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鹊桥相会的七夕刚过去没几天,百鬼夜行的中元节马上就要到了。
本着节假日错峰出行的原则,我在一位朋友的带领下参观了一些神秘的仪式,也算是提前感受节日氛围了。
·神秘の仪式
关于这期间遇到的一些奇人奇事,之后有机会我会和大家慢慢聊,但是看着仪式中焚烧的各种纸钱,我心里其实一直有一个疑惑:冥币是如何发生通货膨胀的?
冥币,又或者说纸钱,这种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就出现的产物对中国人来说是无比熟悉的。
每个人肯定都在清明或者中元节深夜的十字路口见到过那些焚烧过后黑黢黢的灰堆。
可是这些动辄九个“0”起步的纸票子,在让“阴间”遍地飘零的同时,似乎又因为某种禁忌让使用它的人也不愿拿在手中仔细端详。
·花花绿绿的纸钱,不少人觉得晦气
以至于关于冥币印制最早的研究竟然来自一个清朝来华的美国传教士卢公明(Justus Doolittle)。
他那本写满了福州地区民间风俗轶事的《中国人的社会生活》中,第一次详细记录了阳间人如何为阴间“鬼”制作这些通货。
不过这位精通福州话的洋人也没有留下关于冥币面值的只言片语。当然,这并不能怪他观察不够细致,因为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国人自己对于纸钱的面值其实也没什么概念。而烧得最多的还是黄色的铜钱纸或者没有任何标记的“白钱”。
而真正和金额挂钩的冥币出现得很晚,而且面值并不十分夸张。
·清末浙江金华地区的冥币雕版,内容更像钱庄的汇票,金额自己填,还有给鬼差的四锭小费
像林正英在《僵尸至尊》中印制五千两“冥票”的桥段大概率是后人的戏仿之作。
真正出现钞票样式的冥币则要等到民国时期了。
·冥国早期的钞票面额还赶不上今天的委内瑞拉玻利瓦尔
建国之后,这种封建迷信的产物逐渐式微。20世纪60年代以后,冥币在大陆地区更是几乎绝迹,一些偏远地区的农民即使敢于偷偷烧纸,烧的也是传统的黄表纸。
冥币在大陆再次现身则要等到改革开放以后的80年代。在那个刚刚出现万元户的时代,十万元似乎已经是早期冥币制造者们想象的极限了。
·华北地区的冥币印刷木版
因为没有货币发行权,“地府”采用的只能是输入型货币发行机制,而随着阳间钞票的增多,“天地银行”也像今天的美联储一样,走上了一条快速“扩表”之路。
·知乎@SWUFEnoNews
冥币研究领域的大师,汉学家柏桦(C. Fred Blake)在分析他从1990年到2000年从中国各地搜集的“鬼票”时就意识到了币值爆炸的问题。他统计了手中100张冥币的币值,发现它们的平均值已经超过了5亿。
最大的一张是从某南方省会买到的80亿面值冥币。
而与海外联系更为密切的东南沿海省份已经出现了美元、欧元样式的冥钞。
与此同时,开放稍晚的北方地区人民对冥币的态度就略显保守,首都一代流行的冥币面值刚刚突破“亿元门槛”。
·当时北方地区最常见的一亿元冥币
·最大面值的也只有十亿
但这种几十亿的冥币与2008年以后市面上出现的动辄千亿的冥币相比,显然是小巫见大巫了。到2012年,冥币的面值距离万亿大关只剩一步之遥:广东地区首次出现了9800亿面额的冥币。
·来源:《汕头特区报》
十年过去了,今天连万亿级别的冥币大概也只能在乘坐“奈何桥”上的灵魂摆渡车时才用得上,而且还不找零,而顶级面额“万万亿”才是“阴间”的主流货币。
·仔细观察,你会发现这张“万万亿”其实是个错版票
像这种五十亿面值的冥币肯定比阳间的五分钱毛票还要稀有。
这些形制各异、面值惊人的冥币在“阴间”的价值究竟几何,我们活人显然不得而知。
但是它在俗世间被生产出来,就注定凝聚了无差别的人类劳动,并且或多或少地能反映出中国人对待财富的态度。
虽然烧纸是一种遍布华夏大地且历史悠久的“文化”活动,但如果仔细观察,我们不难发现这种“借用市场的隐喻来表达灵魂价值”的行为依然存在着细微的差别。
