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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初冬,母亲从超市带回了大量的食物,她往冰箱里塞了一部分,留了一部分放在外面:“冰箱里的,晚上你饿了拿出来热热吃。外面这些不要动,我要拿着和你爸去排队。天这么冷,半夜多吃点挡挡寒。”
那时我大学毕业2年,正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母亲为了我的婚事,着急买房。开发商说次日上午8点开盘,先到先选。母亲听说买房的人都是头天晚上就开始排队,她和父亲商量,穿上棉袄,带上毯子、马扎和食物,也去连夜排队,为我选个好房。
我心疼他们太辛苦,母亲却说这不算什么:“你忘记当年你上大学,我为了省一晚上的住宿费,和那些家长在学校的操场上坐了一个晚上吗?一点都不累,人多,说说笑笑,一晚上一会儿就过去了。”
我知道自己拗不过母亲,她对城里的房子渴望太久了,甚至是有执念的。
我的母亲是一名乡村教师,本有机会进城教学,却被她拒绝了——那时候,我们家的条件太差,调令都下来了,她觉得在农村可以省下买粮买菜的钱,下班后还能去地里干活,一年下来也能卖点钱。
2001年我中考失利,母亲托了好几层关系,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我送到县城复读,寄宿在亲戚家。那所学校很少有插班生,第一天进班上课,母亲特意给我换了一件新衣服,把我送到教室门口,对我说:“以后你要独立了,这是你迈出独立的第一步。”
我呆呆地在班级门口站了许久,不敢进去。母亲见状,突然转身冲过来,牵着我的手往教室里走。
因为下雨,我的新鞋子在农村的泥土中踩得很脏,我们在教室里留下了两串泥脚印。有人喊:“刚拖过的地,弄这么脏。”我羞红了脸,母亲却不理会,她在教室里寻找空位,每次拉我坐下,都会有人喊:“这里有人坐。”最后,变成了全班齐声喊:“这里也有人坐。”而后,是哄堂大笑。
最后,母亲气急败坏地搬了一张堆在角落里的桌子,放在最后一排,对着我喊:“坐这里。”然后便冲了出去。她撞见了正要进教室的老师,却没有打招呼,只是低着头匆匆离开——我知道她一定是哭了。
一周后我回到家,母亲问我课上得怎么样,在亲戚家过得怎么样。我说同学挺好的,老师讲得也好,只是晚上冷,吃不饱。母亲又哭了,父亲想安慰她,却被说了一顿:“如果我们在城里有一套房子,会受这个气?孩子能像城里孩子一样顺顺利利去上学,我也不用求爷爷告奶奶。我受点委屈不算啥,孩子受同学歧视,在亲戚家吃不饱睡不好,这在孩子心里会产生多大影响啊!”
哭诉完之后,母亲又捧起我的脸说:“一定要考上大学,去更大的城市,买大房子。”
此后,母亲再也没提在城里买房的事,但我看得出,她工作更加努力了。
2008年金融危机来袭,母亲并不知道什么是金融危机,但亲戚朋友都在向她传递一个信息:“房价大跌,买房好时机来了。”
母亲压抑已久的买房念头又萌生了。她给正在念大三的我打电话,征询意见,还说了一堆理由:“你马上要大学毕业了,没有房子找不到好媳妇,总不能带女朋友回农村老家吧?现在是房子最便宜的时候,都说明年就要涨价了。”
我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只撂下一句“我不在乎,你想买就买吧”,然后就挂了电话。
彼时,我们那个县城的商品房价格在1000元/平左右,母亲嫌贵,一直在看城中村村民自盖的小产权房,每平米在600元左右。
她看的第一处房子位于县城中心。房屋正在盖,据说总共6层,但主家说要等盖成了才卖。她和父亲又骑着电动车继续往前走,看见了一处刚刚盖成的楼房,一楼门面上留了卖房的电话,拨通后,对方很快赶来了。
