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9年7月,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我厂里的冰箱竟开始罢工。食堂的老张跟我抱怨了好几次。
“别说猪肉和豆腐,连早晨刚买的小白菜,放到下午就蔫儿了,闻起来一股酸味儿。天儿太热,我买的两箱冰糕都快化完了。”老张擦了把汗,眼睛瞪得滚圆。
我这家工厂规模虽小,老张却是一位惹不起的“大人物”。他是食堂总管,身兼采买、主厨、洗刷。他老人家要有点儿不高兴,每日三餐吃食堂的20多个员工就要饿肚子。
可是,容量大的冰柜并不便宜,我只好在二手物件上想办法。我打电话给朋友小深,他常年跑社区,认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物,一准有主意。听我说完,他神神秘秘地说:“把你厂里那辆小四轮开出来。走,咱们去中心路‘打土豪’。”
中心路是镇上的一条繁华的步行街,离我的厂子不远。小深坐在副驾,一路指挥我左转右转,开到一条小巷子里才停了下来。我抬头一看,是一家雅致的小西餐厅,招牌的底漆是乳白色,下面的大门用一整块落地玻璃隔出。3间店面一溜打通,天花板上铺设了大量白色灯管,照得店里极通透,跟站在阳光底下没什么两样。侧面还临河,风景很不错。
我心想:这不是小深发小虎哥的西餐厅吗?这家西餐厅去年年底开张时,我还来过一次,蘑菇汤和海鲜饭味道还不错。
虎哥的西餐厅是火过一段日子的。开张头俩月,餐厅全场75折优惠,排队的食客从门口站到了巷子外头,还上了本地的美食自媒体,被冠以“网红餐厅”的名号。可60天后,虎哥将优惠一收,翻台率立即降了不少,餐厅的营业额大不如前,渐渐冷落了下去。
“关张啦?这才半年工夫。”我狐疑地问。
“啥也别问,要什么只管拿。”小深“啪”地关上车门。
虎哥远远地看见我们,很快从店里迎出来。他朝我一摆头,豪爽地说:“来,来,看上什么就跟我说,直接拖走,甭客气。”
小深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开始去柜子里翻找那些漂亮的小摆件——带翅膀的铁艺烛台,剔透的水晶杯,边缘描金的木制酒架,一件件都很精致。
我提起脚进了后厨,找到一台九成新的商用冰柜,香槟色的外壳,方方正正的,将我塞进去都绰绰有余。我四处摸了一溜,笑得合不拢嘴:“这台冰柜不错,简直跟新的一样。”
虎哥的店铺关张,我和小深却兴高采烈的,这不能怪我们不仗义,实在因为虎哥太“土豪”——开一家西餐厅,对他来说,不过是洒洒水而已。
虎哥是实打实的富二代,一点儿水分都不掺的那种。他执行力极强,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前几年,本地的“高压鱼头”火了,虎哥决定跟风,也开了一家“水库鱼头”,算是他在老家餐饮业烧出的第一把火。这家店成绩不错,3个月回本,半年就挣了小30万纯利。后来,虎哥的精力就全花在开店和关张上。牛排店、自助火锅、烤鱼排档、奶茶店、韩餐……粗略一算,他经手的餐饮店已经有10多家,有些像“水库鱼头”一样挣钱,时隔多年仍然在贡献利润,有些就跟这家西餐厅一样,租约日期一到,即刻关张。
这几年,餐饮生意起起落落,虎哥倒也不太在意。他本来就是个随性的人。我认识他5、6年了,还从未见他在哪件事上为难过,也极少发脾气。我觉得,这个失败的西餐厅项目当然也不会让他变脸。
