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伯是我父亲的好友,50年代生人,原是省城一家水电工程公司的老板。他出身贫寒,父母早亡,退伍后只身在省城打拼,从工地上的小工做起,一步步赚下几千万的身家,在本地业内也算是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每当说起兴伯的创业史,父亲总会赞不绝口,说他当年仅靠一个帆布工具包和200块的本金起家,不靠关系不走邪路,凭着不服输的性格和吃苦耐劳的精神赚下这份家业,着实不易。
2013年,兴伯“退居二线”,和兴婶在省城半山买了别墅,换了豪车,安心享受自己前半生的劳动成果。兴婶是本地人,年轻时很漂亮,家境也好,当年顶着全家压力嫁给了还一穷二白的兴伯。旁人都觉得他们迟早要离婚,没想到夫妻风风雨雨三十多年,感情一直好得像刚结婚时一样。母亲很羡慕他们的感情,总说:“人家每年结婚纪念日时都会一同出去旅行,这么多年一年不落,你再看我们家,唉——”
母亲说,当年兴婶婚后便辞去公职,与兴伯一起在五金市场开门市部,兴伯跑工地,她就看店。每天上下班,都能看见兴伯骑着自行车,兴婶坐在后座搂着他的腰。即便后来生意做大了买了小轿车,兴伯依旧坚持骑自行车带着兴婶上下班,还说只有兴婶搂着他的腰,才有两口子的感觉。
兴伯从不碰烟酒,工作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嗜好。晚上偶尔有生意上的应酬,也都会先送兴婶回家。但凡兴婶对他的应酬有一丝不快,他便会以“老婆不同意”为由迅速推掉。
兴婶对兴伯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过去兴伯的毛衣毛裤、手套围巾,都是兴婶一针一线织出来的。我大学时假期曾陪父亲跟兴伯一起跑过工地,饭点时兴伯总会拿着一个保温饭盒,里面的饭菜天天都不重样。父亲说,兴伯有糖尿病,医生建议他不要在外面吃东西,这么多年,他的一日三餐全是兴婶准备的。
兴伯经商也并非一帆风顺,最失意时背着四五百万外债,债主们在他家客厅里一连住了两个多月。兴婶对丈夫没有一句埋怨,还管债主们的饭,后来又从娘家借钱帮兴伯还债翻身。
“如果当初没你兴婶,你兴伯也混不到现在这个层次。”父亲说,“做工程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良嗜好,一旦赚了钱,也经常闹得家庭破裂,但你兴伯是个特例。你兴婶真是位‘贤内助’,无论怎样,一直陪在他身旁。”
这对模范夫妻唯一的美中不足,大概就是两人一直没有孩子。
兴婶年轻时身体不好,一直怀不上孩子。有好些年,兴伯兴婶经常带着大包小包的礼品来我家,希望父亲能托表姑(她在省城的妇幼保健院工作)联系医院的专家问诊。后来两人也去过北京上海的大医院,钱没少花,但最终也未能如愿。
我从小时就知道兴伯兴婶特别喜欢小孩。他们喜欢邀请朋友去家中做客,对有孩子的朋友,还会特地嘱咐“把孩子带上”。他们在家里布置了一个儿童房,房里摆满了各种小孩用的东西,从衣服到各类玩具,应有尽有。每次去兴伯家做客,兴婶都会把我喜欢的衣服和玩具送给我,还反复说“常来玩”。他们说找算命先生算过,想要怀上孩子,就需要用别人家的孩子当“引子”,才能引来自己的孩子。母亲理解他们的苦衷,但有些礼物太过贵重,想折成钱给兴婶,可兴婶坚决不要,说拿了钱就“破了阵”了。
这个“阵”摆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年春节,兴伯家里和小孩有关的东西忽然全部消失了,儿童房被搬空另作他用,兴婶对我也不再像过去一样热情了。在父母的交谈中我才知道,多年的等待无果,兴伯兴婶已经不再相信算命先生了。
从那之后,兴伯夫妇一改往常的态度,不但不再盼望有孩子,反而言语中开始表达出对小孩的反感。
再见面时,经常会听兴婶唠叨,说谁谁家的孩子不省心,一出生就有遗传病,全家人十几年为了给他治病东奔西走;或者某某家的孩子是讨债鬼,家里辛苦供到大学毕业,还没来得及反哺家里便出事死了,害得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父母能理解兴婶的心态,但听她唠叨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便不再带我去兴伯家了。那时父亲和一些朋友也劝过兴伯,如果实在生不了,就趁年轻赶紧领养一个。兴伯也动过领养的念头,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还是放弃了。
既然没孩子,夫妻俩索性把心思全都放在买卖上了。兴伯的生意扶摇直上,先是接了几笔大买卖,后来又从五金市场的门市部退租,去开发区注册成立了工程公司,从“个体工商户”正式转变为工程公司老板。
他身边的朋友都说:“像老兴这么有钱的人,如果老婆不能生育,大多会在外面找小三生孩子,不然赚这些钱以后给谁花?但老兴从没动过这方面的心思,的确是个好人啊!”“人家这样也是潇洒,年轻时使劲赚钱,留着退休之后使劲花,永远是为自己活着,多好!”
