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苏盛鑫,笔名林有森,今年 41 岁,单身,现在居住在北京丰台。
第一次晕倒
2020 年 9 月 11 号,下午四点半到五点之间,我在在办公室突发脑溢血,晕倒了。
我当时在一家艺术类杂志做主编,也做副经理的工作。
说实话,2020 年我们公司的情况不是很好。从疫情刚开始,我在日本还没有回来就接到总公司电话,要我跟下面的所有的员工谈:所有的薪水全部发最低的基本工资。
因为我是最高管理层,很多同事私下里来找我,问我什么时候能恢复工资,他们房租交不上,都已经没钱吃饭了。
下面的员工来找我,我只能转过头跟老板汇报这件事。
做一个承上启下的管理层是非常难的。你帮下面做的很多事,下面人不知道,你帮上面解决了很多麻烦,上面人不知道。所以那段时间我心理压力很大。
■ 2017 年,在某次活动中和艺术家对谈的苏盛鑫
就是那时候开始出事的,出事的前两三天,我整个后背到颈椎都特别疼,但是我没有当回事。
出事那天是星期五,我当时想着,明天周末可以好好休息,哪里都不去,也不加班了。
但是那天我见完一个客人之后,在办公室刚坐下喝了一口茶,就突然毫无征兆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下一秒睁开眼睛,我人已经在医院了。
事后我能记住一些片段,比如说救护车来了、我上救护车,我想呕吐、男同事就陪我去卫生间,但是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被拉到医院,以及怎么被检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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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诊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病的名字叫海绵状血管瘤。
医生告诉我,这种病是先天的。有人一辈子不发病,有人从一岁就开始发病,有人发病只是头疼,没有其他问题。
而我脑内的瘤正好长在功能区,在左侧的额叶和枕叶之间。这是语言和行动的功能区,非常危险,所以颅内的出血才会造成我意识的丧失和轻微的癫痫。
我看过几个医院,医生都说需要做开颅切除手术。风险是可能造成失语、视觉盲区的后遗症,甚至有右肢瘫痪的风险。这个风险对我来说太大了,我想先保守治疗,先喝段时间中药看看。
前几次看病,是我的财务陪我去的,倒数第二次去看专家的时候,是老板陪我去的。
之前我跟老板关系还算很好,况且我是在工作岗位上晕倒的。但老板了解到我的病情之后,她觉得我不能再替她熬夜、帮她管理团队、承受更大的压力。
如果我在工作中脑内再次出血,她也要负很大责任。
因此,我老板让我别复工,每个星期只用来一次,周一开一次例会,再安排一些工作。相应的,她要给我降薪,只发基本工资。
我当然不同意,她就决定把我裁掉。她没有直接说裁掉我,但是给出来的工资条件很低,都是最差的。
当时我很生气地说:「你还不如裁掉我。」
老板说:「那我们就谈条件吧。」
大概有一分多钟,我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在利益面前,可能什么都改变不了。
当时她没有给我谈条件,只是让我回去想一想。
我是一个心事很多的人,跟老板谈了两次以后,整夜睡不着,熬到凌晨两三点。
那时候我刚刚脑出血,还处在应急恢复期,这样熬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复发,所以后来她给我了个差不多的条件,我立即就签字了。
突然间,我就没有薪水了,我需要付房租,还需要吃药、看病,在北京的生活压力很大。
当时我希望三个月能恢复到大概,再有半个月能完全恢复,那时候我就可以出来工作了。
然而,后来去医院复查发现,病情恢复的效果没有达到我心里的预期,于是我渐渐地陷入了抑郁情绪。
尤其在 2021 年过年期间,我有了一些轻生的念头。
那天北京开始飘雪,吃完晚饭出去散步,我在一个过街天桥上往下看,看了很久,那时候,轻生的念头很重。
具体原因当然不止生病这一件事,生病导致的失业以及对未来的悲观,让我难以承受。
这些事也不能跟别人倾诉,我身边只有父母,不能再让他们担惊受怕。也没法跟朋友说,因为每个人生活都很不容易。
