——在一定年岁的时候,大家多少都迈入了人生的瓶颈期,与自我周旋久,在有限的选择中,试图寻找最有可能为现状带来某种突破的那一个。
挣扎之时,文清生了一场大病,身心俱疲的时候,遇到了现在的丈夫。
丈夫比文清大不少,经济状况很好,带着一个女儿。两人相识不久就成了婚。又过了不久,文清选择了辞职。
文清回忆:“我当时提出辞职时,父母倒是没有什么反对,可能是对我老公有信心吧。”
作为一个家庭的“新成员”,文清却很快和孩子打成一片,以尊重和自由开放的思想赢得了孩子的信任和喜爱,也逐渐获得了丈夫父母的肯定,更是十几年如一日得和丈夫一路相互扶持、恩爱地走到了今天。
对文清来说,决定成为一名全职太太,是果断的选择。对她来说,“这是一个把家庭和事业完美结合的职业。”
回忆起自己走过的路、曾有过的挣扎,文清说,反倒是这些经历,让她知道自己需要与什么样的人长相厮守,在处理两人的关系时,自己应该如何取舍。
“就好像是尝遍人间美味,你才知道你能每天吃的,绝不是龙虾鲍鱼。”
文清说,自己做学生时,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未来想做什么。大家的理想,就是她的理想。写作文时,一会儿是当飞行员,一会儿是当科学家,以为只要好好读书,读完大学,就能当飞行员和科学家了。
在大学毕业工作后,慢慢才开始成熟和思考,慢慢了解自己、了解社会,终于在遇到了对的人以后,她说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位置:全职太太。
“职业和婚姻一样,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我恰恰认为,把我的聪明才智、学识智慧用在营造一个幸福的家庭,是我最大的成就!我不在乎别人的羡慕和肯定,我只需要自己的实实在在的幸福和满足。”
文清一家合影
三:从“天才少女”称号 到重为“普通人”
在王羽心里,全职太太却并不算是一个职业——尤其是在中国。
“所以,成为所谓的全职太太,对我来说不算是主动的选择。”谈起自己的人生方向,王羽甚至道:“我有点自卑。”
实际上,在六人宿舍里,王羽一直是徐方心目中极聪明的榜样。
“王羽那时候比我们都小一岁。她不太爱学习,我闷头刷题的时候她就睡懒觉、出去玩,但回回都能考得比我高,回回都考得很好。”徐方回忆。
这一点,王羽自己却没有多大印象。成为大学生时,王羽年仅14岁,记得的是:“报考少年班,主要是父母决定的。可能父母对我的期待值很高吧,我觉得还是拔苗助长了。”
少年班的一年中,王羽过人的学习能力在徐方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进入新专业后,王羽“不爱学习”的特质的影响好像被不断放大,渐渐地,徐方记得,王羽的成绩只能在一众新同学中称为“中等”了。
全国首届少年班课堂
18岁,王羽本科毕业,直接参加了工作。按照毕业生分配政策,王羽毕业后去到一家大银行从事国际业务——这和她的本科专业完全契合。可是,毕业几年之后,彼时正攻读博士学位的徐方再见到王羽时,王羽已经远不再是当年那副快活年轻的样子。
“她年纪本来就小,也不擅于处理团队关系。”回忆起那一次见面,徐方说:“当时她谈起工作中的人和事,没有一件是如意的。”
结婚生子后,王羽面临了一个新的困境。丈夫跳槽到深圳,王羽岗位在武汉,两人的孩子只有2岁。王羽认为,一个完整的家庭对三个人都很重要。“我不是一个事业心很重的人,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银行职员,我以为放弃工作是暂时的,没想到就变成永远的了。”
这些决定和走向,其实没有让徐方等人感到多惊讶。在她们印象里,王羽大学时代的习惯似乎足以解释她后来的种种人生选择。让曾经的舍友们惊讶的,反而是“这样一个毛手毛脚的小女孩,竟然为了她的女儿学会了一手好菜”。
舍友们评价,刚入少年班的王羽“毛手毛脚”,而王羽也自评,当时的自己“比较懵懂”。少年班一年,在徐方心里留下许多深刻的回忆,包括全校组织知识竞赛,学生平均年龄仅有15岁的少年班夺得全校第一;闲余时候听英语、看报刊、读诗、跳舞、学吉他;文艺表演全班一群小少年显得格格不入,合唱一点儿也不争气,却还是获得了满堂掌声;去班主任杨老师宿舍谈话,杨老师还帮忙打理女孩意外弄脏的床褥……
但王羽尝试回忆起那一年,最终说出口的只是:“少年班一年的旅程,我说不出深刻的具体的事情。对我最大的影响,说起来好笑,就是被人认为是‘天才儿童’。”
少年班学生屡登报纸
回忆不尽相同,但在这一点上,文清、王羽和徐方的观点出奇的一致。在她们看来,自己能够考上少年班,只是一个时代的机缘巧合、一次改革的附属红利。
85年少年班招生,要求考生必须在1969年9月1号之后出生。宿舍几人恰好符合了招考的年龄限制。在徐方印象里,“原来高中班上,也有成绩比我更好的人,但因为年龄不符标准,失去了考试机会。到大学之后,我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聪明,更不觉得自己有多勤奋。只是恰巧年龄符合,考出去了而已。”
文清也笑:“备考少年班时,没什么压力,毕竟考不上,还可以按部就班参加第二年的高考,而且少年班只考语数英三门,感觉真是捡了一个大便宜啊!”