餐厅后厨的一体灶是移动式的,拆卸起来很方便,排气扇、餐具、锅碗瓢盆都已经让二手店的小卡车拉走了,冰箱和摆件则归了我和小深——这小子得寸进尺,还带走了一台原价8千块的咖啡机。
隔壁开奶茶店的小姑娘也挤进来看热闹,她20岁出头,浑身上下充满了青春气息,眼波流转间,虎哥被迷得神魂颠倒,于是将一台崭新的烤箱拱手送出。
动产已经交待完去路,剩下的不动产可就倒霉了。虎哥的手里头掂着一支长长的撬棍,跟大猩猩金刚似地搞起了“破坏”。东敲西捣,看起来暴躁得很,似乎跟屋子里的装修有仇。门头崭新的艺术漆、一体桌,极具设计感的玻璃收银台、水晶吊顶,林林总总一大堆,让他毁了个精光。
狂风暴雨过后,西餐厅里一片狼藉,虎哥环顾一圈,大概觉得差不多了,就朝门外的清运小工一挥手:“统统拉走,一点儿东西也别留下。”
半小时工夫,西餐厅被搬了个空,连一片墙纸、一块铝板都没有留下来。尘埃落定,虎哥点起烟,拉过一张拆吊顶用的塑料垫脚椅,大马金刀地往那儿一坐。
虎哥人如其名,身高1米9,体重200斤出头,身形威风。但身外的气势此时掩盖不了他的颓丧,他的眉毛深深纠在一起,跟打了结似的,圆嘟嘟的脸上写满了挫败感。他不太讲究衣着打扮,老是理个小平头,套一件黑色短T恤,看起来很朴实。如今这身装扮好像放大了他的窘境,让他看起来像个走投无路的创业者。
我打算将钱转给虎哥——这样大的冰柜,要是放在二手店里出售,起码也要2千块钱。可他几番推托,始终不肯收下。我随口问他,那个西餐厅装修花了不少钱,关张就关张,干嘛要连装修一起毁掉:“何不留给房东?或许还能退一点租金。”
虎哥听了愤怒不已:“狗日的房东,平时抠抠索索,催个水电跟催命似的,一有事就成了缩头乌龟。餐厅后头的杂物间不让用,后厨的卫生间也不让用,餐厅的厨师想要上个厕所只能跑到隔壁的奶茶店解决。楼上住户漏水,一直滴到西餐厅的厨房里,房东又玩消失,到处找不到人影。”
租约到期后,房东老太婆却巴巴地来说好话,求虎哥将装修保留原样。据说,续租的人看上了这套价值不菲的装修,想要来个“原样入驻”,开一家融合菜餐厅。
“我花了大价钱做的装修,凭什么留给她?”虎哥咬牙切齿地说,“当初交到我手里的时候,这房子就是个毛胚,如今原样归还,既合情又合理。”
虎哥平日里是个谦谦君子,说话从不带脏字。看来,这回真让房东老太婆给惹恼了。
2
过了几天,我去上海参加一个小型服装展会,正好碰上虎哥也要去上海,于是约定同行。
几周前,展会主办方信誓旦旦地说,这是长三角地区“性价比最高”的展销会,铺位租金只要别家的一半,保证“订单接到手软”。结果我们这些参展商都上了当,我在偌大的会场里整整站了一天,往来订货的客商还没有参展的工厂多。
原本预计办3天的展会,只开了2天就潦草结束了。时间空出来,我开着车去找虎哥,他在上海青浦区的一家大型钢材市场里。
虎哥的父亲沈老爷子当年是个能人。30年前,温州人里有一半都在外省经商,沈老爷子是个中翘楚。置得一笔家业后,老爷子就在全国各地买房、买铺面,所以沈家在全国几大城市都有一些产业,上海青浦区的这几间商铺就是其中之一。
虎哥这次来上海,是来领补偿款的。这几年,青浦区发展很快,到处是高耸的大楼。借上这波东风,那座钢材市场被整体纳入拆迁计划,据说地皮已经售给一家地产商,预备盖一个高档住宅小区。
