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的工资是咱这边的好几倍,电子厂管住、管吃、管穿,基本上花不了什么钱”,每个月赚的,“差不多有你们科室主任的工资那么多”。
配图 |《浪漫医生金师傅》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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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毕业后,我念了一所中专学校,医学专业。当时选学医只是为了有一份工作,开始学习后才知道还有西医、中医、药学、护理等等的区分,还有更加专业的细化。
我当时学的是中西医结合专业,学习的过程枯燥无味,更让我感到苦恼的是,毕业后要先考医师资格证,在没有证之前,是不能从业的。
因为不能再向家里要钱,这期间我一边复习、准备考试,一边打零工维持自己的生活开销。我在夜市摆过地摊,在火车站卖过报纸,去报社广告公司跑过广告,也在药店当过店员。
2006年2月底,我考下了医师资格证,但只有中专学历,找工作还是有点犯难。我当时想,能留在城市当然最好,要是实在待不下去,就回老家——我有同学就是毕业后回了老家,在父母的诊所上班,或是去了乡镇卫生院。
回农村老家开诊所,养家糊口应该没问题,可老家的人都兴出门去赚钱,回去显得自己没出息。再者,私人诊所不像医院先收费、再拿药,虽说买药的乡亲一般没有砍价的,可总有欠钱赊账打白条的,村里的小卖部就是因为赊账的太多,开一家倒一家。遇到家里有急重病人等着吃药又没有钱,庄里庄乡的,只能赊着,只能等到人家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给。
正在我犹豫的时候,鄄县的赵哥打电话给我,说他城里诊所忙不过来,让我去帮忙。赵哥我上学时认识的,他来我们学校上本科成人教育课,得过小儿麻痹的腿脚走路不方便,我出于同情,有时会帮他拿一下拐杖或在厕所洗手池旁搀扶一下他。一来二去,彼此就熟悉了。他上完课回去的时候,说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和他说,还留了手机号码给我。
接到赵哥的电话,我随即去了鄄县。到了车站,赵哥已经坐在电动三轮车上等我了。我们先去喝了羊肉汤,然后把行李放到他家,就直接去了诊所。
诊所是赵哥和他姨夫合作开的,在鄄县的东关赵哥租下的一个院子里,靠近街道的一排房子用来营业,门面朝西。赵哥的姨夫以前是药监局的局长,现在退休了,开这个诊所,也是想帮身体有残疾、又无一技傍身的外甥。
赵哥已经成了家,儿子念小学三年级,女儿念幼儿园。每天早上都是他骑电动三轮车去送两个孩子上学。赵嫂虽然只有初中学历,但这些年时常在诊所帮忙,也练就了扎头皮针的本领,小孩子输液时常用(防止鼓针)。
在诊所北边20米的地方,赵嫂也租了一个门头,主要是给本小区郭医生的病号输液的。郭医生以前是全县儿科治疗方面的权威,即使如今退休在家,还是有很多家长慕名而来。她每天上午8点到12点在家里坐诊,除了开药,还雇了一位护士在家“打小针”,需要输液的孩子,家长就拿着单子去赵嫂的门头输液——虽然那里没有招牌,但本地人心里都知道,在郭医生家里看病,去赵嫂那儿输液,已经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赵嫂去看那个门头后,赵哥又雇了一个刚毕业的小护士。我看诊所的四壁上都是红色的锦旗,问他诊所的人气怎么这么旺。他说,前几年的一天上午,诊所南边那家邮政储蓄所门口,一个老太太刚上台阶就突然昏倒了。赵哥看见了,急忙叫人把她搀扶到自己的诊所,见她面色苍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就叫护士给测了血糖——果然是低血糖——接着就给输了葡萄糖,几分钟后,老太太的意识就恢复了正常。