入学时,不少媒体记者来到少年班女生宿舍进行采访,几乎无一不在报道中为她们戴上“天才少女”的光环。但同文清对自己的认知一样,几人都从未认为,自己是让外界大为振奋的那种“天才”人物:“自己事自己知,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天才,只是一个会学习、有点小聪明而恰好年纪比较小的女孩。”
王羽如今更是表示:“天才是天生的,不是年龄小就叫天才的。并且人的成长是全方位的,仅仅记忆力好或会做题,还是很不够的。”
王羽记得,小时候的自己,确实也想过‘当个科学家’‘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这都是那个年代极力倡导的,也是少年班的思想教育里所强调的。“但我很快发现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难堪大任。”
1992年,年仅7岁的武大少年班停办。那一年,李欣和徐方正在读研究生,李欣还在攻读研究生的过程中认识了她后来的丈夫——一个从小叱咤奥林匹克竞赛赛场、同被誉为“天才”的男生。文清和王羽正挣扎在职场,社会并没有因为她们的年轻就对她们给予特别优待。她们要开始为自己的人生方向做出各种选择。
四、当全职太太是不是“浪费”?
和文清与王羽不同的是,李欣把做全职太太这回事,算成了一笔精明的账。
从武大毕业后,李欣前往香港中文大学攻读硕士,后又在华盛顿大学取得了MBA学位,毕业后进入世界知名的华盛顿互助银行工作。直到2008年金融危机,银行被国有化,李欣带领团队在银行工作到团队交接前的最后一刻。
之后是漫长的冷静期。李欣回家,和丈夫一起算了一笔账。他们发现根据美国的税法和失业补贴,她不工作与工作时,全家收入竟所差无几,加上还有两个似乎比她当年更有天赋的儿子正处于需要有人照料和指引的时期,选择“失业”似乎成了更明智、更愉快的选项。
“人生选择哪有什么合理性,”李欣失笑,“说是随机性还差不多吧。”
不过,即使是在做全职太太的十几年里,李欣仍旧在进行与职场相关的学习和考试。平日里,早起送自己的儿子去上学、学网球,假期里组织家人一同出游,也是一些令人享受的事。
李欣全家
但不论缘由与生活状况,十几年来,三人难免遭受过这样的质疑或惋惜:“少年班大学生,回到家里呆着,太浪费了。”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我在家庭里创造价值,也是为社会做贡献啊。”文清的态度很坚定,“要是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我这个全职太太也不能做得这么风生水起,得到老公孩子、公公婆婆一众家庭成员的肯定和表扬啊!”
事实上,少年班的培养模式,一直以来饱受争议。这和这种教育的超前性本身具有的争议性有关,也和毕业生们的去向有关——少年班的毕业生中,并非大多数人都留在科学界进行深造、贡献,成为行业顶尖人物的更是有限,这和公众的期待有所冲突。2018年6月,在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如今的中科大少年班学院院长陈旸曾对社会争议进行过一定的回应:“我们并不是揠苗助长,你说苗出来了,不能一直放着不管吧,总得找块儿地给它种下去吧。”
文清觉得,少年班的设置还是有必要的。不过,目的不应该是‘培养天才’,而是为真正的天才提供更适合的发展环境。
“至于说,我这个少年班女生当了全职太太,是不是对当年的人才和教育的浪费,我觉得大家可以讨论,见仁见智。我也希望今后少年班能够尽量招到真正的天才,并把他们培养成各行各业的精英。”
四人近年合照
36个四季转眼更替,徐方仍旧记得初见时三人的形象。
“王羽比我们都小一些,毛手毛脚的,经常丢三落四的,但人也很可爱。李欣是大城市来的,爸爸在香港工作,看起来比我们都时髦漂亮。她从家里带来的巧克力和可乐,我也是连见都没见过。”
那时,接受记者采访的文清,穿着中学校服,白衬衫、背带裙,干干净净。
珞珈的樱花开了又落,绿茵草地是女孩们结伴看露天电影的圣地,宿舍成为小“天才”们交流秘密的小家。外界为少年班女孩们笼上神秘的面纱,老师们却知道少年班女孩们仍旧只是女孩们。
想起如今仍在开办少年班的大学,时年已经72周岁的杨老师从未吝啬她的夸赞。谈及对这些少年班的期望,她说:“今后期望少年班培养的人才,多数能成为祖国的栋梁,为国家多做些贡献。”
但她很少对她的学生们说起这些话。聊起85级少年班学生们的去向,从始至终,杨老师说的都是:“少年班85级学生毕业后,都在做自己喜欢的工作,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我对他们的选择都支持,愿他们工作顺利,家庭幸福。”
“人生的选择,从离开校园之后,就必然变得多样了,每个人都会根据自己有限的条件做出当下自以为最优的选择。” 王羽曾给徐方发来一段话,“选择无所谓对错,重要的是做出选择后,我们努力把这个选择做成对的。少年班的学生,也并不例外。”
四人念念不忘的校园樱花
(注: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作者介绍:裴方舟,中国传媒大学本科生。
来源:今日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