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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小丁又离职了。他原先在一家豪车4S店做销售,收入挺不错,旺季时月薪可以拿到1万多。后来不知发什么神经,立志要考公务员,先跑去本地执法局当了2年临时工(那里活儿不多,能沉下心思备考,还能解决社保),结果却并不尽如人意,算上去年的省考,已经失败两次了。
一天晚上,小丁找我出去宵夜,满腹牢骚,说自己再也不想努力了,还问我:“除了公务员之外,世上难道就没有轻松稳定、收入又高的职业吗?”
又过了几天,小丁在朋友圈晒出一张照片,底下的评论立即炸了锅——在海边的沙滩上,小丁紧紧地搂着一个中年女人。那女人微胖,眉眼间有岁月的痕迹,但风韵犹存。
看着满脸灿烂的小丁,我八卦心骤起,赶紧打电话问他:“你小子行啊,这么快就傍上富婆啦?”
小丁“嘿嘿”笑,说那是他小嬢(方言:姑姑):“50多岁的人啦,看着挺年轻的吧?”
我一愣:“她就是‘利明’的丁总?”
“利明”是本地的一家知名大公司,主营塑料制造,创始人是一对姓朱的亲兄弟,其中的弟弟就是小丁的姑父。前些年,小丁的小嬢就接手了丈夫的职位,摇身一变,成了利明的总经理。
这几天,小丁为工作的事挠破了头,这事儿传到了他小嬢的耳朵里。也是赶巧,利明公司正好空出一个生产部主管的岗位,要求不高,薪金却很丰厚,小嬢便向亲侄子抛出了橄榄枝。
“想通了?当你的大少爷多自在。”我说。
小丁笑得很欢快,说八字都还没一撇呢,可别瞎摸着高兴。
小丁为人仗义,刚入职没几周就撺掇我去“利明”看一看。
“利明”旗下产业众多,年产值近亿。除了主营的塑料外,另有一家汽配厂和一家模具厂。厂区大得能跑马,光办公楼都有好几栋。我是做服装业的,也卖发泡纸和绒布之类的辅材,这年头找个新客户不容易,像“利明”这种营收良好、躺着都能挣钱的优质企业,简直是一众供应商眼中的香饽饽。
有丁总的面子开路,我跟车间的几个管理人员见了面,留下名片,算是拜过了码头。据说,“利明”的业务已经遍布华北几十个二线工业城市,常年交易的客户超过200个。虽然有些客户规模极小,到了年末,收款单往往不会超过十来万元,但架不住基数大,加在一起就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
“利明”的创始人——朱家兄弟发家致富的传奇故事,我也是从小丁那里听说的。
多年前,朱家兄弟一穷二白,还在本地的一家塑业龙头企业打工。起初他们负责外省的销售业务,一个月有二十天都在出差,后来两人在华北地区摸打滚爬,把里里外外的关系网处得相当不错。等把生产到销售各个门路一五一十地摸清后,两兄弟便一脚踹掉老东家,开始单飞。
华北一带的二三线城市是被大公司冷落的一片区域,朱家兄弟就盯准了那里。他们定位精准,又十分勤奋,工业机械里的风扇、按钮、线管,汽车上的水壶、水箱、传感器……几乎什么都做。
塑料业是一门很传统的生意,讲究资历和信誉,朱家兄弟靠一些细水长流的小订单把利明做了起来。因产品质量过关,价格适中,口碑渐渐传了出去。小丁告诉我,“利明”这些年从来不打广告,价格也不算优惠,却总有陌生客户主动上门,时不时还能接到外国订单。
家族企业的发展一片向好,可朱家老二却突遭横祸。几年前,公司想在文成县某个乡镇选一处厂房,朱家老二来来回回跑了很多趟。文成县位于山区,必经之路除了高架桥就是密密麻麻的盘山公路。在一次开车途中,极轻微的碰撞事故让朱家老二的车一路滑到山底,命丧当场。
他死后,朱家大哥顺势退休,将公司交给儿子打理。小朱总是个年轻人,不显山不露水,将公司经营得越来越稳。我能攀上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别提有多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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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个月后,我接到了“利明”的订单,开始为他们供应包装绒布。有些汽车零件金贵得很,包装盒里要放一块绒布防止表面划伤。这不是什么大生意,利润微薄,可这是跟“利明”做的第一单生意,我捏着鼻子也得做。
在一个行业的生态链里,供应商之间等级分明。第一种供应商是拥有独家产品的大厂,地位超然,比如给“利明”提供原材料的公司,来自江苏,是一家国际化的大企业,人家愿意给“利明”供货,是给朱家的面子;第二种供应商是自己找上门的小商家,有求于企业,自然委曲求全,这种供应商就是砧板的鱼肉,谁都能上去薅两把羊毛;第三种是公司某位高管发话要求仓库对接的供应商,有高管的照拂,底下的员工多少要留点情面,不会过分苛难。
这么说来,我属于丁总那一派的人“御赐钦点”的。开发部、生产部、车间,一步步地接洽,小丁跑上跑下使了不少力,我总不能给他们丢脸。可交完货没两天,小丁的电话就跟催命似的:“你小子干的都是什么事儿?出质量问题了!”