老太太清醒后想坐起来,被赵哥拦下了,“姨,你还是休息一下吧,刚才是你低血糖摔倒了”。老太太也说,刚才上台阶时眼前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于是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要儿子来接她。
老太太的儿子一会儿就赶了过来,看到母亲无恙,先对赵哥千恩万谢,随即给县电视台打了个电话,让过来采访报道一下——原来,老太太的儿子是县委宣传部部长,电视台不敢怠慢,来了三四个人,拿着话筒,扛着摄像机,让赵哥讲一下刚才是怎么救老太太的。赵哥从没有接受过采访上电视,紧张得磕磕巴巴的。
赵哥救老人的事迹晚上就上了县电视台的新闻,等于给诊所做了一次免费广告,病号们纷纷寻址而来,孩子发烧的、感冒的、腹泻的,整个屋子里都是挂吊瓶的人。那时,大人们看病都想快点好,孩子要发烧恨不得马上退下去,本来一般的感冒发烧就是输瓶消炎的青霉素、一瓶VC或B6。有人觉得贵的就是好药,赵哥就给他们输先锋、头孢噻肟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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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哥的诊所不像医院内、外、妇、儿分得那么细,除了常见的症状,也看儿科、妇科的病,还有一些外科、骨科的,什么孩子被热水烫伤的,手划伤需要清创缝合的,也有武校学生练武时扭伤、拉伤、轻微手脚骨裂的,对于下颌、肘部脱臼的,用中医正骨的方法也能处理好——总之,在这里,可以见到各种各样的病号。
以前在医院实习的时候,天天写病历抄药方,一个住院病人每天连输加吃的,差不多有20多种药,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哪种药真对症。到了赵哥诊所后总算觉得接地气了,他是真教,我是真学。有时开一种药就可以处理好病号,比如成年人发热,就开布洛芬,幼儿腹泻,开思密达或鸡内金颗粒就行。
上午和傍晚是诊所里病人比较多的时候。病号大多数是附近小区的居民,也有远点工厂的工人。一天中午,搪瓷厂送来了一个刚初中毕业的小女工。天气热,室内温度高,来的时候女孩全身抽搐得厉害,显然是中暑了。赵哥赶紧给她补液、补充电解质,车间主任帮忙交的药费。
搪瓷厂出的缸子出口欧洲,一个县城的企业能做到这个地步,我以为很厉害。可车间主任说,不是能做出口产品的厂子就是好的,他们厂子烧煤污染得厉害,人家欧洲是怕污染环境才不生产的。
一天傍晚,附近的影楼送来了一个19岁的女孩,失恋后喝了农药。我们赶忙打了120把病号送到了县医院急诊室,最后还是没有救过来,挺可惜的,影楼老板赔了15万元了事。
还有得了癔症的——一个胖老太太“撞嗑儿”了,天天学前一段时间去世的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话。刚开始,我还有点不信,觉得这是迷信,可实际看到了,也只能相信有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儿。老太太本人“撞嗑儿”时对自己在做什么浑然不知,年轻的病号觉得瘆得慌,年龄大的人就在一边偷着乐。
赵哥以前处理过这种病号,就用针灸扎老太太双脚的“涌泉”穴。这针灸还真管事,老太太就像从睡梦中苏醒过来一样,惊异地看着周围的人,说:“我这是怎么了,我又没有病,怎么跑到诊所来了?”周围的人就都哈哈大笑起来。
2006年3月底,我在诊所学习了有1个多月后,赵哥又想在鄄县的西关再开个诊所,就交给我盯着。
