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文摘 住在同一屋檐下的离异夫妻

住在同一屋檐下的离异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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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我在北京某医院呼吸科进修,筱兰因肺炎住院。我从她病历首页上看到,我俩是同乡,老家就隔着一条河,于是对她格外关照,知道了她是我们当地师范的老师,当时在北师大委培读研。后来她出院后,我们每逢周末就搭伴游北京。身在异乡彼此温暖,归家后依旧往来密切,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2021年6月26日,我们结伴在老家那条大河里漂流,我亲眼目睹了她和她丈夫刘黎明翻船遇险。死里逃生后,我忽然动念想写写他俩的故事。筱兰得知不写地名和真名,并不反对,笑道:“我这鸡肋一样的婚姻,完全可以给人做一下反面教材。”

1

筱兰和刘黎明是自由恋爱。1985年7月中专毕业后她留在师范学校做语文教师时,4年前留校的刘黎明已是团委副书记。筱兰第一天上班,她叫了4年“老师”的刘黎明就悄悄对她说,他早就喜欢她了,可不敢搞师生恋,一直隐藏着心思,她能留校,他是暗中助了力的,也是老天爷可怜他一片痴情,把她送到了他身边。

筱兰那年才18岁,只暗恋过班上一个帅气的男生吴文,也不曾表白。毕业后吴文分到了本市最偏远的山区中学,300公里之遥,浇灭了微弱的爱情小火苗。高大帅气、才华横溢的刘黎明,很快赢得了筱兰的芳心。因为筱兰年龄小,也因为大她5岁的刘黎明发誓要先立业后成家,两人谈恋爱谈了4年,1989年结婚时,27岁的刘黎明已是学校里最年轻的后备干部。

筱兰说那些年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女人。恋爱4年,一幕幕都是甜蜜的情节。结婚之后,虽然激情渐渐褪去,鸡毛蒜皮柴米油盐冲淡了浪漫,但俩人依旧恩爱,哪怕偶尔争吵,也像平静生活的调味剂。消气之后,他们心平气和各自检讨,反倒增进了感情。

女儿出生后,生活忙乱不堪,但他们下班后抢着看孩子、做家务,都想让对方歇一歇,总是一个人抱着孩子追着正在做饭、收拾卫生的另一个人唠嗑儿。做家务不耽误他们哄逗孩子也不耽误兴致勃勃地聊天,有时甚至还有聊到深夜毫无睡意的时刻。

那时筱兰以为这辈子他们都有说不完的话。日子虽清贫,但每一天都觉得有奔头。从恋爱时他俩就双双参加自学考试,她学中文,刘黎明学企业管理,先修大专,再修本科,你追我赶,比赛着看谁先拿下文凭。

1991年3月,已经是升级成了师范专科的学校成立了校办边贸公司,刘黎明被任命为公司总经理。那会儿边境贸易如火如荼,小城商潮滚滚,刘黎明很快就做得风生水起。学校员工福利上去了,他的收入也翻了好几倍。

筱兰心甘情愿支持丈夫的事业,独自挑起家庭重担。哪怕刘黎明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也没一句怨言。刘黎明再忙再累,只要回到家,就跟她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工作,讲他如何做成的每一笔生意,讲他往来应酬中的所见所闻。

筱兰曾经跟我描述:“你都想象不到那会儿我们彼此在乎得多么矫情。有次他说头疼——其实也就是太累休息不好造成的——当时没空儿去医院,我吓得坐立难安,怕他得脑瘤,怕他脑血管破裂,越想越恐惧。他怕我吓坏了才去做检查,确定没事儿了我才安心。而我不小心怀二胎去做人流,他自责、心疼得直掉眼泪,手术后他硬是三天没上班,耽误了一桩生意,天天守在床前悉心照顾我,后来不得不上班了,又给我请了保姆。”

