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城五一的时候回了趟山西老家,发小李航也带着女朋友从北京回来休假,三个人约在小城新开的一家火锅,“好久没见了,聚聚。”
饭桌上,肖城一边涮肉一边侃侃而谈自己在猪场养猪的趣事,李航反应很冷淡,还有点遮遮掩掩,把话题往别的地方引。肖城心下了然,“说白了,就是嫌我养猪丢人呗。”
其实早在春节,李航就流露过类似的意思:换个和人打交道的工作吧,别整天和猪在一起。
“养猪怎么了,我进的也是全国市值第二的养猪大场。别以为就你们互联网有大厂。”
面对发小从北京发来的关怀,肖城的态度是,“大惊小怪,没见识。”
他眼里,养猪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份工作,甚至称得上事业——考管培生,两年做上场长,月薪分红十几万,技术和管理学到手,自己出来干。
2020年8月,肖城辞掉了在果园做苗木技术员的工作,拿着985园艺专业研究生文凭,入职了行业里数一数二的养猪企业。
这是一场为期10 个月充实而跌宕的猪场晋升之路。肖城每天就住在场子里,必要时还和母猪同吃同睡。
就在他竞聘获选分场长,准备大施拳脚、干出一番业绩时,公司这座昔日应收四百亿的“养猪大厦”却突然垮塌了。
猪场体验:养猪的都是年轻人
“120天培养方案”是公司为985院校毕业生定制的专门发展渠道,无论走财务线、购销线,还是储备未来场长的生产线,都要在入职后的头4个月里完成学习、实操以及技术员认证。
简单来说,就是下放到养猪一线去锻炼学习。
“他必须给我们画个饼,要不然谁去?”管培生只是幌子,养猪场缺人才是真相,可惜肖城要到半年后才明白这其中的玄机。
那时的他只有一门心思,“哪工资高就去哪,就想着挣钱。”
面试的时候,公司给肖城开的基础工资是1万1,“就是啥也不干,光工资也这么多”,再别说封场费、加班费、逢年过节动辄千八百元的补贴。
肖城的目标是做场长,“据我所知,有的场长一个月,光分红就拿到30万。”
养猪场的收入与业绩直接挂钩,干得越好拿的自然也越多。为此肖城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一线的知识起码得了解,手把手养猪,我是肯定要接触的。”
办完入职手续后,肖城被分到了湖北片区,和另外五个985毕业生一起分进了同一家猪场。
时值9月,秋老虎正盛,一行人坐高铁、转大巴、再搭公交,终于摇到了猪场所在的镇上。公司只派了一辆破别克来接他们,6人加司机全挤在一起,空调也开不起来,在坑坑洼洼的村路上颠簸半个多钟头,终于到达养猪场的大门口。
“咱们怎么没去三级点?”肖城下车立刻懵了。职前培训的时候,他背过知识点:为防御猪瘟,养猪场会建立严格的三级洗消体系。
所有从猪场外来的人,必须先到三级点洗澡、消毒、换衣服,出来由专车送到二级点,隔离两天,然后才能进入一级点——猪场的核心生产区,他们全部工作和生活起居的地方。
肖城转过身问,司机正准备返程,“这不是没有么。快进去吧。”
猪场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即使早上6点起床,也令人兴奋。
肖城所在的猪场不算大,母猪2000头,共有6个栋舍,又叫产房。每个栋舍里有108张产床,母猪待产时就会被赶进来用两道矮栏围在中间。肖城和他的同事们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喂饱母猪,然后去吃自己的早饭。
母猪的专用产房,温度对母猪生产尤为重要。
猪场的饭菜可以用“寡然无味”来形容。买来的食材要先用消毒水浸没,然后烹炒、装桶,再到一级点用90℃高温杀菌15分钟。经过两次加工后,菜肴送到肖城嘴里已没有口感可言。
也没有更好的办法。2018年8月非洲猪瘟在中国首度确诊,到现在已经是常态化威胁。病毒接触传染,人和物皆可携带,且感染死亡率高达100%,任何猪场都无法承担这样的风险。
肖城的养猪事业,就在这如临大敌的防控意识下,有序推进着。
工作与生活以“颜色”为界,一分为二。在生活区必须穿公司定制的灰色工服,进到生产区里,就要洗澡、消毒,换上一套蓝色的防护服。肖城最高洗澡记录是一天八次,“其实我觉得很多步骤场里做得不规范,但我一个刚去的技术员,没有发言权。”
宿舍也没有他们的地方。一间屋子挤三张床,6个人将就着睡。“因为按厂子的规模,不需要这么多人,我们只不过是进去实习的。”干了两个月后,场里才给肖城他们盖起了板房。