刚开始,赵哥聘了个县人民医院内科退休的老医生带我。老医生自己有些长期病人,他的身份也让附近的居民容易接受(因为人们普遍觉得年龄大的医生有经验)。还有个在附近医院上班的护士,会在休班时来诊所兼职,打针、拿药、输液,负责给小孩子扎头皮针。
西关诊所开业那天,赵哥在附近酒店摆了几桌酒,让我放了几捆“开天雷”。来的亲戚朋友有送花篮的,也有送匾的,也有给礼金的。那个老医生也来了,他姓王,是熟人介绍的,个子不高,大腹便便。兼职的护士也来了,姓刘,个子挺高,偏廋。
诊所刚开业的几天没有个病号,就连附近的商铺邻居也只是进门看看、打个招呼,没有看病的,也没有买药的。我心想,真是着急的庄稼、磨蹭的买卖,干啥都是头三脚难踢。
王医生早上8点来上班,中午在诊所休息一会儿,下午从2点坐到5点,一周5天。刘护士基本上是隔一天一来,出现时间和王医生差不多。我住在诊所2楼,除了买菜、拿药、去东关的诊所外,基本没有什么外出,早晚都要盯着,没有周末和节假日。除了跑腿儿,我也要处理外科包扎、缝合和收钱。
一个傍晚,只有我自己在诊所。有个中年男人急匆匆来到诊所,说喉咙疼,要买盒西瓜霜润喉片。他给了我100,我找了他95。天黑后赵哥过来结账,看到我收的那张100元,用右手的拇指肚摸了摸说,“这张是假的”。刚开始我还不信,再和真钞对比了下,X,不管从色泽,还是从纸质、手感、印刷,都和真的不一样。
西关诊所南边是个小超市,超市老板娘有个4岁的儿子。一天孩子刚睡醒,老板娘拉他起床,把孩子右手肘关节拉脱臼了。见孩子疼得一个劲地哭,老板娘就把孩子抱了过来。只见王医生左手按住孩子的右手肘,右手握住孩子的右手腕,向下一拉一拽,接着往上一推,就听“咔擦”一声。接着,王医生给了孩子一支笔,孩子用右手拿着,也不哭了。
王医生说:“好了,没事了。”老板娘问要多少钱?王医生笑笑说:“都是邻居,算了算了。”要是在医院上一次肘关节脱位,拍片加手法,最少也得200多,王医生没要钱,老板娘就回超市从货架上拿了几包咸干花生和瓜子,我们就收下了。
王医生问老板娘超市的生意怎么样。老板娘说,她自己带孩子,也没班上,就开了个小超市,别看地方不大,光这些货物和货架,就投入了6万多。还好她老公在工商局上班,多少有点照顾,不赔也不赚,凑合着开着,总比闲着玩强。
诊所北边是一家土特产店,一个初中刚毕业的小胖子看店,胖得眼睛只剩一条缝儿。他有时也和我聊几句,问我:“吃减肥药管用吗?我可是爱吃肉,一顿不吃都馋得不行,又不喜欢运动。”我说诊所没有减肥药,也不治疗肥胖。也问他:“经常来你店帮忙的陈叔是干什么的?”他说,“是跑安利的”,是他爸的小学同学,“现在我老爸是农业局局长,他还不是想利用我爸的关系促销产品”。
后来,这个陈叔晚上没事了也会来我们诊所坐坐。刚开始就是拉家常,他说自己曾是厨师,现在岁数大了,经朋友介绍,“喜欢上了直销行业”。他给我演示一些清洁设备,说如何环保,还有牙膏,如何保护牙龈,还有肥皂,杀菌效果有多强。
他说,靠死工资啥时候才能买房买车?只要业绩上去,有了“蓝钻”、“红钻”,就啥也不用干了,“只吃业绩就行”。他说看我是个人才,有意培养我成为他们的会员——不过,要先买上几百元的货,还有各种贵的保健品、维生素。他在一旁说,我在一旁听他鬼扯。
接下来几天,陈叔白天就在土特产店里免费帮忙,傍晚吃过饭后就来诊所向我推销产品。我该倒水还是倒水,该热情还是热情,就是不提买产品的事。
过了几天,他就不来了,又去了另一家店铺。
3
第一个月,西关诊所刨去王医生和刘护士的工资,剩不下钱,还赔了;第二个月,赵哥就把医生护士都辞了,只留我在诊所看着。
西关诊所再南一点,有个小菜市场,我有时早上去买菜,就认识了几个买菜的摊主还有卖肉的胖子。胖子姓孙,40岁左右,每次卖肉总爱多剌,你要三斤,他会给你拉四斤甚至五斤,还说,“剌多了,看看能买这么多吗?”一般顾客也迁就说,“算了,多点就多点吧!”