蜜里调油,这词用来形容那时的他们一点儿都不过分。

边贸公司如日中天之际,机关及事业单位不得办企业的禁令下来了,学校给了刘黎明两个选择:要么关停公司回校,要么将公司和员工完全与学校脱钩。

刘黎明与筱兰商量,筱兰希望他回校。虽然收入锐减,但清闲、安稳,无需日夜操劳。刘黎明左思右想,头一次违逆了妻子——他舍不得经商的巨大利益,舍不得3年的心血付诸东流,最终还是选择了辞去公职,公司改制。

结果,不久之后边贸热退潮,无数边贸公司纷纷倒闭。刘黎明很快陷入困境,天天焦头烂额。筱兰没有埋怨他,怕他上火,总是温言软语地安慰:“咱们家底儿也足够厚了,我工资也越来越高,生活不成问题。有什么可愁的呢?”

刘黎明听从筱兰的劝告,没有强撑,1996年初,他关停了公司。恰在此时,工作出色的筱兰得到了在职读研的机会,刘黎明全力支持她:“你去吧,女儿交给我,放心好了。”

1997年暑假,刘黎明带着7岁的女儿来接筱兰,一家三口要游游北京。我请他们吃了顿饭,刘黎明也回请了我,还有筱兰的两个研究生同学。那时的他,俊朗儒雅,风度翩翩,只是眉宇间似是锁着愁苦,沉默寡言,不似筱兰给我形容的那般开朗健谈。

此前一直跟我分享幸福的筱兰,悄悄对我耳语:“他有点变了,从前这样的场合必定是妙语连珠的。”又感慨:“男人真是不能没有事业呀!”

2

基于“男人不能没有事业”的认知,所以当刘黎明跟她商量要开一家中档酒店时,筱兰毫不犹豫就同意了。那时她读研尚未毕业,女儿刚读小学,刘黎明就把高考落榜的小妹从老家接来帮忙照顾孩子,自己全身心投入到新的事业中。等筱兰毕业归来后,再一次挑起家庭重担,让小姑子去给刘黎明帮忙。

酒店在惨淡中强撑了两年,除去房租和员工工资,不仅没有盈利,反而赔掉十几万元。小姑子回老家嫁人,刘黎明铩羽而归,越发垂头丧气。

筱兰心里也挺上火,但依然没有埋怨他,一直好言安慰,只是刘黎明很少再做出回应。从前那个生机勃勃、阳光向上的大男人不见了,他默默承担起照顾孩子做家务的琐事,一天比一天落落寡欢。他的生理功能也受到了严重影响,越想证明自己,越是雄风不再。筱兰偷偷向我咨询心理因素对夫妻生活的影响,百思而不得其解:“我们从前非常和谐,现在我虽然备受煎熬,也从来没有责备过他,他怎么就越来越不行了?”

我帮她咨询男科医生应该怎么办,可种种努力,也不见好转,不由替筱兰担忧:“才三十多岁就这样可不行,还是去大医院看看吧。”

筱兰说:“无所谓了,反正怎么样,我也不会嫌弃他。”又苦笑:“他那么要面子的人,怎么可能求医?”

筱兰觉得“事业才是男人的春药”,她千方百计鼓励刘黎明振作,还曾悄悄求人给刘黎明恢复公职。但校领导已经不是过去的老上级,新来的校长毫不通融,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话:“违规的事儿坚决不能做。”

刘黎明知道后,非常生气:“好马不吃回头草!就算能成,你要让我回去对从前的下属俯首帖耳?”

筱兰解释:“我不是想把你从锅碗瓢盆里捞出来吗?从头再来怎么了?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几年就干出来了。”

“你就是看我不挣钱心里着急!我现在还有老本可吃,不用你养!放心,我早晚东山再起!”他咆哮。

结婚10年,筱兰第一次感觉跟丈夫话不投机。她瞠目结舌地看着摔门而去的刘黎明,心痛得几近窒息。

那天直到深夜,酒气熏天的刘黎明才被朋友送回了家。筱兰一直等着他,想好好谈谈,可一看他那借酒浇愁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懒得再说一句话。