我并不是绒布的源头厂家,只是个二道贩子。那家工厂与我合作多年,我一直都很信任,对质量掌控的力度的确不够,结果给“利明”的这批货就出了问题。同批次的绒布不仅有一些细微色差,布面上还有不少瑕疵,像是拿砂纸搓过似的,没有一点儿档次感,与样品差异甚大。
我从厂家那儿找到了解决办法,转过头又与“利明”的仓管大姐商议。材料仓库是工厂重地,仓管员握有验收大权,供应商得罪不起。这位大姐是重庆人,只比我矮半个头,面宽体阔,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一点儿面子也不给,一看就很“辣”。
总仓库里人来人往,领料的,交单的,送货的,忙得热火朝天,她却直声嚷嚷,说质量不行,次品率太高,又说偷工减料,不讲诚信。几个管理人员在旁边看热闹,渐渐围拢到一起,大姐一看事情闹大了,便说要全部退货,而且耽误了工期还要罚款,以儆效尤。
绒布都是定制的,打上了“利明”的logo,已用掉了一半。一旦全部退货,随之而来的就是返工费用,那我这半年可就白干了。我请小丁去车间打听,一位老工人拿来绒布一看,摆摆手,毫不在意地说,这批绒布虽然有些瑕疵,但这种情况在厂里相当常见,“车间有专门的质检人员把关,完全有能力处理好,哪里用得着返工退货?仓库不嫌麻烦,车间还嫌麻烦呢”。
我明白过来,这是仓库大姐借题发挥,故意给我使绊子。
说不过仓管大姐,我只好跑去搬救兵。小丁的情面太小,我把心一横,直接进了“利明”的财务部。当时丁总正在理账,见我进去,她诧异地抬起头问:“你是小丁的朋友吧?”
