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vivictorL:我有一个大学同学,是一个澳大利亚土生土长的白人。他比我年纪大,而且大很多。
我在大一开学的第一天就见过他,当时我还纳闷:怎么还有人大学开学把自己爸爸也带来了?后来总是在教学楼里看到他,才意识到,他不是同学的爸爸,而是同学本人。
他叫Philip,说着一口流利但没有声调的中文,给我们说叫他小飞就好。小飞在上大学成为我的同学之前,拿着他曾经的室内设计的大专文凭在成都去工作过。彼时的他,抽着空去川大学了中文。他是08年金融海啸来时去的中国,他说当时就觉得中国经济还会腾飞,而澳洲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正好成都有个机会,就只身一人去了中国。少不入川,甚至四川生活的安逸闲适不宜任何要奋斗拼搏的人,自然这样的生活,成了这个心态开放活络的白人心中的人间天堂的模样。他爱吃冷吃兔,也知道成都所有好玩的地方,还学会了四川话。有一说一,他的四川话比普通话讲得地道多了。
他在成都不光成为公司好念经的“外来和尚”,更是靠着一脸沉稳而帅气的脸庞,赢得了家长信赖,在成都当上了外教,挣了不少钱。尽管他是公司的“洋招牌”,谈及学历时,却多少有些尴尬。于是他2013年决定返回澳大利亚,重回校园,开始他第一个本科学位,也就成了我们的同学。
小飞是电影的帅气白人大叔的模样,除了看起来比我们长得更成熟之外,他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没什么不同。跟女同学保持着绅士,跟我这样走得近一些的男生,也会天南海北地聊一聊。他很了解中国,比如知道郭美美案的来龙去脉,感叹“那是个biao子!”。他也很喜欢中国,他感叹当年澳大利亚兔子泛滥,政府号召大家捕猎结果都不爱吃不积极,“主要是不会做,要做成冷吃兔早就解决了这个问题!”他笑着说,“冷吃兔”还是用的四川话发音。
在上课之外的生活里,起初我是不太敢跟小飞接触的,毕竟此时我不知道他确切的年龄,也不知道他放学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他有老婆孩子吗?他住哪?他全日制上学不挣钱吗?以及,他究竟几岁?这些谜团一直萦绕我心中,我想这是他的隐私,也难以启齿去“八卦”。而小飞在我们面前,也似乎抹掉了另一面的自己一样,他就是跟我们同龄,面对着相似的人生,有着今天中午下课不知吃点啥的简单烦恼。
直到某个午餐,大家聊起了生肖,小飞说他属鸡。我惊叹:“那你跟我一个生肖!”话音一落,当时的气氛就有些尴尬,似乎在同学们共同的默契里,小飞的年龄是个禁忌。然而话已经开头,我也只好去圆:“那你应该比我大12岁吧!”虽然我心里又些打鼓,但我也只能这么说。小飞笑了摇摇头。我惊讶:“你总不能比我大两轮吧!”小飞笑了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啦,维克多这个不重要。”那一年,我24,也就是说,小飞48。我既发自内心也试图力挽尴尬的狂澜地说:“哎呀,你是真的看不出!”
年龄的秘密揭晓后,小飞似乎和我没有了那层看不见却摸得着的纸糊的隔阂。时不时地我也会八卦起他的生活——他没有结过婚,墨尔本还有父母双亲健在,他自己一个人住,平时就接点零工,给人当当木匠挣生活费,当然还有他去中国“淘金”攒下来的积蓄。即便知道了这些,我也很难想象他生活具体的模样。直到我们有一个一起做的小组作业,需要满城去找一种特殊的螺丝,小飞开来了他的车,带着我们四处奔波。那是一辆引擎盖上的漆都有些脱落的小桑塔纳,我坐在后排,座椅已经失去弹性。车里没有空调,我想开窗户透透气,在车门扶手上摸了半天也没找着开窗的按钮,低头一看,才发现一个手摇的手柄——这样的车我真的只在小时候的贵州见过!