沈老爷子签了字,早早搭动车回去了,留虎哥在这里处理一些后续文件。等事务处理完毕,虎哥就领着我进了附近的一家快餐店,他站在店门口左看右看,忽然很感慨地说:“我来过这里,也是在这儿吃的饭。”
虎哥的神情变得很深沉:“头一回来我还小,读小学还是初中来着?反正什么都不懂,就跟着我爸出去瞎玩。从徐州苏州一路玩过来,上海真漂亮,外滩,南京路,和平饭店,接着我爸就去买了这几间铺子。后来那次是过来收租金,顺道去了趟东方明珠。之后——就是这次咯——时间过的真快啊。”
“就来过3次?”我好奇地问。
他说,这里的商铺签的是长租约,3、5年才签一次,有时还会委托物管公司代签,业主们没有必要露面。
我对他说起自己参加展会被骗,时间和金钱上的双重损失让我肉疼不已。虎哥一拍脑袋,哈哈大笑:“无商不奸嘛。上海可是大都市,鱼龙混杂,有些人就靠这些偏门捞钱,老老实实做生意的,怕都饿死了。”
“以后我大概也不会来上海了。”虎哥忽然说。
“铺子都清理完了?”我问。
“这是最后一家咯。”虎哥坐下来,意味深长地说,“这里的字一签完,我家在上海的地界里,就是个光零零的白板了。”
沈家置业的时间早,大部分产业几乎都到了更新换代的时候。有些铺面整体搬迁整改,由政府发给补偿金,有些商铺变得越来越冷清,便低价转出去,或被地产公司置换为住宅。沈老爷子当年置下的一处处商铺,都变成了银行账户里一个个枯燥的数字。
我听虎哥这么说,心里忽然有点想笑。这些话其实挺真诚的,但要是说给外人听,难免有点凡尔赛的味道。
我问虎哥,接下来打算做点什么,还是干餐饮?
“不干了,不干了,心累!”他摆摆手,“我倒想上个班,大学毕业后还没上过班呢。”
“你没上过班?”我停下筷子,啧啧称奇。
虎哥说他真没上过班。沈老爷子是个纯粹的温州商人,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属于“轻资产”的皮包公司,经营的产业几乎都集中在贸易方面,名下连一家实体工厂都没有。虎哥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帮忙打理父亲的产业与商铺,有时打个“飞的”收收租金,有时去邻市处理一下重要合约。这些事都不太紧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他的确没有什么朝九晚五的上班经历。
“办个工厂什么的,汽配、塑料、工艺品,什么样的都行。”我给他出主意,既然虎哥的亲戚都在外省经商,乌鲁木齐、包头、哈尔滨、金华,干什么的都有,办个工厂也不愁销路。
虎哥摇摇头,说这些年开了这么多店,他都留下心理阴影了。他的初次创业项目是家牛排餐厅,地点选在包头——许多温州人都有第二故乡,沈家也不例外。沈老爷子当年在内蒙创业,大部分产业都集中在包头,虎哥的童年也是在包头度过的,直到初二那年才回温州准备参加中考。
说起来,温州这个城市又有什么吸引力呢?对他来说,温州不过是故乡的名字,内里究竟有何种意味,谁也无法真正清楚。他知晓包头的各条街道,每个购物中心,风景名胜,比温州的五马街、雁荡山,都要熟悉得多。
可是,虎哥的初次创业并不算成功。虽然前前后后收回了成本,但后期出了不少管理上的纰漏。他遇人不淑,餐厅的厨师长伙同一帮徒弟将仓库的物资盗出转卖,一年下来,餐厅只出不进,亏了很大一笔钱。厨师长是包头本地人,一大家子就住在附近,虎哥再年轻气盛,也不敢追究,拿回赔偿就认了,牛排店草草关张后,店面很快就被转租了出去。