两人清醒时的沟通也难以像从前一样。筱兰下班回家基本上没啥家务可做——闲在家里的刘黎明会做好饭等她,接送孩子、管理孩子学习、做家务也样样不差,但就是不愿意说话了。周末,筱兰在家,他就要出门,找朋友聚会,考察市场,种种借口,筱兰都由着他——一个大男人,总圈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

筱兰跟刘黎明商量,想利用两人的特长办个作文辅导班,利用周末两天和寒暑假授课。但刘黎明不同意,他说已经联系好3个同样际遇的朋友,准备开建材商场:“你工作清闲,就管好家管好孩子学习吧,我还是想走经商这条道儿。”

建材生意赶上了小城大兴土木的好时候,起初也挣了一些钱,但挣来的钱都不断投入到“扩大规模”里去了。后来,合伙人内部发生矛盾,内耗严重,经营滑坡,渐渐难以为继。筱兰见势不妙,自己租了房子办起作文辅导班,虽然忙得一点闲暇都没有了,但渐渐声名鹊起,学生越来越多,办班收入是工资的两三倍。

刘黎明却并不为妻子的成就喜悦。在他因为生意亏损愁眉不展的时候,筱兰一次次跟他描述辅导班人满为患的情形,跟他讲每周末4节课不得不增加到6节、8节来满足家长要求。刘黎明并没有任何回应,既不心疼她过度劳累,也压根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建材商场关门那天,吃完散伙饭回家的刘黎明呆呆地坐在窗前,筱兰再一次好言安慰:“没事儿的,还有我呢。你好好歇歇,不要急于一时,咱家的日子不是挺好吗?”

听了妻子的话,醉醺醺的刘黎明居然一拳砸碎了家里的窗玻璃:“知不知道我最烦你说‘还有我呢’?你有能耐、你厉害行了吧?我刘黎明自愧不如!”

这话简直是拿刀戳筱兰的心:“你怎么这样不知好歹?难道要我骂你无能,骂你瞎折腾败家,你才高兴?”

两人破天荒大吵了一架,元气大伤。

从那天起,刘黎明睡在了书房。酒醒后他跟筱兰道歉,两人和好,他也没有搬回主卧。筱兰不以为意,跟我说:“这样更好,清净。省得一张床上挨挨蹭蹭的还有生理反应,惹火不能消火,互相都是折磨。”

我很为他们的这种状况担忧,却爱莫能助。

3

2003年冬天,刘黎明再度杀入商场。这一次,他拿出家里的全部积蓄,又抵押房子贷款,找朋友凑钱,拿着100多万启动资金从浙江义乌进货,孤注一掷地远赴俄罗斯莫斯科阿斯泰市场,做起皮货批发生意。

筱兰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无条件信任他,她觉得刘黎明并无经商天赋,最初的短暂成功不过是赶上了边贸热潮。那时中国人在俄罗斯发大财的传闻比比皆是,但被抢劫、被杀、破产的消息也夹杂其间,筱兰心里充满了担忧,但她拦不住丈夫。

刘黎明说,他找高人算过,他“这辈子只能挣老毛子的钱”。他那决绝的神情,明摆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筱兰任是有万语千言,也没法再说出口。她只是日夜赶工,给他做了两条厚得能自己立起来的棉裤——听说那面是露天市场,冬天要冒着零下30多度的严寒站摊儿。

车站送别时,筱兰落泪了。刘黎明抱了抱她,眼里也有泪光,只说:“别惦记我,好好带孩子。我一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筱兰无语凝噎——他们俩对“好日子”的注解已然不同了。

好在刘黎明的生意很快走上了轨道,短短1年,他居然就收回投资,还清了所有的借款。第二年,他陆续转账回来11万美金。筱兰惊喜万分,她没想到在俄经商能有如此巨大的利润。

但惊喜也没有冲淡担忧,每每听闻中国人在俄罗斯任何不好的消息,筱兰总是噩梦连连,打国际长途问长问短,刘黎明又嫌她啰嗦。

可是,不说焦虑,又说什么呢?筱兰不好意思在电话里倾诉思念,刘黎明也不说想她。那时还没有智能手机、网络视频通话,刘黎明也不上网,有时候接通了电话,信号不好还听不清声音,联系不那么方便,次数就越来越少。如果筱兰不打电话,刘黎明两三个月才报一次平安,问一问老人孩子的长长短短。