一天傍晚,孙哥来诊所,和我小声说他小便后有白色液体流出,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让我不要和他的家里人说。我检查完,又让他明天到县医院的泌尿科查,确诊是尿路感染,要输一周的消炎药。
第一次来诊所输液,孙哥交了输液费和药费,第二次再来,他就说,要不等7天液都输完后一起算吧,我说那也行。可等到一周的液输完后,他再也没有来过诊所,更别提还医药费的事了。耗了几天,我去买菜的时候,特地到他的肉摊前说,医药费该结算了,我们也要进药啊。他满口答应,“这两天有点忙,过两天,我一定去结账的”。
结果,2天,3天,4天,又一周都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来还医药费。
赵哥知道后,给我出了个主意。他说:“这种人就是赖皮,我们要对症下药——他开始的时候不是说了嘛?不要告诉他的家人。这样——你就拿着输液时的处方和药费单,去他家里要账,看看他给不?他上午卖肉,下午有时间,你就在晚饭前去,他肯定在家。”
去人家家里讨账,我有点不好意思,但他的医药费有两百多,我硬着头皮也得上。我问附近的邻居孙哥住哪儿,有人用手指了指,说:“就在那条胡同的里面往南拐,他家的大门朝西。”我顺利地找到了他家,拍了拍大门,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我说,“孙哥在家吗?”那个女人扭头朝院子里喊:“孙福,有人找你!”
孙哥家里还有条用铁笼子圈着的黑背,叫得特别凶,我不敢进门。孙哥从屋里跑出来,见是我,就用右手拍着我的后背,又打马虎眼说:“兄弟,前几天欠的屠宰费,还要到家里来,我又不是不给……”他让女人回屋里取,女人一听是屠宰费钱,二话没说进去就把钱拿了出来。
孙哥把钱递给我说:“上屋里一起吃个便饭?”
我赶紧说:“不了,你们忙吧,我还有事。”
到家要账这么顺利,我还是没有想到。
晚上10点左右,诊所斜对面那家饭店的老板娘来叫我,说她饭店的陪酒女喝多了,让我带着药箱过去看看。我也没法拒绝——诊所是24小时营业的,要随叫随到,不然以后有病号不来了,那就完了。
我拎着药箱去了饭店,老板娘把我领到陪酒女们的住处。是她开的门,一间宿舍,住着五六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其中一个因为喝多了,胃难受。我问她有没有既往史、过敏史,她说没有,我就给她开了几粒保护胃粘膜的药和“解酒灵”。
药费是老板娘付的。临出饭店的时候,我问老板娘,你饭店不大,咋招这么多陪酒女?她说:“男人就爱这一口,没有陪酒女,喝酒请客的谁来?”