买螺丝的一路,小飞展示出了他作为本地人的熟悉一切的一面,以及作为“叔叔”丰富的人生阅历。那一刻,我才觉得,同窗的我们,一样又是那么不一样。
去场地参观,小飞在路上笑着说,我跟你们一起,别人还以为是教授带学生来的。我不知道如何回应,毕竟换做我是他,我会觉得这么大岁数还在读本科我真是尴尬极了,而我不知道他是真不尴尬,还是装得无所谓。
后来偶然的一个机会,我去到过小飞的家,或者说他跟他室友的家,原来他一直在租房子住,而室友还往往是我们的同学。小飞家整齐干净,有不少的厨具,他说平时他都自己做饭烤面包,因为省钱。家里有个跟白板一样大的描图仪,这在全计算机化的年代,我们这个行业都很少见到这个工具了,小飞说是他以前工作买的,他少有的“家当”所以家安到哪里,就把它搬到哪里。
从小飞家出来,我觉得太不可思议。我无法想象,一个年近半百的人,还在这样漂泊生活究竟是何种心理状态。回家跟我妈聊起所见所闻,因为我妈是见过我们跟小飞的照片的,我妈一时兴起,还要把他介绍给我离异的姨妈:“哎呀,年龄合适,又是个帅哥,也没有孩子之类的牵挂!”我妈说得有模有样,还鼓动着我去问问小飞。当时我只知道小飞暂时是单身的,至于他喜欢什么样的,我一无所知。我鼓着勇气给他打了电话,说媒拉纤起来。小飞大笑,说他还没来得及跟我说,他最近才谈恋爱,是我们系另一个低一级的学妹。我吃惊,转告我妈后我妈也吃惊,还撂下一句“你们男人都喜欢年轻的”的调侃。
转眼我们就本科毕业了,毕业典礼那天,大家的亲朋好友都来观礼,小飞的父母也来了。他父母白发苍苍,却打扮得得体而优雅,走过来跟我问候,表示知道我是小飞的好朋友。他们给小飞带来了花,也和小飞拥抱开心地合影,就跟我跟我妈我弟合影庆祝一样,自然又开心。
后来我拿了奖学金保了研,小飞说如果他拿不到的话就没法读了,他自己的积蓄不允许他花这个昂贵的学费。好在最终他也拿了学费减免,和我继续成了研究生的同学。
开学的第一周,有一天下课,我就看到小飞在过道上跟他班上讲课的白人老头吵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他这么凶。我听得一头雾水,把小飞拉到一边打听,才知上课时几个英文不流利的中国学生演讲,被这个老头打断,并且侮辱他们英文差,不会说就应该滚回中国云云,还以蔑称称呼黑人。小飞看不下去,起来和老师争执,下课他还穷追猛打,才有了我看到的那一幕。小飞气冲冲地说他要告到这个老师被辞退为止,我劝他何必,把这事报告了就是,小飞说不。那一刻眼神里闪过的坚定和执着,就宛如一个十八岁的男孩。最终,那个老师被辞退了,小飞高兴地来给我说,他甚至去了院长办公室,就为了这份正义。
那几年,小飞跟他的小女朋友感情越来越好,成了我们系的美谈,或者说,中国学生间的八卦。上海来的姑娘,还每每放假带着小飞回上海见爸妈。小飞回来给我说,他跟女朋友爸爸一个岁数,我弱弱地问:“那……你怎么称呼他们?”小飞用他那没有调的普通话说:“入乡随俗,叫叔叔阿姨。”我大笑。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跟小飞之间,我才是那个世故焦虑的红尘老叔叔——我会去想结婚怎么买房,岁数大了还怎么工作,把老师告了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这些无聊而具体的问题,而小飞却像是和十八岁的少年,敢爱敢恨,罗曼蒂克。如果不是重力没有放过那逐渐失去胶原蛋白的皮肤,在小飞的脸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皱纹,小飞真的很年轻,由内而外地,年轻而自由。
我从剑桥回来后,跟小飞约着见面,却屡屡因封城失约。四月份的时候,我们终于喝上了咖啡。小飞老了一头,也显得有了烦恼。他在一家华人的开发商工作,工资不多。女朋友回了上海,对方家长知道了他真实年龄,拒绝了他们已经准备了很久婚事。当然了,还有更多具体的阻碍,比如小飞连房子都没有怎么结婚?这么大岁数未来怎么办……
小飞无奈地说,他当下工资贷款也贷不出多少,没法买房。我安慰着他,心里也想:“飞利浦,你终于意识到了这会是一个烦恼。”小飞跟严肃地问着我,他去上海工作的可能性。我也只好告诉他,去做设计师估计没戏,毕竟好多单位超过三十五岁就不要了,但是他可以试试看去上海当个外教,挣钱又靠谱。可是小飞坚持说他追求了这么久的建筑设计梦想,不想放弃。我不忍心给他泼冷水,或许我们想的那些浓浓中国味儿的买房结婚生子的焦虑,也本不应该属于他。我只好鼓励“去试试好了,还能跟你女朋友一起呢!只不过现在因为新冠,跨国流动又很难了。”小飞斩钉截铁地说,等疫情过去他就去。
后来有个周二,我接到了小飞的电话,说他周五就搬去维州境内很远的乡下了,他在那里找到了一份建筑工作,收入不错,还能实现梦想,想跟我碰个面,暂时告别。结果第二天,他因为接种了疫苗发烧而失约。我祝福他在那边生活一切顺利,如果回城里,记得聚一聚。封城一波接一波,他也没有回来过,而疫情退去到上海去找工作的计划,也不知道几时能实现。如果不是被中国准“岳父岳母”的中式焦虑浸泡,小飞应该会一直是曾经那无忧无虑,清贫却乐呵呵的模样。
今晚正好有个网友聊起了自己三十岁在澳洲还没买房的焦虑。环顾我自己,也年近三十,身边曾经的同学,也都结婚生子,勤奋点的,房子也买了两三套。而我,一无所有。两年前准备去剑桥读博的时候,我的父母也曾质问过我:你三十多岁才从学校出来,六十岁退休,你还能工作多少年?别耽误时间了!
好像在我们的社会里,人生都有着固定的轨迹,每个人都有着类似的时间线,你需要在生命的某一刻,完成那些世俗任务的打卡,否则就是另类、异端,耽误时间。纵然生命确实有限,一个人的时间会有尽头,可是我们对人生的探索是否可以有更多样的答案?
每朵花都有自己盛放的花期。就像小飞那样,无论什么年龄,都揣着自己的一个梦,哪怕外人看来那么的罗曼蒂克,那么的不靠谱。可是若有一个梦在心中,哪怕天真,也是青春一生,至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