■ 在街心公园给自己庆祝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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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变故
这种抑郁的情绪一直持续到 2021 年 4 月份,但在 4 月份突然就好了。
变好的原因是,我第二次复查的情况好了很多,我的海绵状血管瘤小了 70% 。
那是 4 月 5 号清明节那一天,春暖花开的时候,突然心情就好起来了,觉得自己度过了困难时期,开始要积极面对生活了。
我也开始给别人写稿子,回到工作,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5 月初刚过去一星期的时候,我还带我父母去了趟青岛。之前,我从没带他们去旅游过。
其实,我冥冥之中预感到了什么。
带父母去了青岛玩了三天,那三天我爸妈其实很开心,虽然有疫情,我也带他们去了。我对我爸妈说:「等疫情再缓一缓,我带你们去其他地方再转一转。」
一个星期之后,6 月 1 号当天,早上我起来以后,父亲说要出去一趟。当时,我有种不好说的预感。
我一皱眉,也没有说什么。
不到一个小时,就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苏先生是您父亲吗?」
我说是。
他说:「现在他摔倒了,120 也到了,但是他不愿意去医院。」
我让他们把电话给父亲,让我父亲第一时间去医院,我很快就到。
我第一反应是有些生气,因为之前父亲已经骑自行车摔过三次了。我一直劝父亲,不要再骑自行车了,太危险。但他总是偷偷地骑。
■ 2013 年给父亲拍摄的照片
我赶到北京三院的时候,父亲已经躺在担架上了。当时我心里想,可千万别出现大状况。
但是,医生给我开单的时候说;「你现在必须得让他进行排查,我怀疑他已经下身瘫痪,而且处在高危阶段。」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脑子炸了一下。但很快镇静下来了,我告诉自己,不能慌。
首先,我的脑溢血虽然过去快 9 个月了, 但是我还是一个病人。而且,现在父亲这种情况,我必须要先管他。
如果我自己的身体再出问题,就可能家破人亡,我母亲一个人不可能照顾两个人。
所有的结果都出来的时候,已经下午 2 点了。急诊医生告诉我,父亲的情况是从骨头外面看没什么事,但里面的脊髓受伤了,所以才导致他下身的瘫痪。他的情况非常严重,需要尽快手术。
做完手术后,父亲一直昏迷。他被直接推进了 ICU。在 ICU 第十八天的时候,我们已经花了大概 20 万的现金。
我跟我妈说:「咱俩能够动用的钱不多了,我在大群里说跟家族说一声。」
这时候几个亲戚都给我们转了钱。
在此期间,我一个朋友说挺久没见我,让我去他家坐坐。
那时我父亲在还在 ICU ,我情绪特别低落,他一眼就看出来不对,问我怎么了。我把我父亲的事告诉了他,他一直在开导我。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一看,他在早上 6 点钟给我转过来 1 万块钱。
我知道当时他还准备要二胎,我说「这钱我不能要,你在准备要二胎。」
他说「我从我哥那拿到钱了,我这钱够,你先用着。」
其实,我当时能挺过来,也是因为这些事。
再次晕倒
后来我父亲醒过来了,转到了石景山区的一个康复医院。但是在普通病房需要有人陪护。这个重任,只能交给母亲。
我母亲在陪护的时候没有病床,只能睡在一个像小沙发的椅子上。我父亲发烧,我母亲还得半夜起来,给他换东西,给他喂水,给他导尿管。
■ 母亲在康复医院照料父亲
这时候我非常心疼父亲,也特别心疼我母亲,怕母亲累病倒了。但当时我脑子中血管瘤又大了,我没办法替她去陪护,否则我可能也会倒下。
所以,那时候我的心情是焦急、无奈、无助。
虽然不能去陪护,我还是想尽点责任。我每天早上起来,给父母煲汤,再搭一个半小时的地铁把汤送到石景山。
但是有一天,我自己在家的时候,又发生了状况。
那天,我给父母送完吃的,回到家,坐在电脑前喝了一口茶,又再次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过来之后,我感觉明显地恶心、想吐、头晕,站不稳,想上厕所。
我知道,又出血了,因为跟第一次的感觉很像。我自己去医院做了核磁共振,确诊是二次脑出血,而且这次出血比第一次还要严重。
我心里想:「没办法,必须要做开颅手术了。」
■ 第二次检查报告
于是,我下了决心把我父亲和母亲转移回老家。
我当时做了最坏的心理打算:我母亲在这照顾我父亲,我做手术如果再出现什么状况,我母亲怎么办?