我将前缘后果统统摊出去,又将补救办法告诉她,丁总略一沉吟,说愿意出面替我说几句好话。一番交涉后,她终于让车间主任点了头,然后车间出人,将那批剩下的货挑挑拣拣,选出堪用的,减少我的损失。作为补偿,由我来支付那几个工人的加班费。
我心里刚安定下来,刚刚还躲在角落里的仓管大姐冷不丁地挤出来,朝丁总一摆头,说:“丁总,我得事先跟你讲好,这一批货确实不太行。万一客户那边提意见,老板要是怪罪下来,我可担不起这责任。”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是分毫不给丁总面子。“利明”的股份由朱家兄弟各占一半,老大的儿子是老板,老二的遗孀就不是老板了?丁总脸色一黑,没有多说什么。
这场风波结束后,我找到丁总一再道歉,她没有苛责我,直说那位仓管大姐是厂里的老资历,说话总有些傲,对她也不例外。
“我早就跟仓库打过招呼,看来呀,我的面子也不够大。”丁总摇摇头,略显疲倦,“以后放聪明点,再撞到她枪口上,我可不一定保得住你。”
按理说,朱家老大退休后,丁总在这个家族企业里辈分是最高,应当是主心骨。可在诸多因素的作用之下,丁总似乎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光鲜,处境甚至有些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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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我外出拜访客户,凑巧路过“利明”,就打算进去看看小丁。谁知进了生产部办公室的门,里面竟空荡荡的,小丁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键盘,往电脑里输单子。
我幽灵似的晃过去,睡眼惺忪的他吓了一跳。一周不见,原本神气十足的小丁眼圈通红,像是接连熬了三四个通宵。
“做亏心事啦?垂头丧气的。”我说。
“可累死我了。”小丁一拍桌子,将那些垒成小山似的文件都推到一旁。
我们开始聊天,说起了那批绒布引发的风波,我说这些天我始终弄不明白,一个仓管员怎么能那么横。
小丁撇撇嘴,唉声叹气:“别提了,我这儿的工作更不好做。”
他是生产主管,上头还有一个生产经理,人家是朱家大哥的亲外甥。小丁入职几个月了,明明做过工作交接,也划定了工作范围,可车间的工程师进了生产部从来不找他谈事情,甚至都不瞧他一眼。堂堂一个生产主管,愣是让他干成了小文员,每天打通知、写生产日志、往车间送各种莫名其妙的文件。
如此混日子,1万元月薪照拿不误,当然轻松。可小丁是个颇有想法的人,这种“架空”使他感到煎熬。
“朱家人是不是在挤兑丁总啊?”我小心翼翼地问。
小丁站起来左看右看,确认四下无人,这才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看起来倒是和和气气,可是看那些人的嘴脸,心里头坏着呢。”
他说前段时间,生产部要换几个插线板,他去找小嬢签了字,却被姓朱的会计给顶了回去。
“还得找小朱总签字。”那个女会计皮笑肉不笑,装模作样地说,“咱们公司管得严,尤其是办公支出,最重节约。”
又过了几天,姓朱的生产经理想换一套画进度的白板,拿着小朱总的签字就去报了账,连丁总那儿都没去过。
“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小丁眼珠子一瞪,恨得牙关紧咬。
丁总进公司负责管理财务部,她本是不情愿的。
她年轻的时候在幼儿园做幼师,一路做到园长。丈夫去世了,可他的一半股份还在,要是家里没个人出来应付场面,实在说不过去。如果儿子朱峰能接班,那是最好不过的,可他考上了杭州的检察院,已经多年没有回乡了。于是,一个整天与幼儿打交道的园长被赶鸭子上架,成了大企业的二把手。
这种人生变化,想来就很艰难。其他家族成员也一时难以接受,甚至会生出一种微妙的情绪。
朱家亲戚不少,有钱的却不多,朱家兄弟发财后,一帮穷亲戚死活往“利明”里头挤。生产部的经理和几个主管都姓朱,车间的两个主任也姓朱。财务部两个会计是朱家的外甥女,出纳则是朱家老大的亲女儿。至于业务部门,除了常年驻守外省的业务部经理,其他事务都由小朱总的妻子负责。她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掌控利明的外贸业务,是货真价实的老板娘。
换句话说,除了小丁和丁总,整个利明公司的大小头头全是姓朱的。
“要是朱峰没那么优秀就好了。哪怕不做老板,只要进公司混混日子,也能让小嬢轻松一点。”小丁说。
我满头雾水,搞不清楚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小丁白我一眼,解释道:“你不懂,家族企业是以男丁为核心的,就跟从前的宗族一样,母凭子贵。朱峰进‘利明’,丁总便是朱家的媳妇,是名正言顺的大股东;朱峰不在,丁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外姓人。你以为那些观念说抛掉就抛得掉?说起来很难听,却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我皱了皱眉头,觉得这听起来有点像电视里斗来斗去的清宫戏。
“家族企业里的权力斗争不比宫斗戏简单。我小嬢是如履薄冰,这几年就跟走在钢丝绳上一样。”小丁说,得亏法律上规定了继承权,要是搁几十年前,他小嬢怕是得让朱家人赶回去,“孤儿寡母被扫地出门的事还少吗?”