这几年,互联网产业高歌猛进,最近大热的社区生鲜电商,虎哥几年前就尝试过。刚开始还有些生意,勉强做到薄利,结果本地的“大润发”也开始搞配送服务,“专业队”下场就是不一样,几张轻飘飘的优惠券打在虎哥身上却有千钧重。等“大润发”迈开步子,虎哥的“小团伙”连两个月都没撑住。
“心累。”虎哥半眯着眼睛,又将这个词重复一遍。
3
有一回,我在一个朋友的婚宴上碰到虎哥夫妇,于是坐了同席。
酒菜轮番上桌后,虎哥发挥自己的特长,将酒店里的各样菜式拎出来细细讲解。从白果的不同种类、梭子蟹肥瘦的分辨,一直聊到了中外啤酒的工艺之分。当然,这是我们私下的耳语,虎哥绝不会在主家面前指点江山。
“国产啤酒就是些西贝货(假货,“西贝”组合为“贾”,“贾”通“假”),这些假洋鬼子更可恨!”虎哥敲敲桌子,一脸嫌恶。他将配料表指给我看,说里面的大米和糖浆都是发酵过程中的代用品,正宗的精酿酒不可能用到这些东西。
虎哥是啤酒发烧友,为了喝遍比利时和德国周边的名酒,他曾在欧洲足足待了一个月。他见过的世面多,我自然一脸叹服,末了,他又说那些在国外有名气的精酿,如今在北上广也能喝得到,这几年精酿酒屋发展很快,他考察过一段时间,跃跃欲试。
我问他怎么不行动,他摇摇头说,温州这地方小,容不下这些高端定位的产品。有机会的话,还是得去北上广定居。
“那些地方是真正的国际化大都市,尝得到世界上的所有美食。”说罢,他指指身边的妻子,“要不是牵挂太多,家里管的又严,我早就飞走了。”
虎哥妻子温柔娴静,只在旁边笑吟吟地望着丈夫吹牛。我从旁人口中听说,虎哥妻子是米兰大学的高材生,学的是艺术设计,回国后却没有进大公司工作,而是回了老家。她娘家是开金店的,她就顺理成章地接了班,管着两间金铺。
我悄悄问虎哥:“让一个海归艺术生管金店?这不是屈才嘛!”
虎哥笑,说温州没有几家瞧得上眼的设计公司,妻子娘家人又不愿意让她离家太远:“这金店嘛,大概也算专业对口吧?”
虎哥说,妻子的同学和朋友几乎都去了杭州,她也动过念头,但很快就放弃了。她已经结了婚,父母都退了二线,这也意味着人生已经被家庭和事业束缚住了,很难为了理想任性。
“大别墅住着,帕拉梅拉开着,怎么就忧郁起来了?”我开玩笑。
虎哥眨眨眼,苦着脸说:“因为大家过得都不快乐啊。”
我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富二代也是有烦恼的。
一直以来,我和小深都觉得虎哥算得上是一位颇有能力的富二代。可在他父亲沈老爷子眼里,虎哥却是个败家的懒汉。
两个月后,虎哥过生日,我和小深去的时候,生日宴已经结束,他家只剩下几个要好的朋友就着桌上的半块蛋糕喝酒。过了一会儿,瘦瘦小小的沈老爷子从外面回来了,他显然已喝过不少,脑袋晃晃悠悠,看起来有些走神。见家里坐着一堆年轻人在喝酒,他自顾自地加入了我们。
都说最好的醒酒药是另一种酒,老爷子灌下一小瓶“毛铺”,脸色红得跟涂了胭脂似的,人却倏地清醒过来。借着酒劲,他目光如电,一拍桌子,开始数落我们:“你们这帮年轻人,没志气,顶没用!”
这一打击就是一大片,我们都缩起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白老爷子的用意。虎哥母亲跑过来打圆场,仍按不住老爷子的兴头,最后只好罢手离去。
老爷子瞥了虎哥一眼,越说越激动:“我30岁的时候,早出去闯世界了,哪有闲工夫待家里喝酒?”