那栋房子坐西北朝东南,倾斜而建,一梯两户,一大一小。上楼后,母亲发现屋后是一条臭水沟,水面上飘满了垃圾。主家却说这个房子位置好,西边是商场,东边不远处是汽车站,“自己的房子,价格好商量”。
母亲想要那套大的,4室2厅,她考虑我未来结婚生子,想给儿孙留个朝阳的房间。她在那套房子里转了好几圈,最后站在3楼的窗户旁,看见了西边的商场——那是她在县里最喜欢逛的地方,以前逢年过节,她都要乘坐1小时的公交车赶到这里买一些好货。
母亲动了心,可父亲不说话,就知道站在一旁抽烟。经历一番纠结之后,母亲终于下了狠心,掏了500元定金,定下了这套总价8万元的大房子。主家给她1周的时间去准备钱,钱到手后给钥匙,如果最后不买,500元也是不退的。
母亲兴冲冲地下了楼,仿佛这房子已经是自己的了。当时她手里有4万元积蓄,回家后又向亲友们借了4万元。母亲给主家打电话,双方约定了一个好日子,可就在这时,有人对母亲说小产权房不能落户,“将来你孙子上学,附近小学不认,还得托关系”。
母亲的心顿时就凉了,她思前想去,最终放弃了那套房子和500元定金。她给我打电话说不买了,“等你毕业了,我们在大城市买房子”。
2009年,我考入河南省某地级市的事业单位,父母也都退休了。他们把老家的地承包给别人,来到我工作的城市,一家人租住在一处老旧小区里。
当时,和母亲同龄的同事乎都在老家县城买了房,而我们家还是没有。买房成了母亲的一块心病,她身边的人都在说“房价只会越来越高,不会下跌,辛辛苦苦干一年,还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这些话让她焦急万分,像着了魔一般又开始四处看房。她发誓,不买则已,要买就买最好的。
2
2011年,母亲终于选中了离我单位不远的一处高端楼盘。彼时房地产市场已经回暖,本市的商品房均价已达到了3500元/平,而她相中的那个楼盘,开盘前对外释放的价格是5000元/平。
母亲算了算手中的存款,觉得再借点钱,凑30%的首付应该够了。她嘟囔着“全款变首付”,然后严厉地对我说:“我只替你解决首付的事,贷款我不还,装修也不管,我和你爸都老了,没本事了。”
那天夜里10点左右,我的父母就赶到了售房部。工作人员正在里面热火朝天地布置现场,乱成一团,根本无暇顾及客户。
父母在沙盘前转了一圈,又看了看户型模型,更坚定了选择9楼92平米的东户。一个置业顾问抽空对他们说,河南老百姓对3楼、6楼、9楼很执着,“因为以前皇帝上朝都是初三、初六和初九,所以这3层楼很抢手,已经好几个客户在预选这个了,到时候不一定能抢的到,备选一个吧”。
那栋房子总共有32层,13到23楼价格高,母亲有些犹豫,不知道选哪层好。置业顾问建议他们往高处选,光线好,空气好,基本能看到市区的全貌。可母亲果断地拒绝了,她说自己老了,不敢住太高,心脏和血压都受不了。置业顾问摇了摇头,去忙了。
走出售房部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人在排队了,母亲赶紧占了一个位置,往前数了数,10个人。她心里稍微安稳了些。
那一晚,天冷得很,售房部门口的广场上空荡荡的,四处来风。起初大家靠得很近,边说边聊,相互取暖。可是到了深夜,寒风愈发刺骨,靠近也没有用了。母亲有高血压和轻微的冠心病,十分难受,就让父亲坚守,说自己要去背风处歇一会儿。正要站起来的时候,有人提议用马扎排队,大家纷纷赞同。
第二天早晨7点多,母亲给我打电话,让我赶紧到售房部选房。经过一夜的折腾,她和父亲的身体都有点吃不消,人太多,她脑袋嗡嗡的。
等我赶到时,选房已经开始了。售房部里人山人海,有人拿着喇叭在叫号,一次进5个人,每人有1分钟的选房时间,如果定不了就不允许再选了。
广场上人也很多,我找了好大一会儿才找到母亲,她说父亲已经进去了。很快,我们就看见父亲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母亲焦急地问他:“选到没?多少钱?”