2006年春节前夕,离家两年多的刘黎明回国过年了。他比走的时候胖了,恢复了意气风发的模样。他给筱兰带回了成套的紫金镶宝石首饰和名牌手表,给女儿带了套娃和各种食品,一家三口开心得不得了。筱兰高高兴兴地陪着他回婆家、回娘家,走亲访友出手大方,衣锦还乡,风光无两。

然而,并没有期待中的久别胜新婚。刘黎明虽然没再睡书房,与她同床共枕似是也想有肌肤之亲,却依然力不从心。筱兰虽然失望,也并不为此沮丧,反正她也习惯了独守空房,并没有多么强烈的欲望。真正让她痛苦的是夫妻俩之间越发没有话说了,看不见的隔膜就横在那儿,她见他无视这隔膜,也收起了突破它的一厢情愿。

人前热热闹闹地欢笑,人后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无话,筱兰好吃好喝地伺候了刘黎明20多天之后,一家三口又上演了“执手相看泪眼”的离别戏码。

这一次回到莫斯科后,刘黎明再没往家里打钱。他说他要雇人帮忙增加一个集装箱摊位,搞床品批发,暂时把收入投进去,将来会有更大的盈利。筱兰不懂他的生意经,她对钱也没有特别的渴求。学校已经升级为本科院校,她职称晋升为教授,职务晋升为系主任,是小城的高薪阶层,养家富富有余。刘黎明往家打钱的那年,她就停掉了作文辅导班,虽然总有人慕名找上门来主动以高昂的学费求她做考前辅导,但不是碍于朋友情面的,她都一概拒绝。

筱兰没有贪念,刘黎明只要在那边儿平平安安、高高兴兴就好,打钱来她就收着,不打钱她也不问。反正成本早已收回,盈利也有了,怎么样也不能亏本就是了。

刘黎明以“往返路费太贵,暂停生意损失太大”为由,在那次探亲之后一连3个春节未回国。筱兰身边要好的同事开玩笑似的警告她:“听说在那边儿做生意的男男女女净是一起搭伙过日子的,你家老刘可别是乐不思蜀了吧?”

这话筱兰听进去了,转头问我:“你说,像他那种那方面不行的人,可能跟人胡搞吗?”

她以为我学医的什么都懂,其实我对这方面的事也并无深度了解。那时候资讯也不像现在这样发达,我们都还不知道男人行不行完全可能因女人而异的。我只能安慰她:“不可能。”

筱兰明显相信我的话:“我也觉得不可能。他那么要面子的人,咋可能让别的女人知道自己不行。”

可现实却给了她沉重的一击。

2009年年初,刘黎明失魂落魄地回家了。说是莫斯科针对中国商人大规模打击“灰色清关”,将整个市场总价值21亿美元的货物以“走私”罪名都给查封了,好几个倾家荡产的中国商人绝望得跳楼自杀了。

“人没事就好。”筱兰庆幸他好好地回来了。虽然几百万的损失也让她心疼得要命,可是能怎么样呢?只能安慰丈夫也安慰自己:“想开些吧,总归头两年还拿回钱了呢。”

刘黎明上火,满嘴燎泡,天天往外跑。说是要跟“那边儿”回来的朋友互通有无,看能否绝处逢生。

不久,筱兰在大街上遇见了公安局上班的表舅。表舅跟她说:“你家那20万美金不好追呀,我跟浙江那面的同行通气了,压根儿没查到那个女人。她一开始就骗了刘黎明,到底是哪儿的人都没准儿呢!”

筱兰莫名其妙:“什么20万美金?”

表舅诧异:“我就说这里头有猫腻嘛!刘黎明要是没跟你说这事儿,准有猫腻!别是他情妇吧?若非知近的人,一个帮忙看摊儿的,咋能轻易拿到他的卡和钱?就算能找到人,真有那种关系的话,赠予还是盗窃说不清楚,钱也难要!”