几天后,那个喝多了的陪酒女来诊所了,陪她一起来的还有个穿厨师衣服的年轻帅哥,染着黄色头发。帅哥和我说,这是他刚认识的女朋友,上午去医院妇科检查了,有妇科炎症,本来想在医院治,可是这个月工资花没了,要等下个月10号才发,“你们先给输着液,等发了工资一起算”。
有饭店在,哪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就给那个姑娘输了几天液。输完液后,他俩有时还会过来诊所坐坐,每次都很客气地说,“再等几天就发工资了,发了工资马上还医药费”。我也客气地说,“不急不急”。
可到了下个月10号之后,就再也没见他俩再过来聊天了。
有一次饭店老板娘过来买药,我问她那个厨师和陪酒女呢?老板娘知道了我问的是谁后,说:“10号发了工资他俩就辞职回男的老家了。”
西关诊所开了4个月,连在赵哥诊所的时间,我一共干了5个月。来诊所就诊的人就那么些个,我天天守着诊所,也有点腻了,医术谈不上有什么长进。我和赵哥说了情况,他说从第二个月开始总算有了一点盈利,也不多,这几个月,除了吃喝,还有要不上来的医药费,给我1000块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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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7月底,赵哥把西关诊所关了,和几位朋友承包了县城东郊的一所镇卫生院,把我也带去了。他的朋友有骨科、外科、妇科、化验科的医生,都是在各个公办或民办医院上班的,谁有时间,就把自己的病号带到新开的医院就诊。
医院刚开,病号不是熟人就是熟人介绍来的。哪个科室忙,就喊我去哪里帮忙,帮内科医生开检查单,给外科医生当助手递送剪刀镊子。
一天下午2点多,来了对中年夫妇,说是找周医生。周医生是民办医院的泌尿外科医生,他们是别人介绍过来的病号。我给周医生打电话,还没等我说完,他就让我去手术室,先和护士小徐说一声,一会儿他就过来给病号做手术。
没过半小时,周医生就开车过来了。我们换好无菌隔离衣,让病号进了手术室,打开无影灯。我问周医生是啥手术,周医生笑着说:“结扎吻合术,也就是对接输精管,男的下午去了计生站,那里给他结扎了,咱再给他接上。”
我第一次听说这么奇葩的手术——怎么还和计生站唱起了对台戏?那边结,这边接?周医生说:“有需求就有市场,我们泌尿科也算是积功德。这个男的都有俩个闺女了,他爹非要个孙子不可,每年过年都闹得过不好。计生站让结扎就结扎,结扎后,到什么地方接,又没有人跟着,找个熟人,不就接上了?他们结扎免费,我们接上就收费了,可多可少,全看熟人的关系——我们这段时间光接这种手术了。”
我心想,这个男的也够倒霉的,一下午要进2次手术室,看他走路都疼得不敢迈大步,像戴着脚镣赴刑场的罪犯。
我们让他躺在手术床上,把需要手术的部位用碘伏进行消毒,再附上洞巾。做的是局麻,男人是清醒的。周医生用剪子把刚缝好的黑色丝线剪开,叠好的纱布块沾掉血迹——输精管是截断了,两侧又被用丝线扎住。周医生剪掉两侧丝线,再把输精管外翻,重新对接上。这手术看着简单,做着难,输精管细得像女人打耳洞后插在洞上的塑料白针,一圈要缝上4针,眼神不好、手稍微一抖,就对接不上。
将近1小时,手术才顺利结束,是否成功,周医生和我们心里都没有100%的把握。周医生让那男人去了病房——其实这手术不耽误吃不耽误喝,马上回家输几天液、换换药也行,可男人不放心,非要住几天才走,那就以他的想法为主。反正住院期间,除了每天换一次药就是输一次消炎药,护士后期处理起来不复杂。
没过几天,医院里又来了个中年妇女,也是来做结扎后手术的。这次,小徐联系的是某医院的妇科医生兰姐,她回复说下午没时间,要安排在晚上做。小徐便去手术室消毒、准备手术器械。
把那女人安排进妇科病房后,陪着她一起来的丈夫来找我,说怕妻子手术后大小便不方便,问哪里有卖便盆的。我告诉他,从医院大门出去,对面的一家超市就有卖的。