“选到了,5200多。各种优惠下来,合4500左右吧。”
母亲高兴得手舞足蹈,一边说“太好了”,一边拍着我的肩膀:“以后就靠你了啊。”
这时,父亲突然插话:“选的是25楼。”
母亲拍我的手突然停下来了,质问父亲为啥选那么高的房子。父亲说他进去的时候,低楼层的房子已经没有了,置业顾问说高楼层好,价格还低,他脑袋一懵,就选了25楼。
母亲抢过父亲手中的资料,就要往售楼部里闯,却被保安拉住了。母亲嚷着要退房,工作人员说想退房也得等明天。母亲气恼又沮丧,回到家就开始骂父亲没本事,没脑子,然后就开始哭诉自己一辈子就这么一套房子,还买得不称心。
我只好给房管局的朋友打电话求助,到了下午,对方让我带着资料去售房部调房,说是开发商某领导买了11楼的房子,愿意和我进行调换。
母亲很高兴,兴冲冲地跟我去了售房部。我们到的时候,广场上垃圾成堆,宣传资料到处飞,还有被挤掉的棉拖鞋和旧衣服。因为有房管局的朋友帮助,调房顺利,我们交了12万多的首付,母亲的情绪终于平稳了下来。
此后几年,本地房价经历了波折性上的上涨,到2019年,那处楼盘的二手房单价已涨到了8000元/平米。母亲常为自己当年的“奋不顾身”感到自豪,对亲戚朋友说了无数遍买房的细节。
3
工作几年后,我的事业发展顺风顺水,升职加薪,结婚生子,日子越过越好。存了一定的积蓄后,我提前还清了首套房的贷款。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母亲有了换套大房子的念头。一开始,她只是“漫不经心”地对我说说,后来就变成了很正式的一次谈话。
“孙子和孙女越来越大,这套房子越来越住不下来了,没有独立的房间,写作业都是问题。我身体不好,睡觉浅,你爸晚上打呼,我总失眠,我想分开睡。我想好了,必须得买一套大房子。我已经相中了一处房子,150平,4室2厅,很敞亮。我算了算你手里的钱,如果不够,我手里还有几万,也给你凑凑,估计够首付了。”
我不想承受那么大的压力,而且我想攒钱去郑州买房。所以我以“现在地产形势变化莫测,房价不稳定”为由拒绝了。母亲却给我说了一堆理由,如:钱越来越不值钱,存银行赶不上通货膨胀,投资怕赔个血本无归,只能买房子;房子既能自己住,还能不断地涨价,等于变相存款了。
见母亲讲得头头是道,我又以“二套房贷款利率高”为由拒绝,母亲似乎已经提前想到了,说:“办个假离婚——置业顾问可以帮忙办的,手续200块钱,齐齐全全的,楼下你刘阿姨家的二套房就是这样。”
我无言以对,无奈去看了她相中的那套房子。这是一线品牌开发商进驻本市的第一个项目,听说品质做得很好,价格也不高,关键是离我们现在住的地方较近,2021年10月1日能交房。
我略微有些心动,回到家,母亲干脆拿出10万现金放在餐桌上,劝道:“买吧,这是我给你们的钱。”
2019年的房地产市场已经不像8年前那样红火了,买房很顺利,置业顾问的态度也很好。回家后,母亲像小时候捧着我的脸一样,捧着我儿子的脸说:“你爸爸买了一个大房子,单独给你一间,你得好好学习。”
原以为我们的生活会平静地过下去,没想到刚过了半年,母亲又动了去郑州买房的念头。
本市有条河穿城而过,两侧修建了许多的公园,母亲常去河边散步。一天,一个从郑州过来的置业顾问在河边发传单,说航海路上有一处新楼盘位置极好,价格也合适,很多地市的人都在那里买房。
母亲对郑州不了解,只问了问价格,对方说一房一价,每平方米的均价在1万4左右:“我们有大巴车,每周二早上8点出发,我们先在郑州各大景点游玩,下午再去售房部参观。如果相中了可以买套,如果相不中,权当是免费旅游了。”
这些事,是母亲从郑州回来之后才告诉我的。在她眉飞色舞的描述中,我得知这套房子位于郑州向东向南发展的主线上,离郑州东站很近,目前周边还没发展起来,所以价格不高。
“最最关键的是,我徒步丈量了下,步行不到10分钟就是一所区级知名小学,正对面就是省级知名中学。将来我孙子要是在那里上学,我这辈子死都值得!”母亲说。
我忍不住抱怨,说如果要在郑州买房,那就不该在本地置换大房子。郑州的一套房随便都是百万元以上,就算我们卖掉现在的住房、老家的老宅,依然是杯水车薪。