年轻时,沈老爷子跟着叔伯们打渔、养螃蟹,辛辛苦苦干了几年,却仍然攒不下钱。90年代,温州的第二波经商热开始兴起,他加入了背井离乡的大军,比别人走得更远,一直跑到了内蒙。
那时候,正是“温州模式”的高光时刻。“温州模式”被经济学家们叫做“小狗战术”,从温州走出去的中小商人们涌向全国各省市,将轻工业产品卖到全国。挂着温州名号的商贸城、毛衣市场、鞋市场在全国各地开花,一派欣欣向荣。
当时,沈老爷子手里资金不足,也没有什么亲戚可以投靠,单凭一口家乡方言,就在内蒙的温州圈子里扎下了根。他先是卖馄饨、炒粉干,做温州老乡的生意。几年后,他攒了点钱,又开始鼓捣卤菜。
温州的卤菜在浙江一带小有名气,熏鹅、熏鸡、卤牛肉,风味独特。沈老爷子在老家时混过几天宴席班子,一来二去,卤菜店就让他鼓捣出来了。
第一桶金拿到手,沈老爷子又在包头开了一家五金店,卖纽扣、衣扣、皮带扣。那些年,他给当地几家小服装厂供货,客户里还包括一些蒙古商人(包头有几个规模很大的外贸市场)。他的五金店标榜“自产自销”,实质上只是一个门面,所有货源都来自温州和义乌的工艺厂。
头几年,老爷子还将工艺厂发来的产品包装一一拆开,剪去上面的厂标和地址,重新打包,以防客户越过他直接去找生产商。没过多久,他就犯了懒,干脆将工艺厂的原包装一并送到客户手里。
“麻袋上面一五一十地印着厂名,地址和电话也有,明明白白,要是跳过我,直接找厂家订货,价格上一下子就能打下两成。可人家就愿守着我的店,非让我挣钱。”老爷子笑得很得意,“也活该温州人挣钱,那些内蒙人可真傻,傻到家了!”
采购要找“源头”,如今已是常识,可30年前那些刚刚从计划经济走出来的地方,却不是所有人都能想明白。那时既没有互联网,企业的采销体系也很死板,对市场的反应总是慢上半拍。靠最粗浅的商业思维,也能在那片蓝海中大杀四方。
依靠着一手信息差,沈老爷子在内蒙混得不错。后来他参股了一家新筹建的温州商贸城,没两年就发了家,赚得盆满钵满。
“找工商的人吃顿饭,请市里面招商的领导喝两次酒,生意就上门了。”老爷子说得轻描淡写,“人情的费用必须得花,这些东西省不得。你们还是大学生哩,读了十几年的书,都读到哪儿去了?”
父亲借着酒劲训儿子,周围还有一大帮朋友看着。我和小深颇尴尬,虎哥冷着脸,只顾往嘴里灌酒,一言不发。
我只好没话找话,试探地说虎哥那个餐饮公司弄得还不错,怎么说也挣上钱了:“虽说西餐厅前些日子关了张,但前后算算,亏的也不算多。”
“不错?不错个屁!老子当年白手起家的时候,哪有这么好的条件?这么多钱,这么多铺子,都留给他,那就是一块能往天上跳的跳板,他跳起来了吗?”沈老爷子吹胡子瞪眼,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马云也是吃米饭长大的,你们就不打算当下一个马云?”
我小心翼翼地接茬:“如今想要创个业呀没那么容易了。”
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风口一过,庸者就会落下来,摔个嘴啃泥。人有三六九等,木分紫檀花梨,到了比拼智力的时候,温州人并不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出色——就拿温州街头市占率最高的奶茶店来说吧,是台州人开的;人流最密集的零食铺,是宁波人的手笔。最懂“商机”、爱作“先锋”的温州人,现在就连本土防线都快守不住了。商海漫漫,能留下的都不是庸才。
听了我的长篇大论,沈老爷子一脸不快,大概是看在虎哥的面子上,倒也没有继续和我胡闹,就一步三摆地回自己的房间了。我们继续推杯换盏,却都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父辈的勇气与经历让我们钦佩,可是那个遍地黄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商人的门槛比过去高了许多,这是个再也没有草莽英雄的时代。