钱倒确实能攒的下来,因为根本没有花的地方,进场封闭三个月才有一次10天左右的换休。好在养猪场里年轻人比较多,肖城就像回到了大学一样,没觉得生活有太大拘束。
场长常年不进场,在外忙销售业务,这里最有经验的人是长期驻场的饲养员。“当时刚去那会儿,我还是比较喜欢学的。”肖城白天便跟在饲养员屁股后面,饲养员做什么他做什么。晚上回到宿舍,又继续打开公司发的资料与软件闷头学习。
疫苗、保健、阉割、断尾……他觉得一切都不难。两人抓猪一人打苗,疫苗和保健的工作很快就能完成。断尾也很简单,长度把握好即可。阉割要点比较多:切口要小、精索扯净,刀口要干净利索,完后要做保健消炎;熟能生巧。
但肖城没想到的是,他们的日常工作还包括一环——处死。
紧急隔离:与猪同眠20天
肖城说,猪场才有真正鲜活的猪。网上那些别人养的宠物猪,全是营养不良的僵猪——毛不顺,眼没光,不聪明,也没有恐惧。
小猪是特别怕人的,可人人都会喜欢小猪。肖城到了猪场才知道,小猪的鼻孔根本不是圆的,而是倒着的爱心,眼睛亮晶晶的,透着机灵劲儿,特别可爱。没几天,他的手机相册里已经全是小猪的照片。
肖城镜头下刚刚出生的小猪,粉粉嫩嫩。
可母猪们生下的并不全是健康、惹人爱的小猪,那些身来体弱或患有腹泻的小猪则会被立刻处死。
进入猪场的第三天,肖城第一次目睹饲养员处死小猪,第五天,他第一次亲手处死小猪。
那天是正常的巡栏,饲养员发现一只弱崽,“这个太弱了,得摔掉,你们谁来?”同行都组员都不吭声,彼此推脱。
肖城没多想,便举了手,把小猪摔死了。组里唯二的两个女生也表示:你太狠了。
工作总是要做的,肖城只想尽量减少小猪的痛苦,“那两个女生,一个后来摔得比我还溜,另一个成了我女朋友。”
那时的肖城还不知道,不久之后,他将在这栋没有一丝阳光的产房隔离整整20天。在往后的三个月,他将重复这个动作上百遍。
肖城所在的这家养猪场,母猪是生产机器,小猪就是生产的产品。除了非洲猪瘟,他们最怕的还有腹泻。常规腹泻会造成弱崽,而病毒性腹泻则是毁灭性的,对于0-7天的小猪来说,致死率几乎是100%。
一天,肖城正在栋舍里给母猪保健,听同学说3栋的饲养员发现小猪腹泻,大家都很紧张。上报场长后,立马安排技术员拿试纸检测病毒,多窝小猪全部呈阳性。
场里开始紧急隔离,所有技术员留在栋舍内,保证正常生产和工作,同时对腹泻猪进行治疗。隔离期间要与猪同吃同住,不可离开。
养猪场的内部环境基本如此,封闭、拥挤,黑色的布风管是空气流通的主要渠道。
起初收到这个消息时,肖城觉得没什么,“我哪都能吃,哪都能睡。”猪栏下铺一个褥子,值班的床位就有了。
他和组长分在同个栋舍,两个人定了工作计划:一个白班,一个晚班,交替睡觉,保障体力。
开头两天,他们照常给猪喂料、保健,正赶上一只母猪产仔,便给它接生,护理新产的小猪,没觉得难熬。可三天过去他熬不住了,他想洗澡。
饲养牲畜自然要和粪便打交道。肖城每天要把母猪的排便刮到漏粪板下,然后用水冲走,但即便如此,场子里的气味还是格外浓烈。
在栋舍里隔离了三天,肖城耐不住了,冲出去洗了澡。场长也终于发话把应急方案定了下来:技术员就地隔离直至腹泻得到控制,两天洗澡一次,三餐由专人送饭到栋舍门口。
两天后,肖城的栋舍里也出现了腹泻,试纸检测,确定是病毒。他们紧急对染病的小猪采取措施,处死、消杀。死掉的小猪摸起来凉凉的,和超市里见到的差不多,按下去就是坑,松手便慢慢恢复。
隔离第10天的时候,肖城要撑不住了,粪便散发的氨气熏得他头疼欲裂,整个人昏昏沉沉,异常烦躁。
栋舍里没有自然光,分不清白天黑夜。虽然看一眼手机就能知晓时刻,但人很容易丧失对时间的感觉。肖城经常在半夜忽然醒来,发现才4点,闭眼再捱两个钟,起床喂猪。
“就那么大的地方,里面全是猪。”那段日子里,肖城完全被猪包围了。晚上守着睡觉,白天一睁眼母猪就在旁边瞪着自己。
能让肖城打起精神的事情只有两件,一是去洗澡,二是组里那个叫小迪的女同学来给他送饭。饭只能送到大门口,但小迪会在那陪他待三四十分钟,聊天,分享栋舍外的八卦消息。日子变得好熬了一些。
隔离半个多月后,场里终于找了新技术员来换他,肖城出去洗了个澡,回宿舍睡觉。到这个时候,他已经足足有20天没见过太阳了。
职场凉薄:人事不如猪事
管培生“120天计划”完成后,到了竞聘组长的日子,肖城精心准备了15页PPT,进行资格认证。
不出意外,他认证合格,获得组长资质。下一步就是年底的分场长竞聘,肖城心里隐隐期待,但也有一点惶恐。“在心里非常想完成这个过程,但又有点没底,以后就走这条路了吗?”