那段时间,偶尔和兴伯一起吃饭时,他总会“教育”我:“这些年如果不是你总花你爸钱、让你爸分心,他生意肯定比现在大得多,你爸算是耽误在你小子手里了。”父母也会打着哈哈应和着兴伯,如果恰好赶上我惹了什么麻烦,父亲便会顺着兴伯的话数落我一番,从读书时交高价择校费、到娶媳妇需要买房子,让我“算算这些年一共花了家里多少钱,打个欠条”。
一般这样的时候,我就在一旁低着头“自我反省”。一次,我无意中开玩笑回了父亲一句:“你养我小我养你老呢,咱爷俩扯这些干啥。”不想当时兴伯脸色骤变,父亲在桌子下面使劲踹了我一脚。
回家路上,父亲一再警告我,以后绝对不能当着兴伯的面说这种话,因为兴伯兴婶的心态似乎又发生了些许变化。
那时候,我母亲和兴婶走得很近,两人经常去逛各种商场和花鸟市场。母亲偶尔也会羡慕地说:“其实有时想想,像你兴伯兴婶那样过日子也挺好。”尤其是看到兴婶有时间学钢琴、舞蹈、茶道,或是和兴伯一起去日韩欧美旅行,母亲便会数落我整日不省心,害她不能像兴婶那样心无旁骛享受生活。
羡慕归羡慕,母亲能很清晰地感觉到,兴婶已经过了从“想孩子”到“烦孩子”的阶段,如今言语中透露出来的,全是担忧,“担心老兴老家那边的亲戚打老兴的主意”。兴伯老家的亲戚都不富裕,常有人来“打秋风”。兴伯对亲戚们基本是有求必应,兴婶对此多少有些不满。兴伯在老家的两个弟弟,膝下共有两男三女五个孩子,兴婶总是担心,万一丈夫走在了自己前面,这些穷亲戚就会觊觎自家的财产。
我说那些钱是兴伯兴婶的夫妻共同财产,跟他家亲戚有啥关系?母亲说,她也这么劝过兴婶,但兴婶还是有点担心,总觉得兴伯跟亲戚走得太近,而那些亲戚总给她一种不怀好意的感觉,“这个可能就是有钱人的烦恼吧,觉得谁都在算计自己”。
父亲说兴婶的想法也没错,毕竟两人没孩子,偌大的家业确实引人眼红。母亲转头说父亲净操闲心:“人家老兴两口子就不能退休之后自己享受生活?钱是身外之物,真到走的时候两眼一闭,管它归了谁!”
