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拓:我以前思考过一个问题,就是在当今社会的一段雇佣关系中,到底是等价交换的利益价值更重要,还是因这段关系而建立的人际体验更重要。
比如我曾经接过一个报警电话,事主是位老阿姨,沟通过程很顺畅,于是她在聊完相关案件问题后,又顺势向我咨询起另外一件事。
大概是说她之前雇佣了一个保姆,这个人有点儿缺陷,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智力偏低,做粗活可以,算术和记事不太行,买菜总是出错。前一阵子这保姆被电动车撞了,自己糊里糊涂地搞不定赔偿事宜,她就想站出来帮忙料理一下,让保姆尽快得到补偿。但这类事怎么处理她也没有章程,就想借着这个机会征求一下我的建议。
听她描述完事故经过,我阐述了自己的观点,给她支了一些招,她感激不尽。
我说:“您也是很局气了,对自家保姆这么好。”
阿姨叹了一口气:“不瞒您说,其实最初我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把她辞掉的,我想了好久了。”
我很意外:“为什么?”
阿姨告诉我,其实她对这个保姆并不满意。当初雇佣她,一是看中对方价格低廉,二是就当行善扶贫了,但说到此人身上的缺点,也真是让她叫苦不迭。算术行不行的搁一边,日常交流有时候就会让人抓狂。比如保姆有时候连最基本的口齿清楚都做不到,一句话通常要重复好几遍才能说明白;又比如她的思维过于简单,很多事情好赖话分不清,有时阿姨声色俱厉地纠正一个问题,她很快又会笑嘻嘻地重蹈覆辙。
我有些迷惑:“那之前为什么没有辞掉她呢?”
“这几年里我无数次想换掉她,但有时候嫌麻烦,有时候心疼钱,多数时候还是觉得她一个这样的人,到哪肯定都没人要,我要是赶走她,说不定她就活不下去了。”
就像这次一样,保姆在家养伤时还给她打过好几个电话,意思是自己很快会痊愈,让她把家里的粗活累活都留着给自己干,话里话外很怕失去这份工作。
阿姨纠结了一段时间,决定还是趁机换人,于是狠狠心,带着一些慰问品去了一趟保姆家,跟她摊牌。
坐在保姆家简陋的炕沿上,她委婉又事务性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希望对方能够理解。
打着石膏的保姆歪头听了,第一反应是惊讶:那你要怎么办?再请一个人吗?
阿姨为了照顾她情绪,摇头说,暂时不请了。
保姆傻乎乎地摇头晃脑:那怎么行?家里活儿很多的唷!
阿姨本无意赘述,直到保姆拿出了一个小本本,一字一句地跟她交代家里各种活计的细节。
在阿姨的印象中,那个小本是保姆买菜时记菜品和账目的,她从未加以留意。这是她第一次认真端详那个小本,发现上面头几页还歪歪扭扭地写着保姆每天从早上到晚上需要做的家务,拖地洗衣、浇花喂鸟,大大小小列了十好几条,一看就是怕自己记不住,时不时地拿出来对对。
在喂鸟那一栏,还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图,好像是盛了三分之一水的水杯。阿姨很困惑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每天喂鹦鹉的小米,你说的每次喂它这么多。”
阿姨一时恍惚,自己好像都忘记喂食的分量了。也正因如此,她的鼻腔一阵酸涩。
她很不情愿地发现,保姆之前在电话里的百般嘱托其实并不是多么离不开这份工作,而是担心没人料理她的生活。在阿姨眼里,对方可能是一个不称职的帮手,但在对方心中,自己却是需要被竭尽全力照顾的家人。
阿姨就开始反思,这些年自己也很有问题。出于对保姆智力的考量,只给她远低于市场价格的工资,节假日也没有三倍补偿,心情差的时候会对她摆臭脸,抓到一点毛病就冲她发脾气……那个小本本就像是全息投影,把这些场景历历在目地还原出来,令阿姨后悔自责,直至打消解雇的念头,并且想要帮她一把。
说到最后阿姨有些哽咽,我说:“我懂了。”
忽然想起电影《桃姐》中的一个画面,在佣人桃姐照顾刘德华饰演的男主很多很多年之后,桃姐因病住进了医院,不惑之年的男主和发小们在家里的冰箱中发现了桃姐之前烹制的牛舌,大喜过望之际,一边吃一面笑着给桃姐打电话,告诉她她的手艺没有变,还和他们小时时候一模一样。镜头一转,孤身一人在医院里的桃姐笑得面红耳赤,就像是享受到了被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
从头到尾电影都没有告诉我们,终身未婚、无子无女的桃姐从男主家拿到了多少报酬,也一定没有人会关心其中的物质因素,因为我们早已经被这种在利益交换基础上衍生的感情吸引走,并且为之沉浸和称颂。
也许金钱能给每一段付出标出最为公平的价码,但过手的金钱转瞬即逝,这世间最能成全我们的,还得是那些颗炽烈无浊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