我觉得丁总大可不必跟朱家人搅和,退股拿钱就好了嘛,可小丁骂骂咧咧地说,朱家还有一笔糊涂账,“那几个朱家外甥的工资已经支到2025年去了,这些账该怎么算?”
原来,朱家老二身故之后,“利明”设在文成县的那家新公司才正式注册成立。然而新公司花了账上的钱,工商注册信息里却只留小朱总一个人的名字。丁总曾隐晦地提过意见,小朱总态度暧昧,总将这话题远远地绕过去。
眼下,“利明”的营收的确不错,但也不是什么“现金奶牛”,这些年攒下的利润都铺到更新、更大的摊子里去了。他们在文成县建了标准化的厂房,还在江西那边弄了上百亩地,都是真金白银买下的,丁总现在要退股,朱家人拿不出钱,不可能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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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年,经济形势一片大好,附近的工厂有缺人、缺材料供应、缺托运部的,却从来不会缺订单。一件件产品从流水线上拿下来,出门就变成了一张张钞票,工厂生意红火,谁也不会关注隐在幕后的供应商。
可是疫情爆发后,工厂接到的订单量越来越少,老板们失去了向外开源的途径,便开始从内部节流。一个个瞪起眼,狠抓质量、工艺,抠抠搜搜地维持企业正常运转。下面的经理与仓管见状,自然依葫芦画瓢,逼得供应商们如坐针毡,唯恐自己的材料上出点纰漏,生意被同行抢了去。
僧多粥少,不少人走起了歪门邪道,私下送礼打点关系。有人往仓库送,有人往生产部送,有人往行政部的头头那儿送,还有人雨露均沾,人人有份。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往工厂送礼的人络绎不绝。
其中,给老板送礼是有点讲究的:送的东西太次,不像话,平白惹人生气;送的太贵重也不好,比如整上几条野生的东海大黄鱼,老板们心里不免会犯嘀咕:“这家供应商的利润究竟有多高,才能送出这么昂贵的礼物?”
我有个亲戚开红糖厂,榨糖用的是祖传古法,工序复杂,流程花哨,做出的红糖粉和流水线产的东西其实没两样,但明显比工业制品更受欢迎。这些年,手工红糖的营养价值被吹上天,深受女性消费者追捧,每年我都要做几批红糖粉,预备中秋和春节送礼用。
这东西一斤不过十五六块钱,外头却很难买到。拿到合作的工厂去,上到老板娘、财务人员,下到车间管理、仓库员,只要是女性,几乎人人有份,一个不落。当然,分量不同——普通员工送一份,是15斤的量,到了老板娘那一级的,必须送3份以上,以示差异。
中秋临近,周末一大早,我就到“利明”送节礼了。刚进行政楼,迎面就碰上了叶老二。
论辈分,叶老二是小朱总的表哥,他戴一副黑框眼镜,文质彬彬,一看就不是愿意下车间的人。他待人接物的能力不出众,干不好销售,也不会做账,进不了财务部,就整天在厂里瞎晃悠。一会儿在销售部喝茶,一会儿又在仓库里吹牛,没干过什么正事。
我曾问过小丁,叶老二究竟是干嘛的,小丁笑着说:“他呀,是小朱总的狗腿子,就是个传话的。”据说,小朱总自恃董事长的身份,一般很少到车间里去,如果有什么意见想向下传达,就派叶老二过去说。
“就这?”
“就这!一个月1万2,年底另有2万过节费。”
我收起思绪,垒起6罐红糖,送进了丁总的办公室。谁知叶老二后脚就摸了进来,将那些红糖提走了一半。我一愣,忙提醒他,说这些是给丁总的:“你媳妇要是喜欢喝红糖水,明天我再专程跑一趟就是。”
“没事,丁总一个人也吃不完,等下还是要分掉,不如我先挂个号。”叶老二挑眼看我,满不在乎地说。
财务部的会计也帮腔,说丁总独居,一个女人消耗不了多少东西。她早餐开一盒饼干,自己只吃两块,剩下的都发给会计们。买个西瓜也要切出四五份分给大家。偶尔收到供应商的礼盒,也会顺手散给朱家的亲戚们。
叶老二笑嘻嘻的,得寸进尺:“中秋的红糖,丁总只留下一罐,其他的全归我了。”
既然朱家人这样说,我也无可辩驳,只是心里有些莫名的难受。
第二天,小丁忽然打来电话,得意地说:“你行啊,和我小嬢串通了?要给朱家人一个下马威?”