我们只是平凡的人。
4
爬出西餐厅这个大坑后,虎哥消停了一段时间。隔几天,他就去住海边的民宿,游游泳,晒晒太阳,一副社会闲散人员的做派。据说,沈老爷子看不下去了,跟他吵了好几次,父子之间火药味儿很浓。
当时,恰逢市区里有一家新商贸城开业,沈老爷子就置了两间铺子。他又搭上熟人的线,在市郊弄了个小加工厂,生产服装业里的五金钻饰。
一个负责生产的实体工厂,配一个拓展销路的门市处,这是最基础、也最有效的创业手段。万事俱备,沈老爷子亲自出马,将虎哥逮了回去,愣是逼着他下场经营。
钻饰铺子开业那天,我和小深也去送了两个花篮捧场。虎哥父母在店铺里头忙得脚不沾地,兴高采烈,虎哥反而在一旁搓着手,无所适从。
“历史是个轮回。”我对小深说。
小深不明所以。我解释说,当年的沈老爷子做的第一门大生意就是纽扣,兜兜转转,虎哥又回到了这个行当。一旁的虎哥听了,深深地叹了口气,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在温州,开业是一件极重要的大事,到了晚上,主家惯例要招待一顿宴席。宾客们多半都是沈老爷子的朋友,也有几个半生不熟的闲人。酒过三巡,不知是谁提了句:“这个新商贸城,本地的老板倒是越来越少了。”
大家来了兴趣,都把目光转移到一个胖胖的秃子身上。这人姓黄,是商贸城的经理(看来沈老爷子的面子不小)。他点点头,算是默认了这一看法:“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该外省人出头了。”
温州本地的商业渊源很长。自上世纪起,本地出现过不少综合门类的商贸城项目,五金,电机,鞋革,塑料,五花八门。其中最具知名度的,莫过于市区的黄龙商贸城。电器、皮鞋、服装、杂货,所有想得到想不到的东西,都能在那儿买到。
数十年过去,城建更迭,这个老旧的市场也难逃消亡的命运。几年里,各个功能区被分拆出去,搬迁到不同的地方。虎哥所经营的钻饰店,本也是黄龙商贸城的分流项目。
当年黄龙商贸城里的那拨温州商人,早已经变了模样。他们要么攒下一大笔钱,脱离了阶层,飞去了沪杭天堂;要么沦落尘微,消失在悠悠的岁月中。当今的几个新建商贸城,已经成了外省人的天下。就拿虎哥所在的鞋服市场来说,单是服装街上近50家商铺,安徽人就占去了1/4,江西老表们则瓜分了另一个山头。往日独属于温州人的地盘,如今仅仅剩下一半。
这些外省老板,过去都是本地商人手把手带出来的。时光匆匆逝去,经验渐长的伙计们也攒下了一笔钱,开始在温州人的地盘里攻城略地。有些安徽人开的店铺,也雇佣温州本地的青年男女。
就连市场里曾经通用的温州话,如今也风光不再了。
温州方言是一门极复杂的语言,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韵。平阳腔带点儿唱词的味道,抑扬顿挫;苍南腔往往夹杂着闽南语的调子,乍一听像是福建人;瑞安话属于温州方言里的正音,本土闻名的鼓词艺术以瑞安话为标准;瓯海鹿城一带的市区话则有着浓重的后鼻音,听起来颇为有趣……以前,大家进了市场,买卖两方讲什么话的都有,但肯定脱不开温州的三市四区五个县。碰上不会讲方言的店家,买家往往还要露点不太高兴的脸色。时过境迁,安徽口音的普通话,晦涩难懂的江西方言渐渐占领了市场,隐隐开始威胁到温州方言的“霸主”地位。
“那些外省人,价格杀得太狠,生意都让他们做死了。”酒桌上,有好事者开声嚷嚷,“五十万要挣,五万也要挣。五千,五百,只要能挣钱,他们不在乎放多大的水。这帮孙子!”