“我的傻儿子啊,你还没我看得远啊。老家的房子你甭管了,只要儿孙越过越好那就是福。他们给我算过了,一套100平的房子总价140万,首付7万,再加上各种税费,10万块钱就够了。剩下的钱,每半年付5%。”
母亲买意已决,加上我也想在郑州买房,就和妻子商量,决定拼一把。我算了算手中的钱,是可以勉强维持的。
次日,我们一家便去郑州考察。那处楼盘的确离东站挺近,但周围全是工厂,连个配套的公园、商场都没有。置业顾问一个劲地说工厂迟早会搬,商场交房就有,我们还是犹豫了。
之后,置业顾问频繁给我打电话,他的朋友圈还不时放出“郑州国家中心城市大发展”、“马云前往郑州投资”、“郑州严查首付分期”、“房价马上要涨”等信息。加上母亲不断催促,我和妻子在那段时间都异常焦虑。
2019年12月12日,我终于被置业顾问说服,交了3万元定金,定下了一套92平米的小三室、一个车位和一间储藏室。我将此事告诉母亲,她高兴坏了,给所有至亲打电话报喜。
可是没两天,母亲的喜悦就变成了恼火:“你买储藏室和车位干啥?没用!房子已经够贵了,再花20万买车位储藏室?咱买房子是为了孩子上学,储藏室和车位要不要都行。”
我说那是绑定的,如果买住宅,必须买车位和储藏,否则他们不卖。与置业顾问再三周旋后,对方终于答应,3天后只用先把房子的首期款交了,而车位和储藏室的钱要在1个月之内补齐。
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新冠疫情突然爆发了。谁也没料到,这场疫情会打乱所有人的生活。郑州的售房部关门了,我缴纳车位和储藏室尾款的事也被暂时搁置。
4
2020年4月,售房部重新开放。由于资金压力大,开发商急于卖房,就推出了一个新政策:从4月1日起,买房不再绑定车位和储藏室。
置业顾问仍旧给我打电话,让我补齐车位和储藏室的尾款,理由是我下定金的时候没有这项政策,并且他们已经给我延期几个月了。母亲得知此事又气又恼,不仅强制要求我不能补钱,还要求我把那2万元定金给要回来。
我觉得自己不占理,就没有和开发商交涉,没几天,那位置业顾问又离职了,这事就搁置了。可母亲每每想起那2万元钱,就夜不能寐。她偷偷找人做了一件外套,上面写了:“昧良心开发商,快还我血汗钱。”
我在业主群里看到有人发照片、视频,才知道母亲竟然穿着那件衣服去了郑州。她在售房部里来回走动,不停吆喝,希望有领导出面解决这件事。我给她打电话,让她赶紧回家,她却坚持要待在那儿。
晚上,母亲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家,她说自己吆喝了一天,转悠了一天,却没人搭理她:“卖房子的还在卖房子,买房子的还在买房子,没出来一个人制止我。我就这样晃啊晃,喊啊喊,像个小丑。都在看我笑话。”
母亲退休前是个教师,在生活中也永远保持优雅的姿态。可如今为了房子,她拉下面皮,豁出去了。我心疼母亲,就把买房绑定车位和储藏室的事反映给了郑州市房管局,没多久开发商就回复说,如果我不要求他们退还那2万元定金,剩余的尾款可以不交。
我接受了,但我骗了母亲,说钱要回来了。
那段时间,到处都在传言房价要降。母亲毫不在乎,“降就降吧,买都买了,咱有契约精神”。
哪怕是疫情汹涌、水灾来袭,生活艰难,都没有改变母亲执意要买大房子和在郑州买房的判断。
直到两套房子全部延期交房,有可能影响孩子一年级入学时,她才开始慌了。
本市的那套大房子在临近交房的前1个月,我们收到了一封延期告知函,一页纸,写得很简单:受疫情和水灾的双重影响,在相关政策的允许下,延期3个月交房,且无违约金赔付。没过几天,郑州那套房子也收到了延期交付通知书。除此之外,两个项目都不同程度存在降价、降配的现象。
业主群里炸开了锅,大家都嚷嚷着要维权。母亲闷恹恹地坐在餐桌旁,说:“降价咱啥都不说,但是降低标准,这就是他们的不对了。再延期交房,影响我孙子上学,那就不应该了。”
母亲说了一堆的不满意,而后肯定地对我说:“有人召集着去维权,咱俩分分工,你去郑州那个,我在当地维权。不闹闹,他们还以为我们好欺负,省吃俭用省下来的钱全打了水漂。”