晚上7点多,兰姐带着一个年轻帅哥来了。她和我们说,别看这小伙子岁数不大,麻醉的技术还是比较过硬的。可病号上了手术台,打上了麻醉,才过了几分钟,血压、脉搏就迅速下降,接着,病号突然休克了。我们一阵忙活,心脏按压、吸氧,总算给救了过来。
手术还得继续,要把结扎的输卵管接上,要是病号的丈夫在现场,肯定吓得不轻,还好,后面的手术进展顺利。
病号回外科病房输液,兰姐去了收款处,领了她和麻醉师的辛苦费,就开车走了。
越是熟人介绍的病号,越在收费上不能含糊。
一个熟人给介绍了个结肠癌的老头,退休教师,本来想在县医院做手术的,可接诊的医生和赵哥认识,说上我们这里来做手术,同样是县医院的医生,手术费那边是4000,这边只收2000,省钱,合算。
在儿女的搀扶下,老人来到了我们医院,当天晚上就安排上了手术。我负责递手术器械,清点纱布块。手术就是把结肠上有肿瘤的地方切掉,再把两端接上,当把结肠剪断时,主刀医生让一位护士,拿着一个套有方便袋的塑料桶接着,大便顺着剪开的结肠流了下来,整个手术室都是臭味,又不能敞开窗户通风,只能忍着,熏得我们只能皱眉,希望手术快点结束。
手术进行了快2个小时才结束,把病号送入病房后,病号的儿女非要请主刀医生吃饭。也是熟人,盛情难却,除了值班护士外,我们一共去了7个人,加上老头的儿子,正好一桌。大家坐好后,赵哥对着老头的儿子说:“放心吧,主刀是咱们县医院的专家,等于让你少花了一半的钱,享受一样的专家服务。”老头的儿子忙点头说:“感谢,感谢,各位辛苦了,大家吃好喝好。”
当时我真以为这台手术给病号省了不少钱,可后来的事越来越离谱——手术费是2000不假,可输液费涨上去了,一天500多。老头也不好办,既然在这儿做了手术,就不能随便换医院输液,要是转院有个意外,那可咋办?上船容易下船难,等他们出院,费用差不多要8000。
有次夜里,急诊来了个70多岁的老太太,家住附近,因为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脑门划了一道2厘米左右的口子。外科值班的吴医生让我一起去手术室给老太太缝合包扎。手术不复杂,清创,打麻药,缝合,包扎,时间并不长,就处理好了。
可老太太胆小,自己说,“出这么多血,还是住几天吧”。儿女们也没有说什么,就给老太太办理了住院手续。白天输液、换药,住了7天了,老太太也不说出院,儿女们就更不好意思说,怕落个“怕花钱”、“不孝顺”的名声。
最后,老太太的儿女们给医院送了3面锦旗,院长室、门诊医生、病房护士各一面,吴医生才强制着让老太太出院回家。
5
2006年8月下旬,输液室经常有个开着奔驰车的中年男人过来,陪一位穿黑裙的女士输液。22号那天,输液室的值班护士家里有事,让我帮忙值班,这对男女又来了。没事闲聊,我问男的,“大叔在哪里上班”。他说话很随和,说自己开了一家职业中专,这几天忙着给广东的电子厂送工人,马上就要走一批。
“这职业中专不要学习3年吗?怎么说走就走一批啊?”我惊讶地问。
大叔笑着说:“还学3年呢!广东那边电子厂缺大量的工人,只要初中毕业,来我们学校培训7天,办个中专证,有老师带队,就可以去广东电子厂上班了。只要交了学费就给办证,还保证就业,要是有一个月内因为工厂原因被辞退的,再免费安排就业。我们这个月都送走4批学生了,一批50多人——放心,我们都是本地人,绝对不会骗人。”
他自己介绍姓罗,可以叫他罗校长。他说,“广东的工资是咱这边的好几倍,电子厂管住、管吃、管穿,基本上花不了什么钱”。还说,“以前有姐俩儿,两年就挣了10万,在老家农村盖了两层楼,她们弟弟结婚就不用爸妈发愁了”。附近村子的村民看这俩姐妹这么能挣钱,“也会带孩子来到我们学校,让我们帮他们办证、找工作”,“我们一直不愁生源,都是学生介绍学生,咱们口碑好”。
我问他从办证到找工作要交多少费用?他说:“2500,全包了,要是你给我们介绍一个学生,我们给你200。”
我又问他那边工资是多少,他答:“差不多有你们科室主任的工资那么多,第一个月试用期是1800左右,第二个月就有2000多了。”
我问我去电子厂上班能行吗?罗校长笑了:“开玩笑呢?干医生多好,去电子厂都是没有学历想打工挣钱的。”
我说我也想挣钱:“现在我的工资也就是600,除了零花、手机费,也剩不了多少,啥时才能买房、买车?”