父亲点点头:“但愿他们两口子也是这么想的。”
2013年,兴伯退休前的那个春节,和兴婶在省城一家高级酒店摆席招待这些年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协调一下退休后的事宜。
那天兴伯的兴致很高,往常滴酒不沾的他端着酒杯说,自己跟兴婶辛苦了半辈子,钱也差不多够花了,趁现在两人还不老,该享受一下“革命成果”了,公司的事情就交给晚辈——他说话的时候,身边还跟了一对年轻男女,从行为举止看,应该是他家的亲戚。
饭局过后,母亲陪兴婶去逛商场,兴伯则带上那对年轻男女约我父亲去了茶馆,说有些事情还需要单独交代一番。
果然,父亲回来后说,兴伯是希望他以后能在生意上“带带”那对年轻人。那个女孩叫刘霞,是兴婶亲戚家的孩子,早年过继给了兴伯,大学毕业后在兴伯公司上班。男孩是刘霞的男朋友,两人已经订婚,也被兴伯安排进公司工作。
母亲惊讶,说刘霞这事儿兴伯两口子竟然藏得如此严实,这么多年从没跟别人说起过。父亲说,兴婶之前一直担心兴伯那边的亲戚觊觎自家财产,这下从自己娘家这边过继个孩子过来,她也能安心了。
兴伯兴婶住进半山别墅,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悠闲日子。之后的几年,父亲遵照与兴伯的约定,常常带着刘霞夫妇做生意,后来看两人逐渐熟练,也就不再多管。
2016年,听闻兴伯生病住了院,我陪父母去了趟医院。兴婶说兴伯患糖尿病多年,虽然一直努力控制着血糖,但时间一久,还是有了一些并发症。
那天兴伯的精神状态挺好,他把这次住院归结于近期出去玩太累、加上忽视了血糖控制,说之后自己多加注意就好。退一万步说,实在不行还能做肾移植手术,不是太大问题。
不久兴伯便出了院。
2018年5月,父亲年届花甲,见我没有接班的意思,索性直接转让了生意。退休时,父亲也请了一次客,那天兴伯和刘霞一家都来了,刘霞的儿子已经4岁了,肚子里的二胎也6、7个月了。
父母向兴伯兴婶表示祝贺,但兴伯的身体情况似乎不太好,饭吃了一半便说身体不适,提前回去了。父亲有些担心,之后又打电话问候,两人聊了很久。
挂了电话,父亲脸色就不太好。我问他怎么了,他哂笑着说:“你兴伯可能遇到点麻烦。”
父亲含糊地说了几句,大概是兴伯抱怨自己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身边本就缺人照顾,这关口刘霞又怀了二胎,顾不上他。
我说兴伯这情况应该雇保姆才对,他又不缺钱,没有必要非得靠家里人照顾。父亲说理是这么个理,但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后来的大半年里,兴伯没有再约父亲吃饭喝茶,却经常打电话过来。多数时候是父亲在劝慰兴伯,起初语气很轻松,经常说些“想开点啦,不要生气”、“哎呀你又不差这仨瓜俩枣的”、“是你想多了”之类的话,后来语气却逐渐变得凝重起来——“这事儿你得留个心”、“不行不行,这种事情开不得玩笑!”
挂了电话之后,父亲总感慨说:“唉,生了病才能看出世道人心……”但兴伯具体遇到了什么事,他不愿跟我多聊,只说是人家的家务事,无非是些养老、治病和钱的问题。听他偶尔提及,大概是兴伯生病后又跟老家亲戚走得近了些,引起了兴婶不满,兴婶觉得兴伯的亲戚这关口突然找兴伯“献殷勤”,实际是“图谋不轨”、“别有用心”。
母亲照例和兴婶相约外出逛街购物,父亲便建议母亲找机会劝劝兴婶,老夫老妻了,先前几十年苦日子都过了,现在没必要再横生枝节。
结果没多久,母亲一次逛街回家后气呼呼地跟父亲说,她以后再也不和兴婶一起出去了。
那天母亲劝兴婶,不要对兴伯与老家亲戚的交往太过敏感,这话一出,就让兴婶异常警惕,旁敲侧击地表示,她知道父亲与兴伯之间的关系,觉得母亲跟她说这些话,同样也是“别有用心”——往上数,兴伯算是我父亲的远房表舅,我的表舅爷,但这早已出了“五服”的亲戚关系,却也引起了兴婶的忌惮。
“算了,是我想简单了,这事儿以后千万别再跟她提了。”听完母亲的描述,父亲无奈地说。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再没从父亲那边听到兴伯和兴婶的消息。
2019年6月,父亲突然让我去兴伯家一趟,说是兴伯遇到点事情,想找我咨询一下。又嘱咐我说,去归去,说话注意分寸,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不要给自己“揽事”,说罢还叹了口气:“按道理咱不该掺和,但你兴伯现在确实挺可怜的。既然他主动提了,你就当是过去听他说道说道吧。”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来到兴伯的半山别墅。那天兴婶不在家,兴伯的状态似乎也不太好,一年多没见,人已经瘦得不成样子,走路和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上下楼时几次差点跌倒。
兴伯说自己的肾病已经恶化成尿毒症了,现在全靠透析活命,一只眼睛也因为得了青光眼几乎失明。他自己都没想到病情突然恶化,几个月暴瘦了十多斤。
之后,他言归正传,讲起这次找我的原因:“说出来挺丢人的,但我也确实没得办法,你懂法律,也不是外人,我不瞒你,主要想找你问一下有关钱的事情——我还活着呢,他们就已经开始想我死之后的事情了。”
兴伯说,他老家的两个弟弟和养女刘霞一家正在为了争夺自己“遗产”的事情掐架,眼下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他原本打算做肾移植手术,却突然发现手里的钱已经不听自己使唤了,想问问我眼下有没有什么办法。
看来当年兴婶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我又觉得有些惊讶——一年前我父亲“退休宴”上,兴伯兴婶带着刘霞一家,还是一副父慈女孝的景象,现在怎么闹到了这种地步?况且兴婶还在,怎么轮得到兴伯老家的亲戚和刘霞一家争夺“遗产”?
