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的自由。
一
“我有我的规矩”
身材娇小的徐芸跳上卡车,拉开车门,挤进驾驶室,如同钻进一个巨大的恐龙头骨中。
轰鸣声响起,四米二的大卡车甩动车尾,灵巧地穿行在东莞工业园内。热浪在车身两边蒸出幻影,如同藏着远去的梦境。
徐芸曾在那梦境中短暂停留。她11岁随家人来东莞,父母在工业园边开了间河南烩面。
那是东莞最喧嚣时代,按照惯性,她初二便去一家工厂当文员,但不喜欢,“台湾老板用鼻孔看人”。
初中毕业后,打工潮消退,她在自家面馆帮忙,熬到十八岁,便去考了驾照。
她成了一名00后货拉拉司机,座驾是一辆蓝色大卡车。买车时全家算过,按照油价,车长超四米二挣钱能更多。
她还记得第一次上高速,表哥坐在副驾押车。她紧张地抱着方向盘,脚下震颤的车体如咆哮的巨兽,开着开着仿佛就飘了起来。下车后两天,那种漂浮感依旧还在。
而今,21岁的她已成利落老司机,她开着大卡车,跑在东莞,跑过深圳,更远去过厦门和上海。
几天前,她为省24块油钱,在车里睡了一夜。窗外长夜漆黑,她蜷在座椅之上,车座下她备了两根撬棍。
在货拉拉平台上,像她一样的00后司机不断增多,已超1万名。年轻一代正加速登场,如时代的试探,也带着趋势的必然。
与父辈和兄长相比,00后新一代蓝领,有着迥然不同的风格。他们少年老成,又保持个性,他们沉稳顾家,又向往自由。他们不再信奉江湖,更在意规则和边界。
徐芸每天早上8点,打开手机开始抢单,要一路忙到晚上11点。日子周而复始,她成为货拉拉平台上,接单最多的00后女司机。
她的订单多以搬家为主,她把车厢打扫整理得很干净,再挑剔的女主人也挑不出毛病。
勤奋认真之外,他们也有自己的准则。入行之初,表哥带她跑了一个月,那个月赚到的钱,两人要平分,连一毛钱都要分仔细。
她也有自己的人情标准,“有几个搬家小哥总喊我来运,一定要给人家买饮料感谢,不然不合适”。
00后货拉拉司机张民,有着类似的准则。他每次都严格按照规范卸货,从不多做,但客人有礼貌或者塞瓶水,他会额外多干,“我有我的规矩,还掉人情”。
有时候,面对无理要求,他还会不客气回怼。有客户让他载重不到一吨的小车,违规去拉几吨货物,而且振振有词:别人都能拉,你为什不能?
他认真对对方说:因为我还年轻,我还不想死。
人们往往在此时,才记起这些年轻人是以个性著称的零零后。他们有自己的世界,也有自己的潮流。
抢单之余,徐芸喜欢在树下停车,边刷B站边等活。她喜欢看恋爱up主,说有一堆互联网老公,喜欢乱磕cp,自己却不愿意谈恋爱。
“可麻烦了,比如送个礼物,要琢磨半天,过了热恋期还会觉得疲惫,算计来算计去还不如磕cp。”
几年前,她追过创造101,喜欢短发的杨芸晴,还从数据组领账号投票,投了两天,觉得太累就不干了。
这些奔波路上的年轻人,正变得越来越务实,徐芸几年没参加过双十一,从来不追逐化妆品,张民则说“游戏装备再吊现实也没用”。
他们眼中踏实挣钱、闯荡人间更有魅力,自由才是终极目标。
自由,几乎是每一位受访00后司机上路的理由,即便时代潮落、城市折叠,他们也希望自己能掌控自己的生活。
张民说,他喜欢每天去地方不一样的日子。有一次,太阳下山时,他路过一个路口,忽然觉得很像老家梅州。车里放着李玖哲的夏天,他觉得舒展、自在。