“真的,要是你真想去,价格可以给低点,包括办证,一共收你2200就行。”他看着我,又说,“不过,你的年龄可能超了,电子厂只要18到21岁的,你多大了?”
“22。”
“哦,可以想想办法,给你借个身份证,这个费用也不加了——还有,近视眼的他们不要,你要买个隐形眼镜就可以糊弄过去。”
“行,这个没问题。这两天,我就去买。”
我找赵哥说了想去广东找工作的事(没说去电子厂)。他说广东那边太乱了,不安全,传销的、诈骗的、骑摩托车抢包,到处都是。我说没事的,自己小心就好。他看我离心已定,给了我两个月的工资,又给了我300元,算是奖金。
我把不用的书和衣服邮回了家,也没和爸妈说去广东的事,和赵哥一起吃了顿饭后,就去了罗校长的职业学校。去了我才知道,什么职业学校,没有牌子,也没有几个学生,只有南北两趟瓦房,南边的是宿舍,北边的是教室。
我去买了隐形眼镜,罗校长帮我借了张照片和我脸型差不多的一代身份证,手写的,姓名不一样,还要办一个电子专业的中专毕业证和流动人口婚育证明。这些都不用我操心,我唯一紧张的是,身份证突然换了一个名字,一下子有点不适应。
我去学校的第二天,罗校长就从周围县市又招了40多个学生。晚上闲聊的时候,我发现里面还有初中刚毕业的,才17岁,年龄不够,多交200,学校帮忙给借身份证——在这里办证,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到了第三天,学校通知:下午3点统一由一个姓董的老师带队,租了大客车,中通客车,53座的,拿好证件,坐车去广东。
年轻人们大多没有出过省,多少有点兴奋。大家把行李放到客车下面的行李厢,只带个小背包上车。走的是京珠高速,车窗外开始是平原,接着是丘陵、山地。走了8个小时才在服务区停了一下,去一下厕所,吃点东西。服务区的东西太贵,我们就吃一些自己带的火腿肠、方便面。
后半夜,除了路过村庄时有点灯光,车窗外始终一片漆黑。大家的好奇心也没了,坐得全身都累,昏昏沉沉,都睡着了。到了早上6点多钟的时候,车子经过武汉长江大桥,宽阔的江面,钢结构的大桥,让第一次看到长江的我们从车窗里往外张望。下午时分,进了岭南地区,过了郴州,一个山洞接个一个山洞,黑暗的时间比光明的时间多。
傍晚,客车进入了广州黄埔,路边有了高大的棕榈树(当时我以为是椰子树),平时,只有在电影上才可以看到的亚热带美景,就在车窗外了。
客车在一个工业区和城中村的交界处停住了。我们从车上下来,拉出行李跟着带队老师,进了黄埔的一个城中村。
学校的出租屋是个3层小楼,一楼有3间卧室,1间厕所,1间客厅,地上铺着旧凉席,这层住男生。二楼住女生,三楼住老师。没有老师的允许,男生不准上楼。有事,给老师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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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糊睡了一宿,天一亮我们就起来了,有的去洗脸刷牙,有的出去买早餐。7点半,大家拿着行李跟着董老师去了附近的电子厂。
这是一家外资企业,管理严格,只接受各中专学校的学生,从劳动市场很难进来。董老师和厂里负责招聘的主管打了招呼,大家排好队进了厂。还有别的学校的学生也来“应聘”,我有点紧张,怕提问时把自己的真实名字说出来。招聘人员一个一个对着学生的脸,查验身份证和毕业证,再让大家填信息、测视力。有外校的学生当场就被招聘人员查出了是借的身份证,他真实年龄不到18岁——前几年工厂出现了一次工伤,后来一查,受伤的工人还是未成年人,被罚了款,所以现在招聘特别谨慎小心。