我提出这些问题后,兴伯长叹一声,先跟我讲了他和兴婶收养刘霞的经过。
多年来,兴伯兴婶虽然曾对外宣称自己是“丁克一族”,但心里还是考虑过晚年养老和百年之后的家业问题的。
“当年其实我是听了你爸的话想去抱养个孩子的,跟福利院都联系好了,但你婶子不愿意,说抱养的孩子没有亲缘关系,不放心,非要从亲戚中过继个孩子过来。”
当时兴伯在老家的二弟有个男孩,只有2岁,也愿意送到他身边来养。兴伯原本想选那个侄子,但兴婶不同意,说她跟兴伯家亲戚关系陌生,担心日后一旦兴伯走在自己前面,那些亲戚跟养子会一起把自己扫地出门。也正因为如此,她提出了想收养自己姐姐家的孩子刘霞。
兴伯起初并不同意,一来他一直想找个男孩过继,二来他希望孩子年纪要小,以便从小培养感情——可那年刘霞已经11岁了。然而,经不住兴婶劝说,也为了让兴婶放心,几经考虑后,兴伯还是决定让刘霞过继到自己家。兴婶的大姐也一再承诺,过继后刘霞便跟自家彻底断绝关系,以后绝对不会要回孩子,也不会过问孩子的任何事情。
由于不符合办理正式收养手续的条件,兴伯夫妇与刘霞的收养关系一直停留在口头约定上,对外人只说是“亲戚家的孩子在省城上学”。
之后的十几年里,兴伯夫妇供刘霞读了大学,等她毕业后将她安排进自己公司上班,2014年兴伯退休后刘霞就结了婚,女婿在兴伯的培养下,俨然成为了公司的接班人。兴婶的大姐一直履行着当年的承诺,刘霞也一直喊兴伯兴婶“爸”和“妈”,一家人一直和和睦睦,兴伯一度认为,未来就这样确定了。
但2017年底,兴伯做了一个决定,让一切发生了变化。
2016年兴伯那次出院后,身体每况愈下。兴婶年纪也大了,照顾丈夫多少有些吃力,她又没有驾照,兴伯每周去省立医院治疗,便只能叫刘霞夫妻过来帮忙。最初刘霞夫妇对兴伯照顾得也挺妥帖,但2017年底,刘霞怀了二胎,自顾不暇。女婿一边照顾公司生意一边照顾刘霞,就顾不到兴伯这边了。
兴伯思来想去,想起自己小侄子一家也在省城打工。侄子收入不高,侄媳一直没工作,于是便找侄子商量,问能否让侄媳过来照顾自己,按月给开工资。
兴伯开出的工钱很可观,侄子二话不说便同意了。兴婶起初不太愿意,但考虑到自己的情况,身边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手,也只能默许。于是,侄媳便搬进半山别墅,成了兴伯的“专职保姆”。
如果单论照顾人这件事,兴伯的侄媳做得很称职。之后大半年里,她不仅照顾了兴伯,连兴婶的日常起居也一起伺候了。因为侄媳,侄子与兴伯的走动也频繁了许多,甚至成了兴伯的“专职司机”。兴伯很开心,偶尔还会给侄子侄媳额外发个红包,前后加起来得有三五万。
在兴伯看来,这或许只是个心意,但对侄子一家来说,这钱却是个天文数字。兴伯也曾一时高兴时对侄子说过“早知现在,当年就该把你过继过来”。
只是兴伯没有料到的是,自己的无心之举,但却触动了家人的神经。
首先来探他口风的人,是兴婶。
那段时间,兴婶一直闷闷不乐,不但多次明确拒绝侄子和侄媳对她的照料,而且几次告诉兴伯,侄媳“手脚不干净”,言外之意,就是想让兴伯把侄子侄媳打发走。兴伯开始信以为真,有些恼火,但后来仔细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侄媳并未偷家里东西,于是觉得是妻子多虑了。
之后来找兴伯的,是刘霞。
2018年10月,刚出月子的刘霞和丈夫来到半山别墅,说要接过照顾兴伯的工作。兴伯很是感动,却又有些不解——刘霞刚生完二胎,身体还没调理好,如果她来照顾自己,那刚出生的孩子怎么办?刘霞却说不要紧,她和丈夫可以协调好两边。
兴伯当时也没多想,便同意了养女的提议,还担心刘霞的身体吃不消,提议她和侄媳“排个班”,比如每周一三五侄媳过来,二四六刘霞过来。但刘霞说不需要,自己忙得过来,言语中也是让兴伯赶紧把侄子侄媳二人打发走的意思。