“都是做生意嘛,分什么外省人本地人。”黄经理忙不迭打圆场。
黄经理是江西赣州人,他扎根温州二十多年,已经能够熟练操使温州话。他女儿嫁的也是温州后生,一切嫁娶仪式都随了温州习俗。谈吐中,他已经将自己当成了本地人了。
“哪里一样,哪里会一样?”又有人出声辩驳,附和声很多。
那些本地的老板们,看到昔日的打工仔变成了竞争对手,都气鼓鼓的。黄经理一脸纠结,话音也越来越低,逐渐偃旗息鼓。他心里肯定明白,凭他的威望,绝对调和不了两方的矛盾。
酒桌上的气氛立时僵硬,一直到宴席散去,都没有人再提起这些话题。虎哥一直冷眼旁观,忽然转过头对我说:“你看,这商贸城里的水很深呐。”
我点点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利益就有最激烈的竞争与冲突。
温州商人都有敏锐的鼻子,他们已嗅到了危机。而这个危机来得比想象中要快。
去年底,虎哥忽然联系我,说他的堂兄想要出手一批涤纶丝,价钱很便宜,问我愿不愿意盘下来。涤纶丝是服装业的原材料,分成不同的类型,各种类型下又分为不同的支数、规格,对标不同的细分行业。虎哥掏出手机递给我,我瞥见照片上的箱唛,立即摇摇头:“这种材料我用不上。”
虎哥吞吞吐吐,很为难的样子:“帮帮忙嘛,有没有同行用得上,给介绍一下。”
虎哥的堂兄原本为一家外贸公司做贴牌。前几年效益不错,屯了满仓的原材料,结果碰上疫情,外贸公司资金运转困难,开始收缩战线,几乎停止了业务,留下他堂哥在风中凌乱。
既然用不上,那就折价清仓,同行之间兑个货也属正常。但那批涤纶丝规格特殊,量又不小,有40吨,一般人小打小闹还真吃不下。消息一放出去,材料贩子立即落井下石,价钱杀得极狠,几乎和废品一个价了。
“就算客户那边出问题,也该有点苗头呀,怎么进了那么多材料?”我有些疑惑。
虎哥摇摇头,说他这堂哥老实巴交,原先是个修摩托的力工,后来卖电瓶车配件、卖挖机配件,折腾了几年也没挣上钱,实在不是一块经商的料子。做纺织这一行辛苦是辛苦,倒是让他攒下点本钱。趁着那段时间材料行情低迷,堂哥便狠下心,进了一大批材料。他怎么也想不到,好端端一个大客户忽然就收了工。
“我堂哥说了,6折,只要能卖出去,死活也认了。他已经在附近的汽配厂找了个工作,厂房也退了租。安安稳稳地上个班,比创业要容易得多。那房东也算仁义,同意让那批货再堆个三五月。”虎哥一脸戚戚,“这玩意儿咋那么难卖?说是什么标号不一样,混着用不就完了么,也没人盯着研究嘛!”
虎哥这可就外行了——温州的服装业,在30年前确实如此。那些年,整个行业都以粗放的模式野蛮生长,客户要什么,小作坊们就做什么,没有什么标准可言。甭说帽绳这些辅料,就连服装上的主材,也是有什么用什么,一个款式的产品里甚至能挑出3、4种材质。
如今的市场早就变了天。上游企业开始精细化运转,连带着下游小作坊也跟上脚步。不仅在原材料使用方面更加严格,整个行业也开始细分,各个企业和作坊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很少有跨品类的经营。国家政策和市场规律双管齐下,口袋开始收紧,温州数以万计的家庭小作坊被扼住了喉咙,奄奄一息。市场上一有什么风吹草动,这些小微企业很快就会崩溃。30年前拥有无限荣光的“温州模式”,已经渐渐落后于时代了。
这批涤纶丝要是在本行业出不了手,到了外头就更难折现了。
听了我的解释,虎哥愣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看我爸说的,做生意就跟玩一样。按他的看法,我和堂哥全是大蠢蛋。他肯定不会晓得,现在的生意有多难做。”
租个厂房,先得做环评。找个客户,税号票据必须齐备,消防,社保,税务,生产,一关关全过了。最后呢——好嘛,客户停业了。
5
在温州,变的不仅是市场,还有人心。
今年年初,我的一位远房亲戚托给我一项任务:他的女儿莎莎大学毕业不久,想找个坐办公室的轻松工作。
莎莎学的是平面设计,最好能和这个专业挨点边。我立即想到了虎哥的钻饰工厂。那工厂虽然规模不大,但肯定需要几个设计师改模板。这工作虽然不起眼,但总算归在设计类的范畴。
我给虎哥打过电话,他倒是很快答应了,只说工厂地处瓯北,周围生活条件不佳,来回也很远,怕莎莎吃不了苦。
果然,两周还没到,莎莎就巴巴地跑来找我道歉。她吞吞吐吐地说,去工厂来回30公里,她车技不佳,一路上总是心惊肉跳。
我愿意代她向虎哥辞职,莎莎立即喜笑颜开,说话也痛快起来。
我心想,这丫头可有点傻,她父母在武汉开了一家鞋店,生意还不错,去做个小跟班多好?能与家人团聚,何必困守在温州?我心直口快,便问莎莎为什么不愿意去武汉。
一听到“武汉”,莎莎变了脸色,话里行间,无非是“太远”云云。她在温州上的大学,从小玩到大的同学和朋友们也都在本地,不愿离开。
听到这里,我一下怔住了:“都在本地?”
