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铁铁铁铁鱼:90年代,我老家村后面有一间破屋,住着一个僧人。房子是青砖盖的,砖是坟砖,六七十年代平坟还耕的时候,从地里起出来的,各个年头的都有,都是村里祖先们的阴宅拆的。以前盖这个屋子是为了看机井,后来就没人去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就住在里面了。
这个僧人无名无姓也无法号,平时也不穿僧袍,冬天就一身灰棉袄,夏天就灰褂子。每天笑嘻嘻的。头剃的也不太干净,但是隔一段时间都自己刮一遍,他自己手艺不行,就大致刮一刮,真狗啃的一样。
也有人说他是劳改犯跑出来的,也有人说他是某某山上的大师。村里人也很少跟他来往,他也不化缘,也不主动结交人,那房子周边有一条旱河,河道里多是空地,他就在那耕种,一年两季粮食,四季瓜菜,自给自足,也不占用村里的耕地。
我们一群坏孩子老是去祸害他的瓜菜,他也不恼,有一回我跟俩孩子去偷他的种的西红柿,那几棵柿子都还没有红,只有几个刚刚变粉,就被我摘了。其实我们也不缺这口,各家也都有种。我咬了一口极酸无比,就扔了,又摘一个,还是极酸无比,又扔了。最后给他几棵柿子架祸害的没几个了,一回头看着他笑嘻嘻的站在岸上看着我。
我被抓包,撒腿就跑,旁边有片秫秫地,结果地里有个大粪坑,我一头就扎进去了,因为下雨里面灌满了粪水,下去就上不来了。几个小孩都跑了,没人发现我掉坑里了。
我扑腾了几下,水都淹到脖子了。被和尚一把抓住胳膊抱出来了。他拉着我到他的小屋前面,用缸里的水给我冲。我也不敢回家,他给我身上屎尿洗干净之后,也顺便把我的衣服鞋子都刷了一遍。那时候我父母开拖拉机拉石料,白天是没人管我的。我那次在那待了一整个下午,也主要是光着屁股走不了。
那是我第一次进那个坟砖盖的房子里。原本我以为会阴森恐怖,谁知进去之后,干净清爽,只有一些香火味儿。房里很简陋,一张弹簧行军床,地上也铺着砖,正北的地方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佛祖观音几个神像。神像上面有一个长相框,门口照进来的阳光正好晒着,里面写着四个字,歪歪扭扭的,“老实念佛。”
我问他啥他都笑嘻嘻的,简单回答我。比如说我问他会不会武功,他说阿弥陀佛,不会。少林跟武当哪个更厉害,他说阿弥陀佛,不打架。
一直到晚上,他端着满满一锅柿子汤给我吃。我本来不想吃,可真是饿,我就喝了一碗,就着他自己蒸的黑馒头。那汤没有油水,也没鸡蛋,我至今记得,极酸无比。都是我白天咬了一口扔掉的那些,他全部捡回来,做了一锅汤。他呼啦呼啦的吃了大半盆。
我吃完了就回家了。
后来村里来了个歌舞团,在村口晒粮的场院上扎大棚,九十年代那种下乡的歌舞团,是完全的草台班子,靠表演艳qing节目来收钱。我的性启蒙都来自于偷偷钻进那个大棚所见识的令人震惊的大场面。还有骑马钻圈的,还有人头蛇身。光怪陆离,群魔乱舞。
歌舞团来了的第三天,那里面有一个演员小伙子喝多了,骑着马出来,摔死了。我当时在现场,所有的人都在围观。那和尚走进人群,蹲在那个尸体身边,用手摸着他的头,喃喃的念着经。声音很小,却如雷贯耳,是佛在度一个客死他乡的人。
那一刻,所有的人都跟着他双手合十,默念阿弥。第二天,那歌舞团依旧在表演,一切节目照旧,只是少了一个骑马的小伙子。
只是他们临走的时候,那个团长带着人去给那和尚送了一些钱,和尚不收。团长带着个女的还有个小孩给他磕了三个头。
那时候我突然有种感觉,人间这个小村庄是被保佑着的。这个坟砖盖的小屋子,是一座庙,是一个菩萨的道场。
后来我经常去帮他种地,他每年播种,在沟边树下、除了瓜果粮食,他还会种红豆扁豆,也会晒大枣,晒莲蓬,每年腊八他都会在他的庙里煮一大锅腊八粥。
有上坟的人路过,他就把碗摆出来,热在蜂窝煤炉子上,送人吃。几乎全村的人都吃过他的腊八粥。那粥不甜,只有杂豆与枣子的味道。
可是特别烫。你得慢慢的一边吹一边吸溜,才能吃完。他就笑嘻嘻的看着人们吃粥,也不说话。
后来有一天他走了。
无人知道去处。
后来有一天,我父亲告诉我,那个小庙拆了,附近都盖了工厂。
我说还剩下啥没?
他说,有一块匾,上面写着,老实念佛。
明天腊八,请你吃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