原来,莫斯科市场的扣货、赶人早在2008年秋天就开始了,这期间,一个帮刘黎明卖货的浙江女人卷走了他20万美金——她之所以能卷走这么多钱,是因为他们已经姘居了3年,你情我爱的,刘黎明压根儿就没设防。刘黎明在莫斯科滞留了几个月一直找这女人,听说她回国了,才追回来报案。

审出原委的筱兰,只觉得五雷轰顶,五内俱焚。

4

2009年4月,历经1个多月的揪心扯肺,筱兰离婚了。他们商议好,全部存款归筱兰,两处房子一人一套。但女儿正读高二,怕孩子情绪波动影响来年的高考,刘黎明暂且不离家,两人装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待孩子上大学后再分开。

办手续那天,走到民政局门口时,刘黎明忽然搂着筱兰哭了,说对不起她,求她原谅,求她看在20年夫妻情分上不要抛弃他。筱兰挣脱他:“谁抛弃谁啊?你践踏着我的尊严在外面逍遥快活时,想过夫妻情分吗?”

办完手续后,外面下起了雨。筱兰推开刘黎明给她举在头顶的伞,跑几步跟他拉开距离,就那么淋着雨回家。她哭了一路,脸上的泪水和着雨水,淋得她浑身打颤。

到家后刘黎明殷勤地帮筱兰换掉湿衣服,任她怎么抗拒推搡都固执地帮忙,还把她按在沙发上,打来一盆热水,抓过她的双脚摁进了水里。他蹲在她脚前一句话都没有,泪水就滴落在盆里。

筱兰想踢翻洗脚盆,终是没忍心,原本已止住的泪水又汹涌而出。两人坐在沙发上抱头痛哭了一场,算是祭奠他们20年的婚姻。

依旧是各居一室,筱兰平静了许多。不再反复想象刘黎明和那女人的生活日常,不再看见他就恶心。他跟自己没关系了,放下吧。她劝着自己。

好像是放下了。女儿放学归来,一家三口都在时,两人也能强颜欢笑。女儿浑然不觉地叽叽喳喳,家似乎还是从前的样子。

刘黎明再也没张罗做生意,也不再有出门打工的意思。只承担了所有家务,保证她和女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筱兰每月开支后给他4000元伙食费,肯定是略有盈余,他天天去小区活动室打那种小输小赢的麻将,上午下午各一场,晚上看看电视陪陪女儿,无悲无喜的样子。

筱兰懒得问他20万美金追得怎样了,也懒得问就这么闲下去、将来俩人分开了他指望什么生活。除了女儿在家的时刻,两人的对话仅仅围绕着衣食住行、人情往来等等需要商榷的问题。

2009年国庆节,师范毕业25年同学聚会。刘黎明作为当年和学生打成一片的团委老师,抑或仅仅因为是筱兰的丈夫,也在被邀之列。

“我去吗?”他问筱兰。

筱兰说:“爱去不去,和我有什么关系?”

好好说话已经成为过去时,现在她一开口就带着气。

刘黎明没去。筱兰不知道他找的什么借口,酒桌上被同学逼问原因,怕穿帮,只好含糊其辞:“他喝酒喝伤了,不敢来。”

筱兰曾经暗恋过的吴文,已经是下面一个县的教委一把手,意气风发,总追着筱兰说话。其实这些年筱兰身边也蜂围蝶绕的,她一眼就能看穿近前者的意图,以前假作不解风情,不动声色地拒人千里之外,是她敬畏婚姻。如今法律上已经“单身”,刘黎明又对不起她在先,勾起了她青春回忆的吴文,魅力也比从前有过之无不及,筱兰就由着自己“沦陷”了。

吴文说自己当年暗恋过筱兰,筱兰不由嗔怪他当年为什么不表白,哀叹缘分弄人;吴文说夫妻关系不好,离婚是早晚的事儿,筱兰心中又升起幻想:此后余生,也许可以携手并进?