我拒绝了,她气得直跺脚:“你不去,我去!我一个老太太,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从那天起,母亲就把看孩子的任务完全交给了父亲,自己加入了“维权大军”,并不定时地给我讲述他们维权的细节。
他们建了个群,核对每一个进群人的身份,要把购房合同中的房号和业主姓名拍照发给群主,以防开发商的人混进去;此外,把那些在群中不积极响应、拉后腿的人都踢出去,只留下一些“激进派”,大约200余人;每人交10块钱,用于制作条幅,打印资料和采购小喇叭——然后他们涌进售房部,楼上楼下到处吆喝,要求领导给他们一个说法,到底啥时候交房。
“你是不知道,大领导全跑了,留下一些说话不管用的小兵在那儿办公。后来终于出来了一个人,说虽然下发了延期告知函,但是一定会积极抢工,力争按照合同约定时间节点准时交房。”
有了这个承诺,大家才散去,临走前,他们约定维权群继续保留,待交房后看情况决定是否继续维权。
到了国庆节当天,开发商果然准时交房,但现场还有很多工程尚未完工:草皮凌乱且枯死,路面刚刚硬化,散发出刺鼻的沥青味,墙角堆满了建筑垃圾,墙壁上一层灰尘。当初说的“公共区域奢华精装”,现在变成了大白墙,连一片瓷砖都没有,完全是安置房标准。最令人无法接受的是,小区大门变成了商铺,业主只能从旁边小门经过,连消防车都过不去。
业主的怒火再次被点燃,一两百号人拉着条幅,聚在售房部门口喊口号。警察匆匆赶来,以疫情期间不准聚众为由欲把人遣散,但很快就被群众质问得无言以对,只能远远地站着。
开发商派出代表发言,被业主们哄下台去。次日,业主们又叫来了省电视台的记者,母亲说不上话,跟着跑前跑后,一会儿跑到售房部大堂,一会儿坐在售房部大门口,一会又去交付现场爬楼。
现场乱糟糟的,采访时,业主提出的每个细节,开发商都能巧妙地一一化解。他们拿出了建筑规划图,说已经通过了政府的审批,手续合理。电视台的记者又带领业主去政府,希望讨个说法,但被一顿安抚后,就没了下文。
第三天,业主又叫另一拨记者。同样的流程,同样的操作,但同样没有结果。
业主无奈,再次来到售房部门前维权。突然一群人出现了,他们抢夺资料、条幅,双方发生了拉扯。有人喊:“开发商打人了!开发商打人了!”
那帮人却说他们是二期业主:“你们天天闹事,造成开发商经营困难,万一我们买的房子交不了房怎么办?”
维权的业主顿时傻眼,大家不知道说啥,最后不欢而散。
天气突然降温,母亲的心脏有点不舒服,就不再跟着闹了。可她在家总是一脸的哀愁。
我问她:“你跟着维权,想要什么呢?”
她不说话,半天憋出来几个字:“为啥?为了你们。”
我差点哭出来,站起来正要走,她又说:“咱赶紧把这套房子卖了吧,看形势,房价还会降。”
“卖了我们住哪儿?大房子装修之后还得放一段时间散散甲醛。”
“先挂出去吧,我怕市场不好,不好卖。”
我只好按母亲说的办,按照2020年本小区的成交均价,把房子挂了出去。然而看房者寥寥,哪怕有人看,也是一问价格就走,再没下文。
5
由于房地产政策频繁调控,房地产市场提前入冬,很多房企度日艰难。本市的一些工地大面积停工,索要工资的农民工和维权的业主交织在一起,令有关部门忙乱不堪。
后来,某城市有业主因维权被抓,留下了案底。慢慢地,母亲他们的维权队伍从最初的200多人减到只剩几个。可不管他们怎么闹,开发商就是不出面。
母亲终于死心,彻底退出了。自此,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坏了。先是血糖、血压急剧上升,而后是心脏跳得厉害,连夜住院。
她一直躺在病床上闷闷不乐,问得最多的两个问题是:“还有钱吗?”“房子有买家了吗?”病情刚稳定,她就急着要回家:“现在哪有钱住院啊!两套房子,又是贷款又是首付款的,这日子必须抠紧了过。”
不管我怎么劝,母亲还是坚持出了院。
一个周末,我一天没见母亲,便到附近的河堤公园去找她。只见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河堤附近的长凳上,悄悄抹泪。
我挨着她坐下,说:“不要多想,迟早会过去的。”
她说:“没关系,妈觉得值。”
来源:网易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