分场长之上还有繁殖经理,掌握着20个左右猪场的生产数据。再往上就是公司总部的管理层了,总监、总裁、养猪事业部……岗位、板块五花八门,肖城也没想好具体的方向。
家里人对肖城的工作始终没多问过。一来不觉得养猪是个丢人的工作,二来近几年猪肉价格涨势确实不错,就把重心都放在了正读中学的妹妹身上。
肖城决心把基层的管理岗拿下,先管一个猪场,“我还是真的想干出一点事情。”
肖城在生产区逗弄小猪。
他变得比之前更上心了。想积累经验还是得靠自己,于是他天天跟在饲养员屁股后面,把能学的都学了。白天实操,晚上看课件,两个月后年底述职完毕,肖城应聘成功。
春节前,他接到了调令,接管湖北分公司新收购的一家猪场,担任分场长。二月第一天,他带着自己所有的家当来到湖北云梦的新场子,他决心大干一场的地方。
总经理黄总主要负责猪场的销售业务,常年在外,很少出现。除了刚入职打了照面,场里的具体工作基本都由肖城负责。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想放手让我去干,后来我才明白,他就是自己不想管了。”
说是新场,其实是公司去年养猪挣钱后收购的农村普通养殖场,设施都是陈旧落后的淘汰货,整改也没舍得多花钱。
“它就是一个很烂的场子,从农村有什么是什么就捡来了。”在肖城眼里,如果所有养猪场都按公司名义上的标准来执行,就不会变成后来的“腹泻场”了。
肖城是新手场长,配给他的团队70%又都是没学过养猪的新人,很多事都得肖城亲力亲为,一个人完成十几个人的工作,他从到新猪场的第一天就开始加班。
传染性腹泻很难根除,收来的场子未经全面消杀就投入使用,新生的小猪极易感染。刚有小猪腹泻时,肖城就警觉起来,打电话向黄总汇报,拍了视频过去。黄总说没事,而且一口咬定这里的母猪没有病,小猪也不可能有腹泻。
新配的场子连病毒试纸都没有,肖城准备送到临场去检验。急急忙忙在栋舍采样的时候,他不小心绊了一跤,手摔在运饲料的铁车上,擦伤一大片,鲜血直流。
幸好随身带的医疗箱里有生理盐水、青霉素这些基础药品,他简单给自己处理好伤口,灌了口葡萄糖,继续采样。
两天后,结果下来,传染性腹泻确定无疑,场子里的小猪已经死了800多只了。
检测猪瘟病毒的PED快速试纸,两道杠意味着阳性,即感染。
场里的新人不太懂操作规范,腹泻大面积扩散。肖城连轴转了一个月,使出浑身解数,还是没有好转。
累、压力大、愧疚,他的状态很不好,“就是有心无力。自己想把成绩做出来,每天特别努力,每天也特别累,结果还是一塌糊涂,所有事情都不在我的掌控范围内。”
此时女朋友小迪已经回了公司事业部做文职,便叫他要不申请调岗吧,别走场长线了。和他们一起入职的清华毕业生,1万8一个月工资挖来的,现在也接手了一个“腹泻场”,干不下去了,回北京找了个降薪一半的科研公司工作。
长期休息不足和环境闭塞,肖城意志溃散,终于和黄总提了调岗。调岗并不顺利,磨了20多天,黄总才同意放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清场——病死的、处死的、便宜拉走宰了的——“3600多头,全清掉了。”
回到事业部,肖城被分到了生产管理的助理岗位,负责手下各个场子的生产数据统筹,日常打交道对象也从猪变成了人。
肖城每天的工作就是给各个养猪场的繁殖经理打电话,催问一线的生产数据。可是繁殖经理又不总是在线,何况还有三四十个要催。肖城经常加班等汇报等到晚上十一点,然后第二天一大早再把做好的数据发给领导。
“养猪还起码是在做事情啊。”肖城打心眼里觉得,他每天耗在办公室里的工作没有任何意义,包括他、他们部门和他的领导,都没有存在的价值。
果不其然,从养猪场调岗三个月后,公司开始裁员,第一个砍掉的就是肖城所在的部门。
因为管理不善,猪瘟在公司所辖的养猪场里大面积扩散,很多新收的场子都变成了“腹泻场”“死场”,不能要了。
养猪场不要了,养猪的人也就都没用了。肖城还记得一年前自己刚入职时公司总共有6万多人,到如今自己“被迫自愿离职”的时候,全公司只剩下不到1万人了。
离开公司后,肖城找了一所大学的科研助理岗,没有编制,工资也缩水到养猪时的三分之一,但好处是离女朋友小迪更近了。
他想到当时公司里,事业部的组长从管理经理转变成了繁殖经理,准备常驻猪场,向肖城抛出橄榄枝,表示可以带他一起过去,而且允诺他在猪场坚持一年,肯定能升场长,年薪四十万。
想起在猪场的日日夜夜,肖城还是拒绝了,“都是虚的,只有老婆才是真的。”
来源:看客inS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