缠缠绵绵的QQ聊天持续了8个月,吴文在语言上和行动上还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热烈,柔情似水的隐秘约会进行了十几次,筱兰仿佛找回了美好浪漫的青春。这时,情到浓时的筱兰就把自己已经离婚的事告诉了吴文,没想到,吴文立即退避三舍,网上网下躲得利利索索。

筱兰没有穷追不舍——明摆着人家只是玩玩,生怕被她赖上。爱情不过是奸情的遮羞布,信以为真了,简直是自取其辱。

筱兰毕竟不是水性杨花、逢场作戏的人,哑巴吃黄连,她懊恼、后悔、伤感、抑郁。女儿考上理想的大学也只是让她短暂振奋了几天,被提拔为学院副院长也不能让她展颜。

很快,筱兰就得了一场心肌炎。住院的日子里,刘黎明满脸心疼地忙前忙后,无微不至地照料,外人看着都感动。但筱兰一想到他在莫斯科也可能这样伺候过那个女人,就“不知好歹”地找茬儿,歇斯底里地发飙。发泄过了,看到刘黎明逆来顺受任劳任怨的模样,又自责:你自己也不是冰清玉洁了,干嘛介怀人家不干净?

筱兰出院不久,女儿开学了。体谅妈妈体虚尚未完全康复,女儿推翻之前爸妈送她上学顺便一家三口旅旅游的约定,也不要爸爸送,叮嘱他好好照顾妈妈,自己和同学搭伴儿走了。

刘黎明得了“照顾妈妈”的尚方宝剑,也不提搬出去的茬儿了,仿佛压根儿没有离婚这回事,一如既往地伺候筱兰一日三餐,抽空打打小麻将。

筱兰也没有撵他走。她跟我说:

“混一天算一天吧。有这么个人,头疼脑热有个照应,聊胜于无。”

“反正也不可能再爱别人了,男人哪有好东西?还不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与其冒着再被背叛的风险跟别人搭伙,还不如跟刘黎明凑合呢,好歹是闺女她亲爹。”

“反正连亲人也不知道我俩离婚的事,维持着还算体面的家,也免得闺女日后找对象被人挑剔,单亲家庭总归还会被人嫌弃的。”

……

这些话,都是她那段时间跟我说的。

5

但日子并不平静。

随着时间的推移,刘黎明似是渐渐忘却了风流往事惹出的孽债,也可能是摸准了筱兰的心思,没有了妻离女散的危机意识,不知不觉中昂起头,不再唯筱兰马首是瞻。

孩子走了,他开始随意做饭,饭菜质量渐差,筱兰怀疑他克扣伙食费。他又添了喝大酒的毛病——从俄罗斯回来的闲人越来越多,三天两头呼朋唤友地聚餐,他当然不能光吃人家的,也动不动就请客,不醉不归。家里也不再收拾得一尘不染,厨房里到处油腻腻的,筱兰当然要指责,刘黎明清醒时充耳不闻,喝醉了就不耐烦地顶嘴:“嫌我干得不好,你咋不干?”“少跟我盛气凌人的,你在单位是领导,回家还充什么大瓣蒜?”

“软饭还吃得这么硬气,你要点脸不?”筱兰气极了也什么难听话都往外喷,刘黎明说他没吃软饭,他从前拿回家的钱,天天山珍海味也能吃到60岁,60岁之后有社保养老金,“不够用就跳楼去”,不用她养。

筱兰一天天逼近更年期,控制不住脾气。怎么看刘黎明都不顺眼,动不动就暴跳如雷。偶尔她跟我抱怨时,我就说一个壮年男人不该这么闲在家里,找点事儿做或许就好了,反正也不图工资多高,以你的社会地位,给刘黎明找个安逸点儿的临时工作也不是难事,我都能把他弄进医院干后勤。

可是刘黎明死活不听劝:“我都‘奔五’的人了,才不出去看别人脸色呢!”刘黎明清醒时多少还能忍气吞声,喝点酒就要“起义”,甚至有两次差点动手,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我劝筱兰别赶着他不清醒的时候惹他,筱兰说:“不是看他喝大酒,我还没那么大的火气呢。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能把人气死!”