他说丁总在午会上发飙了,当着三四十人的面指名道姓,把叶老二骂了个狗血淋头。起因就是我送的那6罐红糖——不过在丁总口中,这些红糖是“利明”的公产,是她专程为车间茶水房预留的,而叶老二却把公司当成自己家,东西随随便便拿。
叶老二无话可说,我和小丁都很讶异,难道隐忍了六七年的丁总开始反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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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市政府出了个上市公司扶持计划,“利明”也在名单上。参与这个计划的奖励相当诱人,不仅有税费双减,官方的招商资源也会对其倾斜。最关键的一点是,有了地方政府背书,银行开出的融资额度能高出好几倍。
不过,单论全市范围内有潜力运作上市的公司,两只手数得过来,“利明”还差得远。市政府的意图很简单,是想加快市场兼并,将一些企业做大做强,使其早日成为地方标杆。按照市政府的要求,进入扶持名单的企业必须明确股权归属,将法人代表和公司监事的职责一项项落实。还要改革财务管理制度,寻求国际化的体系认证,这是公司正规化的必经之路。
既然市政府有意扶持,企业自然没有不跟上的道理,可小朱总还在拿捏不定——谁都看得出来,这些新规则对公司的发展至关重要,可一旦改革,那些靠血缘关系占住高位的朱家人将失去话语权。
“利明”成立30年以来,经营管理相当粗放,家族企业的弊病一个也没少,有各种难以去除的毒瘤。借着这个名正言顺的机会,丁总提出要革新公司的用人制度。以财务部为例,出纳仍由朱家老大的女儿担任,做会计的外甥女只留一名,另外还得引入专业会计师。其他部门的人更是得撤的撤、换的换,一些有能力的外姓工程师要扶正,朱家的混子们统统赶去江西的分厂……
我听小丁说得神乎其神,很难相信朱家人肯答应。小丁眨眨眼,道出了这次改革的背后的隐情。
原来,朱家老大让出董事长的位置后也没闲着,又与人合伙搞了个钢材公司。这两年,朱家老大没少让“利明”做担保从银行里借钱。可钢材行业周转慢,资金回笼难,一来二去,弄得几桩官司缠身,朱家老大早就成了被执行人,坐不了飞机,也住不了高级酒店。作为担保人,“利明”也被拖了进去,处在被牵连的边缘。如果丁总真要清算,法律上是完全支持的。
小丁的语气变得很神秘:“我小嬢请了杭州的律师,听说价钱不便宜,但人家办事利落,几条后路都留好了。至于朱家老大的案子,那是朱家台面上的Bug,台面下的,她也有后招。”
这几个月,丁总一直在偷偷查账,她发现前两年小朱总经手的几笔款子没有走厂里的账,而是进了他自己的微信。小朱总是二婚,他有个儿子被判给了前妻,据说这几笔款子他转给了前妻,充当儿子上私立中学的学费。
“儿子都判给前妻了,小朱总还偷偷出钱供他上私立学校,一年15万。啧啧,这事儿要是爆出来,小朱总的后院该起火了。”
这些小事一点点被丁总掌握在手里,一旦捅破,双方闹僵,不仅享受政府的扶持彻底没戏,连“利明”是否能运转下去都成了未知数。那段时间,“利明”里明显冷清了许多,所有员工都收敛言行,等着小朱总和丁总的磋商结果。
“谈得合适,大家相安无事,一起发财;谈不拢,丁总就把盖子掀了?”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一家人真到了利益当头的时候,谁都不会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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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去“利明”送发票,远远地就看见丁总跟我招手,问我愿不愿意载她一段,送她回家。我忙不迭地答应。她一上车便自觉地系上安全带,右手死死地攥着车顶的拉手,半刻也不愿放开。路上话也不多,看起来有点紧张。