一向精明的兴伯,不会听不出妻子和养女的言外之意。他说当时自己心里很复杂,虽不说透,但也大概明白她们是在担心什么。他觉得母女俩想多了,尤其是兴婶,断不该从这方面考虑问题。
但为了照顾兴婶和刘霞的感受,兴伯最终还是劝走了侄媳。不过事实证明,刘霞根本没有办法兼顾两个孩子和养父,兴伯侄子侄媳刚走时,她还算随叫随到,时间一长,她便分身乏术了。
“大外孙要上学前班,小外孙没断奶离不了人,我这边一周得去医院两次,平时也经常得用人,加上公司里的事情,他们两口子哪能顾得过来呢?”兴伯说。
“你就该雇个保姆的,何必完全倚靠家里人呢?”我说。
兴伯苦笑一声,说这个问题他等会儿跟我细讲。
2018年11月,连续几次向刘霞夫妇“求助”无果后,兴伯只好再次联系了侄子和侄媳,希望他们能帮忙带自己去医院。侄子侄媳二话没说便赶来别墅,不但开车把他送去了医院,还在病房里陪了他两天一夜。
感动之余,兴伯拉着侄子的手说了一句:“你是个好孩子,叔叔以后不会亏待你。”
事后,兴婶跟兴伯解释说,那段时间小外孙突发疾病,刘霞夫妻二人忙得昏天黑地,所以没顾上兴伯。兴伯生过一阵闷气后,也体谅养女的处境,并没计较。但不成想,刘霞却将此事记在了心里,“一直到2019年春节,刘霞都没再来过我这里。给她打电话也不接,发信息也不回”。
直到大年三十晚上,在兴婶的反复劝说下,刘霞才和丈夫一起来到半山别墅陪兴伯团年。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刘霞借兴婶之口,向兴伯提出了一个要求。“她话说得很明白,说我之前把她过继过来就是为了给自己养老。养老没问题,但当年我跟她亲妈那边没办任何收养手续,在我这儿也没得身份,所以希望我能给她一个‘身份’”。
兴伯明白刘霞的意思,所谓的“身份”,无非是一份遗嘱,即,承诺自己死后的遗产只能留给她,而不会给别人。
“我以前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和你兴婶没有孩子,她是我的养女,现在公司也都给了他们两口子,即便不提,等我死后家里的钱也都是她的。但她现在主动提出来,就伤我的心啊……”
这种事情我没法插嘴,只好听兴伯继续往下说。
养女提出这样的要求令兴伯难以接受,但更让他难过的,是兴婶的态度。“刘霞说这话时,你婶子没制止,但事后却劝我,为了让孩子‘放心’,还是给个‘态度’吧……”
“你给她‘态度’了?”我问。
他点点头,说兴婶和刘霞都把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自己也是没办法。于是,正月十五那天,他和兴婶一起写了份“遗嘱”,宣布将两人百年之后的财产全部交给刘霞继承。
兴伯本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了,但没想到只过了几天,就发生了另一件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一次聊天时,兴伯问起小外孙的情况,刘霞不慎说漏了嘴——原来,是兴婶的大姐,也就是刘霞的亲生母亲,在照顾孩子。
这或许是当时刘霞的无奈之举,但却刺激到了兴伯的神经。因为两家当年反复约定过,刘霞过继给自己后便与亲生父母彻底断绝关系,绝不走动。可眼下,养女无疑还与原来的家庭存在联系,这是兴伯最不能接受的。
“你说我算什么?这些年做了这些事又为了什么?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我呢?最后就剩我一个孤家寡人?”说到这里,兴伯还是很激动——而那次知晓真相时,他被气得直接进了医院。
我赶紧劝他不要动怒:“您刚才也说了,她忙不过来,您站在她的角度上想想,把孩子交给亲妈那边,总比找个陌生人来照顾安心些不是?况且您也没有孤家寡人这么一说,不是还有婶子在嘛!”