筱兰不止一次撵刘黎明滚。“我经济上不依赖你,精神上不依赖你,生理上不需要你,要你有什么用?难道是用来生气的吗?”她把金星质问男人的话添油加醋,恶狠狠地打击着刘黎明。刘黎明自尊心受不了,嘴硬说等他名下的房子出租期满了就走,但等出租期满,他会立即寻找下一任租户。

筱兰撵了刘黎明多少次,也不赶在他房子恰好空出来的时候撵。“好歹有我规矩着,他喝酒还算有时有晌的,真自己过日子,他能一日三餐就着咸菜喝大酒,那样离死也就不远了。再说真撵走他,闺女得多操心呀?不想给孩子添乱。”

“有时候见他抱着马桶吐完了,躺地上睡得死猪一样,我恨得咬牙切齿,还得把沙发垫放地上,把他拖到垫子上再给盖上被子。真他妈欠他的!”

刘黎明喝酒的问题,止于2016年夏天的一次胃出血。他住院期间,筱兰也像当初刘黎明护理她那样无微不至。但房间没别人时,她也疾言厉色地骂他:“要死就趁早!再喝,没人救你!”

我也串通了医生吓唬他:“胃溃疡眼看就穿孔了,再喝肯定要命了。”

刘黎明终于悬崖勒马,聚餐还去,滴酒不沾了。

筱兰对刘黎明依然各种挑毛病。没有酒精壮胆,大概也是感激病中的照顾,刘黎明不跟她正面冲突了,一旦筱兰脾气上来,他立马离家出走。筱兰在单位是体恤下属、宽以待人的好领导,在学生面前是学养深厚、端庄沉稳的好导师,谁都看不出来一回家,她就变成动不动歇斯底里的怨妇。

“都是刘黎明这个王八蛋毁了我的幸福!”她不止一次这样说。

我帮她找中医开了些调理更年期综合征的药,终于好一些了,日子平静得又像一潭死水样。只有研究生毕业后在北京工作的女儿偶尔回家探亲,这个家才活泛起一点浪花。

最近这几年,女儿带男友认门、回来办婚礼、生了大胖儿子,喜事连连,筱兰脸上终于喜色多于怨色。去年寒假,她去北京陪伴女儿坐月子,还在微信里跟我自嘲:“你说我贱不贱?离远了,还老惦记那个王八蛋。”

我笑:“惦记就告诉他呀,距离产生美,借此也能改善夫妻关系。”

“美得他!”筱兰恨恨地说,“早不是夫妻了,搭伙过日子而已。”

开学时刘黎明去接的她,用的是“看外孙子”的借口。

“没散伙是对的,好歹女儿一直蒙在鼓里,觉得很幸福。”筱兰这样自我安慰。但就算在女儿家那几天同室而居,门一关,和谐恩爱的戏码也就落幕了。1米8的床,他俩楚河汉界互不侵犯,身边多了个人都觉得别扭,睡觉都睡不好,醒了也无话,各看各的手机。

回家后,依旧各居一室。筱兰上班时刘黎明去搓麻,她快下班时他回家做饭,基本无话。只有跟女儿连线看外孙子时候,两人才对着屏幕齐齐眉开眼笑。

2021年6月26日,筱兰老家的几个发小邀请她和刘黎明回去漂流。恰好那天我也在老家,也和几个同学去了那条大河的漂流点。遇见了,我就跟他俩搭伴儿,同一批下水。

那些日子涨水,河面宽阔得已不是我童年的模样,水流湍急。我有点害怕,救生员说那你跟我一条船吧。

十几条船,互相打水仗,叫喊声、欢笑声飘荡在河面上,筱兰和刘黎明玩得也很忘情。刘黎明划船,筱兰拿个盆撩水,湿淋淋大呼小叫。但很快,我们两条船就落后了。救生员要殿后,是故意落下。刘黎明刚学会划船,还有点笨。其实船随流漂,不用怎么划,就是得不时拨正方向,刘黎明不太会,船就老被冲向岸边。

眼瞅着他俩的船又偏离了正道儿,我的船就超过了他们。错身时救生员喊了声:“快划回来!”