参加应聘的学生太多,都排队在太阳底下晒着,快到11点才算结束。我们一车的学生都被打乱了,分到不同的宿舍,我忐忑的心,平静了许多。
下午就军训,说要训2天,在工厂的道路上,所有新员工排成一个个方队。
军训不算啥,主要是晒。下午军训后回宿舍冲了凉,晚上教官也不放过我们,一会儿下去集合,一会儿又在走廊集合,一会儿又整理内务,一直折腾到10点多,才让睡觉。
上班后,车间管理很严格,迟到3次就被辞掉,有事要和班长请假。我们每个人发了一本22页红皮的《员工工作手册》。我第一周是夜班,从晚上12点到早上8点,除了喝水和上厕所外,不准离开工作车间。一个宿舍8个人,上什么班的都有,上半夜在宿舍睡不着,有听歌的,有抽烟的,有洗衣服的,根本休息不好。进来车间,先是困得不行,后来饿得厉害,一直盼着天亮。
周五换班,我拿着自己的证件,坐了一上午的公交车去了南方人才市场,找了个免费窗口,写了份应聘材料,交给了工作人员,几天后就接到一个海珠某社区医疗服务中心负责人的电话,说,简历已经看过了,让我马上过去上班,他们给买五险,包住,有工作餐,工资1880,有节假日,还有奖金和补贴。
我和班长说要辞职。他说:“干得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别人想进来都不容易进来。还有,干不够15天,没有工资的。”
我说:“谢谢班长的照顾,上班时我都睡着过几次,你都没有说我。”
他说:“都是出门打工,不容易。”
2006年9月1日,我到社区医疗服务中心上班。主管张医生帮我拿着行李,领我去了职工宿舍2楼。每位医生都有一个单间,有阳台,有洗手间,有卧室,食堂就在宿舍下面。他说,由于我刚来,还要熟悉一下,暂时上白班,不安排夜班。
同事们之间都非常客气,感觉也没有严格的管理制度。每人一张诊疗桌,一台电脑,没有病号的时候,大家还有时间聊聊天,说说自己老家的风土人情和特产。
重新回到诊疗的工作氛围中,同事们之间关系融洽,工作也不太忙。来就诊的都是附近的居民,也有打工的外地人。当地人说粤语,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年人说话,我有点听不懂,每天都为与病号的语言沟通感到束手无策。
就在我郁闷的时候,一所中学医务室给我打来电话,说看到了我在人才市场的简历,他们有一位医生退休了,要再招聘一位,希望我去,工资待遇和社区医疗中心差不多。我问,病号都说什么话?人事主任说,学校里都是老师、学生,都讲普通话。
2006年9月7日,社区医疗服务中心的领导还要挽留我,说,“白话”听不懂,可以慢慢学嘛,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学会的。对于短时间听懂粤语,我还是没有信心,就说,先去学校医务室看看,如果适应不了,再回来。
学校也给我提供了单人宿舍,在负责人的带领下,我很快熟悉了医务室的工作——无非是让学生正确做眼保健操,以及正确刷牙、剪指甲,预防脊柱侧弯,预防龋齿,合理膳食避免肥胖等等。医务室里多是感冒、发热、腹泻、外伤等的孩子,只要加强卫生宣传教育,数量会下降很多。
有一次,校长给我们开会说,你们的工作内容就是保健和预防,要是每天没有学生看病最好,看病的学生越多,我越要批评你们。
听到校长这么说,我和几个同事都乐了——我想起了刚在赵哥诊所上班时,每天为病号少而担心自己的收入。现在,我不再为“以药养医”发愁了,工资还涨了3倍。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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