起码我得把父亲转移回家,她的精力会放在我父亲身上。我做手术虽然很紧急,但是她不用亲眼看到我的状况。
所以,我包了一辆救护车把父亲母亲送回老家鹤岗,把四叔从广州叫来照看自己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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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们的帮助
8 月 3 号的时候,我摄影圈的一个好朋友去世了。
他是原来三影堂的艺术总监毛卫东,我们总在一起喝酒。他也给我了很多艺术方面的帮助。
我最抑郁那段时间,毛卫东给我打过电话叫我出来喝酒。但因为病情,我是不能喝酒的。我没有跟他说我的病情,只是说过几天我再约你,但我没有再联系他。
等我下一次接触到他的信息,就是他去世的消息。我非常的难过,而且很愧疚。
当时摄影圈的一个朋友找我说:「你知道毛卫东去世了吗?」我说:「知道,我情况也不太好。」 他问我什么情况,我就大致讲了讲。
他可能是通过某个摄影群说了我的情况,有三四个朋友来找我,尤其一个朋友直接跟我说,「虽然我们很久没见了,但我们是朋友,你有什么事怎么能自己扛着?」
我说我不想因为自己的事麻烦别人。
他说:「你不应该自己扛着,我们都到这个年纪了,谁都需要帮助。」
这中间还发生了一件事。
我父母回老家了以后,当时我父亲已经花了接近 60 万,母亲就发起了水滴筹。前同事帮我转发的时候,我发现,前老板也捐了 5000 块。
我当时心情很复杂。我其实知道老板当时裁掉我,是出于公司利益不是她个人利益,我也能坦然接受了。
但是看老板给我父亲捐的 5000 块钱的时候,心里非常五味杂陈,一是感激,另一个是就放下了所有。
所以这也是我决定我要录一个视频的原因。在那个视频里,我向帮助我的朋友都表达了感谢。
■ 发完视频后 将手伸向阳光
视频发出之后,我收到了 170 多条留言,也有很多朋友给我转账打款过来。我做了一个 Excel 表格,把帮助过我的人,和金额都记录下来,等将来回报大家。
只是这个时候,我还不确定自己能否能顺利走出手术室。
我写了一封遗书给我母亲,然后快递了给我朋友,说:「一旦我出什么事儿,比如不能说话或者怎么样,你把这封信交给我母亲。」
我亲手给我母亲写的信,内容大致是:
「妈妈我很爱你,我也很爱我爸。虽然我有时候脾气不是很好,很多时候会惹你们生气,但我从来都是很爱你们的。如果你看到这封遗书的话,可能我不能说话,可能不能动,可能有更坏的情况,但我请你好好地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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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
说一件好玩的事儿,就是做手术千万别害怕。
进手术室的时候,我感觉我们都是猪肉。
那天,天坛医院有 80 台手术同时开,我们都像猪肉一样搁在那儿,一人一床,然后会有护士喊,谁谁谁多少号,就被拉走了。
每个人都睡在铁床上,房间里冰冰冷冷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护士在那打骂说笑,你躺在那儿,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其实做手术并不可怕,进手术室前一天我发完那个视频,得到了朋友的祝福以后,我就没有再害怕了。
尤其推进手术室时,躺在手术台上,我也没觉得心里慌,而是觉得总算到这一天了,一切该做的都做了,就是来面对最后的结果。
等护士给我戴上一个面罩以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是被护士拍醒的,说,「手术结束了。」