来不及了,我看见他们的船撞上了岸边的树。一路上总有船被岸边的枝条挂住,他们被挂住的时刻更多,划桨划两下也都出来了,我不以为意,又转脸看前边,却听刘黎明在后边儿不是动静地嚎叫:“筱兰!筱兰!”

再回头,我吓了一跳。他们的橡皮筏已倒扣在水面上,刘黎明双手扶船随水流往下漂着,头露出水面四处张望。见我怔怔地看他,大喊:“救命!快救命!筱兰给冲走了!”

我终于从愣怔中回神,只看见筱兰的一双粉色拖鞋漂在水上,瞬间吓哭,冲救生员喊:“快呀,快去救人!”

救生员逆流往上游,边游边冲刘黎明喊:“放手,人应该在船下呢!”

刘黎明放了手,反应过来后连忙去掫(方言,从一侧或一端托起重物)船。救生衣托着他的身体,脚够不到水底手就使不上劲,船掫起来一点儿又落回去,一次次地翻不过来。等救生员游到船边,他们也被冲到了浅水区。站起身的两人合力掫开船,筱兰被拽起来,面色苍白不停呛咳,刘黎明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

“吓死我了呀,我看见拖鞋漂起来你没漂上来,眼前一黑,就啥也看不见了,我以为你被冲走了!”他哭着说。

“我也吓死了!先还听得见你喊,后来听不见了,就寻思完了完了,你不会水肯定是上不来了……”筱兰也哭了。

筱兰会狗刨,又穿着救生衣,但翻船时猝不及防呛了水,浮上来发现船扣在头顶,船底和水面容得下脑袋能够呼吸,光担心刘黎明了,都没想到扎下水,游出船体覆盖的水面。后来就觉得船帮不断地砸她的头,浮上来砸下去浮上来又砸下去,总在水里,就想刘黎明不会游泳不会换气,肯定是浮不起来了。直到被拖着站起来,人还懵懵的,听见刘黎明哭,她才不害怕了。

一众发小要给他们两口子压惊,我也被拖上了酒桌。刘黎明不喝,众人都说死里逃生哪能不喝?他看筱兰,筱兰说:“喝吧喝吧,差点就喝不着了。”

酒过三巡,刘黎明跟人描述落水后的情形,筱兰这时也不懵了,恍然大悟:“难怪我掫船时船纹丝不动,原来是你在上面压着呢!后来一次次被砸入水,原来也是你给我砸进去的!”

有人起哄:“猪队友呀……”

“可不猪队友呗!他要是会划,也不可能撞树翻船呐。”筱兰口无遮拦地笑。

“没准儿是故意的吧?”又有人起哄。

“肯定是故意的呀!”筱兰附和,“中年丧妻,男人‘三大喜’之一嘛!”

“是是是,阴谋没有得逞,我自罚三杯!”刘黎明也开着玩笑,引得一桌人哈哈大笑。

因为他们两口子都喝酒了,回程我开着他家的车,筱兰坐副驾,明显喝醉了的刘黎明坐后座。我和筱兰东拉西扯。后视镜里,我忽然发现后座上“葛优瘫”的刘黎明在默默流泪。

“瞧给你家老刘吓得……”我说。

筱兰回头看看,道:“他喝多了,岁数大了不担酒。”

刘黎明难为情地抹了把脸:“唉,越想越后怕。”

到家后,筱兰微信里气哼哼地说:“你以为他哭啥呢?不单是后怕,还有委屈!我说他故意的,他以为我真是这么想呢!”

“他说的?”我问。

“他才不说呢,不说我也知道。”

“你俩呀,相依为命都很在乎对方,好好唠唠,解开心结不香吗?”

“懒得!”筱兰说,“没啥心结。经历这么多还有啥看不透啊?不过是啥道理都懂依然过不好这一生。这辈子,就这样破罐子破摔吧。”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来源:网易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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