莎莎点了点头。她说,有些人的家里有产业,已经成了气候,需要接班,其他人都挣一份固定工资。有在4S店当销售的,有去事务所当会计助理的,有的进工厂做管理,或是干一些技术工种。
“出去的呢?”我问。
“出去?去哪里?”她一脸天真。
听着她的叙述,我颇为触动。温州是侨乡,外出谋生向来是传统,我的同学和发小几乎散布全国各省:有些跑到江西投靠亲友,从小小的制造业做起;有些去了新疆乌市,跟着老乡开店经商;还有一些人去了意大利,意大利北部城市普拉托简直是个“小温州”;巴西的圣保罗、西班牙马德里,乃至塞尔维亚、波黑的一些小城市,都有温州同乡的踪迹。
外面的世界充满机遇。过去,散布全球的温州青年也许会成为小商人、投机客、作坊主,幸运一些的能飞上枝头,成为企业主,积累一笔可观的财富。可莎莎这些Z世代的温州青年们,竟然止步家乡,再也没有跳出去的想法了。
偏安浙南一隅,世界会朝他们关上大门吗?
前些天,小深将我和虎哥约出来,去一家新开的餐馆吃饭。
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看见虎哥了。店里厂里两头跑,虎哥的生活规律了很多,体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不少。
不知怎的,我说起了莎莎,她从虎哥那里离职后进了一家贸易公司,职位似乎是文员。虽说这份工作与她的专业相去甚远,但肯定比埋头画图纸有趣多了。
“莎莎家里的鞋店怕是要收尾了。莎莎是独生女,可她不肯去武汉,只愿意待在温州上她的班,她爸妈怎么劝都不听。”我很惋惜地说,“打工有什么好玩的,自己做老板不香吗?”
虎哥摆摆手,自嘲地说他也是打工仔,不过是给自己打工罢了。除了无聊之外,朝九晚五的日子适应起来倒也不难。他挠了挠头,忽然就感慨起来,说他开了工厂之后才知道,居然有那么多本地青年找不到工作。
上周,有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去虎哥的工厂求职,可惜晚了一步,设计助理的位置已经满额,连技术学徒的职位也没有空当了。那个小伙子不死心,又问车间还有没有职位。
“好好一个本地的小伙子,进车间?”虎哥的眼睛就瞪起来。
温州重商,对劳力工作有一种天然的抵触。要是自己当老板也就罢了,干得再狠,那也是勤劳致富,谁都竖起大拇指。要是帮人打工,多少会让身边人瞧不起。
看那小伙子性格朴实,虎哥心一软,便让他在办公室打杂,顺带给客户送送样品什么的。这些活儿本来是虎哥自己干的。
“活菩萨呀你,凭空给厂里添一张嘴。”小深给出一个冷眼,不置可否。
虎哥摆摆手:“20来岁的人干车间,这辈子就毁了。让他出去多跑跑,见见世面,将来哪怕不跟我干了,总归有些别的出路。”
短短一年时间,虎哥的脾性收敛了许多,几乎变成了一个成熟的中年人。他憋了很久,终于幽幽地说:“往前数30年,在温州,人人都是小老板。往后数30年,同样在温州,人人都是打工仔。”
我们被他逗笑了。过了一会儿,众人回过味来,纷纷点头,好像的确是这么个理儿。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来源:网易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