不料我说完这话,兴伯又是一声苦笑:“我现在也搞不清楚你婶子的立场到底在哪儿,家里为什么一直不雇保姆?就是她不让啊。”
兴婶不让他雇保姆,就是担心他会跟保姆产生什么“瓜葛”。兴伯说,因为他们没有孩子,兴婶这么多年最担心的就是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他抛弃,她总是想象,兴伯若有天会抛弃她,最可能的,就是兴伯跟其他女人有了孩子。
“我不能跟任何年轻的甚至同龄的女性有接触,即便有也必须是她在场的情况下,哪怕是保姆都不行……”
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兴伯说,兴婶从年轻时就总说自己没有孩子就没有安全感。后来生意越做越大,钱越来越多,兴婶对于婚姻的安全感就越来越低,总拿“老婆生不了孩子的老板,就出去找小三生”这话敲打兴伯。在外人看来,两人十分恩爱,但其实兴婶多年来一直盯着兴伯,总怕他从什么地方领回个亲生孩子来。
“您为什么说现在搞不清楚婶子的‘立场’呢?”我继续问兴伯。
“刘霞赶我侄子侄媳走,还有跟我闹‘遗嘱’这事儿,你婶子是默许的,而且家里的钱,也被你婶子总往她娘家那边捣鼓……”兴伯叹了口气,又讲了一个大概连自己都不愿接受的事实——
2019年3月查出尿毒症后,医生给了兴伯两个建议:一是在控制好血糖的情况下,考虑肾脏移植手术,但后续效果不明;二是考虑去国外治疗。医生推荐了美国一家医疗中心,说那边的治疗理念与国内不同,以前有病人去过,效果很好,如果兴伯不差钱,可以考虑。
兴伯当然觉得自己不差钱——即便不算公司的钱,他记得家里的现金存款至少应该有700万以上。他想到国外就医,也以为兴婶一定会支持自己,毕竟,夫妻相濡以沫快几十年,又没有子女,兴婶就是他的一切,他也是兴婶的一切。
但当他把想法告诉兴婶时,兴婶的态度却有些暧昧,甚至是犹豫。兴伯想找出存单,看看能有多少存款用来治病时,才知道家里大部分存款都已经被兴婶“借”出去了。
“她娘家哥借走了300万,说是外甥开工厂,两个娘家姐各200万,其中包括刘霞的亲生妈……这些钱都是她这一两年借出去的,也都没跟我说……现在账上只有不到30万现金,我想应该是留着给我应急,或是当丧葬费用的……”说到这里,兴伯已经老泪纵横。
我已经目瞪口呆,也明白了兴伯为何选择兴婶不在的日子约我过来。
“那些钱得要回来,不然你这病咋办。”彷徨中,我说了一句蠢话——兴伯找我过来,想问的就是这个,但我一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孩子,我现在难就难在开不了这个口,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的确,借款的都是兴婶的直系亲属,兴伯如果硬要兴婶从娘家要回这些钱,很可能立刻“祸起肘腋”,到时钱能否拿得回来还两说,恐怕连个在身边照顾他的人都没了。
“这别墅……”我想说既然存款没了,那房子和车子还值些钱,看能否出手换点医药费。但想起临行前父亲告诫我的话,便担心一旦兴伯照我说的做了,兴婶那边一众人得恨死我,于是赶紧收了嘴。
兴伯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我想说什么:“房子车子就别想了,当初为了让你婶子安心,和存款一样,都是落在她名下的……”
“婶子做这些事情,八成是受了娘家亲戚的撺掇。您这边也有亲戚,不是侄子一家还都在省城嘛?你不好出面,就让他们出面找兴婶那边的亲戚要钱。”我终于想出了一个相对符合法律人情的办法。
兴伯依旧苦笑,说:“你忘了刚见面时我跟你说的了?”