我当时只觉得脑子有点疼。被推出手术室时,第一眼就看到我四叔,我叫了一声叔,然后用右手捏了捏他的胳膊,我就放心了。
看到四叔的时候,我的视野是 180 度,叫他时我没有失语,右胳膊能握住能用力。我觉得这手术没问题了。
10 月 2 号左右,我拿到手机,开始逐个给大家回复, 跟大家报平安,说一切都 OK 。
在 10 月 8 号,我发了一个朋友圈:「要在 40 岁之前离开病房。40 岁之前要离开结束这段噩梦,跨出人生接下来的几十年。」
■ 离开病房朋友圈的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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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
虽然刚出院不久,还需要人照顾,但我不好一直麻烦四叔。就给四叔买了机票把他送回了广州,我自己孤身一人在北京调养身体。
而且因为租的房子到期,我已经失业一年了,要节约开支,我还自己拖着病体搬了家。
我在北京的家搬到丰台了,巧的是我十五六年前刚来北京的时候,租的第一个房子就在丰台方兴园三区。
我想一切又重新开始了。我的状态跟刚来北京时揣 700 块钱、一个行李箱没有太多区别。
但这个时候出现了最让我撕裂一件事情。
今年一月份,我母亲跟我说:「你能回来吗?」
其实我也想回家,我母亲照顾我父亲太累,我父亲住院的时候,我几乎没有去照顾我父亲。
但是医生不让我回去。
你知道东北今年零下 30 度特别多。我刚做完开颅手术,还在手术恢复期,而且之前有癫痫。这样的天气对我的病情很不利。
但我妈还是希望我能回去过年。我妈说:「这可能是咱们三口最后一次过春节了,你父亲不太好,如果你能回来,我还是希望你回来。」
我当时很难受,我是非常想回去的。
但没想到的是,1 月 18 号, 我妈在大群里直接哭了,说我父亲已经离开了。
我跟我妈说「我必须得回去了,别管自己会不会出事了。」
我本来打算第二天早上就去做核酸。
但是那时候,北京丰台已经开始有疫情了。老家朋友说,回来直接隔离,根本回不去家。
确定回不了老家送父亲最后一程后,我给父亲请了法师点灯诵经。
这时候,我能想起很多自己做的不好的地方。比如说我 40 岁了,没结婚,没孩子,我父亲没抱上孙子。
■ 给父亲超度的第49天 给父亲插花祭奠
我是东北人,我又是我们家族的大孙子,这种压力一直都有,但因为我的一些自我坚持的、自以为是的价值观,就一直没结成婚。
包括十几年前我对父亲发火吼的时刻,我现在都能回想得起来。当我父亲去世,所有做错的事都会涌上心头,都清晰起来。
现在老家疫情防控很严,北京也有疫情,所以我想再观望两三个月,找机会回去给父亲上个坟。
■ 清明节插花祭奠父亲
虽然我的经济压力很大了,但在此之前,我肯定无心工作,也不想在仓促中求职,这样对新的工作单位也不负责任。所以这段时间,我一直待在家里写些东西。
其实我知道现在的工作岗位非常少,而且大裁员的形势下,即使找工作,也没办法有之前的职位和薪资。但现在坚持不找工作,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的倔强。
从 1 月 18 号到现在,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方圆两公里。
我一直很自闭,但是我对生活依然充满向往。我希望大家听到我这个故事以后,别想不开。
这两年,尤其从 2021 年 6 月 1 日到今年 1 月 18 日, 7 个多月的时间里,我经历的事可能是别人几年或十年经历的事,它对我打击也很大。但是我对生活依然充满希望和向往。
尤其在现在的疫情下,大家可能会绝望。但是你要想,已经跌入低谷了,每走出一步都是在向上爬。
不要轻易放弃自己,也不要轻易放弃希望。
– 封面图及文中未注明来源图片
均由 讲述者 提供
来源:故事FM 微信号:story_f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