如果不考虑那些隐藏在各地城乡结合部的私人小作坊,那么今天北方地区的主要冥币制造地其实就集中在华北“国际庄”一带。
而东南地区虽然一直走在冥币通胀的前列,但“纸票子”只能算一种“辅币”,金银箔才是当地“阴间”的硬通货。
自明代“行钞废银”开始,白银在民间就成为稀罕物,而各种花花绿绿的可疑纸票子却常常把老百姓折腾得半死。富庶的江浙人民毫不掩饰自己对于这种白色贵金属的偏爱,以至于甘愿冒着犯禁的风险,也要“藏富于银”。
辛苦半生,在枕下藏上几锭银条才睡得安稳的升斗小民自然也不屑于把纸票烧给先人。
虽然所谓的金银纸也只不过是用锡锭敲成的,但是这种工艺更为复杂、价格更加昂贵的“冥币”相比纸钱似乎多了几分“事死如事生”的敬意。
但就是这样一份“死人生意”,发展到民国时期却养活了江浙一带几十万“箔工”。大量智识未开,谋生无门的农民就靠着“香烛银纸”的买卖换得了一份活命的银钱。绍兴的箔商更是在《申报》上直言:“箔业是农人唯一之出路,贫女第二之生命。”
·今天的缅甸箔工依然过着类似的生活
只不过这种“耗有用之财,置无用之地”的产业,自近代以来往往成为政府整治开刀的对象。
1928年,中山陵落成之际,南京城内出现了“叫魂”巫术恐慌,国民政府借此出台了取缔纸钱冥币等迷信生意的措施。
但是断然扼杀一个关系几十万人饭碗的行业背后往往另有深意。
刚刚经历过北伐,财政上极度拮据的国民政府实则希望借此举向迷信行业开征“特种税”。
而这项“特税”原计划的受益者,实则是蔡元培为改革民国教育部而设置的“大学院”。
蔡元培本来寄希望于“箔类特税”专款专用,在“以征代禁”的同时谋求教育经费独立。
征迷信的钱办教育,虽然听起来多少有点荒诞又悲哀,但这似乎是当时蔡先生能想出的为数不多的办法,而他确实一度拿到了对箔税征收局的管辖权。
但由于国民政府混乱、低下的治理能力以及中央与地方的分权之争,蔡先生的计划最终如同燃烧的冥币一样,化作了一场云烟。
·什么叫心如死灰?
此后,民国虽屡禁冥币,冥币却始终屡禁不止。
经历了1939年之后十年的通胀螺旋,民国的货币经济走向了全面崩溃,阳间与阴间的货币一同迎来了超级大通胀。
1948年,溃败前夜的民国,连鬼也不得安生,冥币的面值已经飙升到了千万、上亿。
而早在前一年上海的抢购风潮中,连冥币本身也成了被大众哄抢的物资。对百姓来说,法币价格一日三变,再不囤货可能真的就死不起了。
·烧不起纸钱的人索性烧起了真钱
通胀的冥币化作一缕青烟,也许尚可告慰“阴间”的亡灵,但是被金圆券洗劫一空的平民百姓显然只能在阳间活受罪了。
这世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很多,但很少有像钱这样让人魂牵梦绕,生前寻不到,死后仍要找的东西。
长期的匮乏让中国人养成了储蓄的习惯,即使“往生”之后也不例外。很多人以为冥币只能烧给死人,其实这种烧法只能被称为“受生”,过去饱受钱财之苦的中国人还会给自己提前烧纸钱,而这就是“寄库”。
·寄库
焚烧,让冥币在阴阳之间实现了价值循环,这是一种近似“牺牲”的仪式,只不过,它所献祭的是无差别的人类劳动。
烧掉的纸钱“阴间”的人是否真的需要,我们无从知晓,但是一金买一纸,无非是希望逝者们不必再受无钱的苦。
·冥币通胀,但是纸扎豪宅的价格这些年一直稳中向好,只是别忘了每隔七十年再烧一张房本
信奉实用主义的中国人没有像中世纪的欧洲人一样,陷入对赎罪券的疯狂,把今生寄托给来世。在纸钱上玩一玩加减乘除的数字游戏,虽然有迷信之嫌,但终归无伤大雅。
而真正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的其实是人间的钞票。
只不过有时候辛劳的国人忘了,钞票,本质上也是一种纸钱。
烧纸扬起的袅袅烟尘,就像捉摸不定的大时代,中国人如蜂鸟一般悬浮其中,毕生振动翅膀,无非是在等待尘埃落定的那一天。
阴阳一纸隔,生死轮回间,说来说去,为的不过是几个钱。
来源:X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