我好奇地转头看丁总——从一系列的雷霆手段来看,她实在不像那种娇弱的女人。大概看出了我的狐疑,她“噗嗤”笑了,说自己胆子小得很,能搭便车就不握方向盘。“利明”附近不好叫车,如果外出有事,她就在厂门口转悠,逮着哪个相熟的供应商就去搭车,“让我老公的事儿给弄怕了,一上车就开始慌,手都哆嗦”。
见丁总聊起往事如此坦然,我也敞开心扉向她抱怨生意难做。她安慰了几句,想了想又说:“以后仓库要是为难你,你就去找开发部的邓工,他是讲道理的人。”
我点点头,心下了然。丁总大概许下了前程,成功将一位颇有威望的老工程师拉拢到了自家的阵营里。
送到地方后,丁总向我致谢,又一再嘱咐我慢点开车,简直跟我妈一模一样:“路上开车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呀。尤其是你们年轻人,速度快起来不像话。”
后来我将这件事告诉小丁,他叹了口气,说起小嬢和他姑父的往事。
那些年,丁总还在幼儿园做园长,每天早上夫妻一同出门上班,到了傍晚,丈夫再忙都要抽空去接她,一起吃晚饭。偶尔家族聚会,两人总是一起出现,恩爱数十年如一日,几乎形影不离。
“世事无常。”我默默地点头,心里满是惆怅。
一个月后,权力斗争终于落下了帷幕。
“利明”旗下的几个公司都做了资产评估,重新安排了各高管的职务。除了朱家兄弟的直系亲属,公司总部不再允许朱家人入职,再亲的表甥、表侄也不行。丁总授意小丁离开,生产部的朱姓经理也离任了,换了一位外姓高管,丁总又提拔邓工升任开发部经理。
生产部和开发部掌控工艺流程,是实体工厂的要害部门,两大经理的势力不容小觑。这次人员变动意味着丁总将“利明”的核心部门掌握在自己手中,拿回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短短一年多时间,小丁又成了一个无业游民。那天他约我喝酒,攒着劲吹牛:“我小嬢的手段多着呢,下一步就是反击。等把朱家人赶出去,或是另起炉灶,我再去当生产主管,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我怎么觉得,咱俩都变成了丁总的棋子呢?”我半开玩笑地说。
小丁倒没有多大反应:“棋子就棋子吧,怎么说也是我小嬢。”
我问他怎么不去江西的工厂上班,凭着丁总的关系,一个月拿个万把块是轻轻松松的。他推说江西的厂子太偏僻,虫子多得要命,“毛虫,蚂蚱,灰天牛,一脚一个”。
“要我说,我小嬢还是对朱家人太仁义。要是把小朱总的事儿抖出去,一个家都得散咯。”
我朝他翻个白眼:“你看,怪不得朱家人对丁总又防着又盯着,有你这么个侄子,老想着把朱家人怼下去,他们能不小心谨慎么?这件事能够和平收场,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如今,厂子稳定下来,丁总的好日子也来了。账目一清二楚,每年四五百万拿着,多自在。丁总的前半生已成过去式,她理当拥有更加美好的人生。
小丁听了我的这番言论,闷闷地喝酒,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半句:“哪有那样的好日子。”
他说,丁总上周买了辆宝马X6,预备给儿子结婚用。可朱峰远在杭州,一时半会儿用不上,丁总觉得新鲜便开了几天。她原先开的是丈夫留下的老奔驰,已经十多年没换了,开上新车没多久,厂里的风言风语就多起来,几个长舌妇在背后指指点点,话里话外说丁总在外面养了小白脸,那辆崭新的宝马车是送给情夫的。
小丁说完骂了几句,接着灌下半杯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也识趣地闭上嘴。在某些人眼里,寡妇的日子必定是要黯淡无光的,如果她有了钱和自由,生活中又多了一点鲜艳的色彩,那多半就要和“贞洁”这两个字扯上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单身女人的艰难,从丈夫的车滑落山崖的那一刻,就未离开过她。
(文中人物、厂名均为化名)
来源:网易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