我这才想起,兴伯已经说了,自己的两个弟弟已经跟刘霞撕破了脸。我说这不挺好,你这边的亲戚出手了,事情总会有回转的余地吧。
“你还是太年轻啊,不太明白这世道人心……3个月了,一分钱也没要回来,他们是去帮我要钱治病吗?有的说,让我打官司离婚把钱要回来,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我这身体还能等到那个时候吗?”兴伯说,还有亲戚私下让他先定遗嘱,声明家里的钱要给侄子留一部分,这样他们才好去跟刘霞那边谈判。这已经是图穷匕见,只能让兴伯更加绝望。
“说来真是好笑,事到如今,自家人我都不敢信了,只敢信你这个外人。你懂法律,帮我想想,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说完,他竟然点起了一支烟。我想制止,但他却摆摆手,“不差这根烟。”
“我没处理过这种事情,也只能帮您找个律师,具体事情您跟律师说,他应该有办法能帮到您。”思来想去,我也只能这么说。
兴伯斜靠在沙发上,面色凝重。他微微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有淡蓝色的烟雾从他的指缝间升起。
我当即帮兴伯联系了一个做律师的朋友,帮他们约了见面时间。他谢过我,在我告辞前,又在手机上给我转了8000块,说知道咨询律师需要收费,但眼下在不惊动兴婶的情况下,他手里能动的钱只剩1万多,让我先转给律师朋友这些,不够的话,他再想办法。
我看了看这栋接近600平的别墅,又看了看眼前这位形如枯槁、只拿得出1万块的“千万富豪”,心里叹了口气。
回家之后,我把兴伯的情况讲给父母。母亲说,兴婶这样做确实过分了,毕竟夫妻一场,不该现在就打这种算盘。父亲有些紧张,问我:“兴伯让你帮他干啥?”
我说我能干的也只是帮他找个靠谱的律师而已,还能干得了啥?
父亲松了口气,说那就好:“这事儿帮一下你兴伯,但别的事情你可千万别掺和,咱过好咱自家日子,人家的家事,轮不到咱外人说三道四。”
尾声
朋友接了兴伯这单案子,的确耗时弥久,最终双方没有对簿公堂,选择了场外和解。兴伯没有如愿去国外就医,依旧继续着每周3次的透析,他说是因为2020年初疫情爆发“出不去”。
朋友说,“他之前跟你说的那些事情,经过我们的调查,基本属实”——兴婶确实将家中存款都出借给了娘家的亲戚,而这一切兴伯并不知情。
“他们两口子是二婚吗?”朋友问我。
我说不是,以前感情好得很。
朋友叹了口气,说那就奇怪了,照常理兴婶不该做这种事,因为按照现行婚姻法的规定,兴伯去世后所有财产都归兴婶继承,兴伯那边的亲戚没有资格继承他任何财产。
“如果之后兴婶也走了呢?”
“有遗嘱的话按照遗嘱分配,没有遗嘱就归兴婶亲戚这边继承,同样与兴伯家亲戚那边没有任何关系。所以,这事儿应该就是兴婶家的亲戚撺掇的,他们要么担心你兴伯临终不清醒,一份遗嘱把钱分给他那边的亲戚,要么就是担心兴伯为治病花光了财产。”
我问朋友:“你觉得兴婶的亲戚会怎么撺掇?”
“这还不简单?只要跟你兴婶说,‘你老公哪天走了,你又没孩子,老了靠谁?即便有钱身边还不是没个撑腰的人?还不得靠我们这些亲戚照应?’你兴婶一紧张,八成就同意了。”
我说如果兴伯和兴婶离婚的话,钱能够要回来一部分治病吗?朋友说,理论上可以,但现实中很难。“你兴婶借出去的那700多万已经被他家亲戚买了房建了厂,打官司肯定能收回来。按我们以往的做法,这种案子也是肯定要打到底的,真要离婚,连他的公司都得分。但你兴伯已经经不起折腾了,我们都担心搞到最后,钱是拿回来了,他人也折腾没了,看在咱哥们一场的份上,算了吧……”
我开玩笑说,别这样,案子到了你手里你就当个案子搞,场外和解的律师费跟你正儿八经打官司的律师费不一样,别到最后成了“义务劳动”。
朋友笑了笑说,按道理,兴伯这种案子律师们还真喜欢接,“有钱人的离婚官司是要按‘比例’收费的,真要加上他那家公司,可不是个小数目——但是算啦,老先生也可怜,他躺床上,老婆、闺女、弟弟、侄子、侄女、小姑子、大舅哥,有一个算一个,所有人都在算计他,够可怜了,我们就不掺和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