00后司机中,最远已有人从广州开到了拉萨。燥热夏日中,徐芸想象着雪山,满心向往。
最近,她正等看新电影《隐入尘烟》。她说,过两年一定要去西北跑一趟。
二
“仍然自由自我,永远高唱我歌,走遍千里”
开货拉拉之前,张民在深圳一家餐饮公司当库员,登记货物,有时也帮忙搬货。
偶尔盘点数目不对,老板会破口大骂,说东西是员工偷的或弄丢的,“总之要把账算在我们头上”。
聚餐时,老板喝醉了,说话又不一样,“你们部门是最辛苦的,等公司上市了也分一些股份给你们。”
张民一度当真,时间久了,才明白是画饼,“老板的话听听就好”。
日子如老唱片般无聊循环,探针画出牢房般的圈。张民觉得每天都在重复,浑浑噩噩,像个机器人。两年前,他决定离开,租一辆面包车,开跑货拉拉。
朋友劝他职场更稳定,他却觉得路上日子更稳定,“没有欺骗,没人呵斥,干多少活挣多少钱,更简单一些”。
同样喜欢这种简单的,还有00后黄华。
黄华读大专前,曾去一家配件厂打工,负责给汽车滤网贴条,每晚都加班,晚6点到晚10点,主管就坐旁边。
黄华受不了,贴二十分钟,就跑厕所抽烟,回来坚持二十分钟,再跑厕所。主管骂他:你是来干活还是来上厕所的?他硬着头皮说水喝多了。
坚持两个月,天天扣钱,他回去继续读书,“死在外面也不再进厂了。”
后来因失恋,他路过纹身店一冲动,右手纹了头彩色狮子,这更断了进厂可能:正规工厂考虑形象,往往不要纹身员工。
离开学校后,他开过快手店,帮富二代改装电动车,一颗钛螺丝都要几千块。
那个夏天无比燥热,他在店里搞电商直播,一场直播好时能赚六千,“觉得钱就像风刮来的。”
再后来,他还同时做过跑腿公司的城市代理,浮沉了半年,没有订单,欠了十几万。
快手店也做不下去,有钱人能大批进货,轻松扩大规模,他没有那个资本,“钱变成货,万一卖不出去就砸在手里了。”他不敢赌,只能放弃。
去年,他开始跑货拉拉。刚入行时,常被客户询问:你满十八岁没?他娃娃脸,相熟客户总喊他小孩。
为赢得信任,他接单从来不挑。他深夜拉过三次猪大肠,在肉联厂装完货已凌晨三点。此后朋友开玩笑时,总说他拉过猪屎,“一个星期都能闻到味道。”
他还深夜接过殡仪场订单,他担心是假单打电话问,对方说是真的,问他敢不敢拉?
他说有点害怕,对方加了30块钱,他咬牙就拉了,“多赚一顿饭钱。”
日常抢单时,他基本每三单就能抢到一单。朋友说他账号好,系统有偏爱。他把单子给朋友看,朋友却总嫌弃路远,地方偏,时间晚。
一次,他终于忍不住吐槽:你没单是因为你挑。
路上的日子复杂又简单,黄华觉得自己活得越来越踏实。
他身边许多00后朋友,存款没有超四位数,不愿进工厂流水线,每天大手大脚花钱。
他以前也曾是其中一员,然而跑了货拉拉之后,才意识到赚钱不易。他每天记下开销,不再梦想一夜暴富。
有朋友喊他买彩票,“万一中个几十万几百万,当场就去旅游了。”
他拒绝,“好的事情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坏的事情也一样。”
他现在只信手中的方向盘。他喜欢这个相对自由的职业,喜欢现在的经济独立和精神独立。
跑长途时,他习惯在车内循环粤语老歌,黄家驹清冽的嗓音,穿过烟熏的岁月:
“仍然自由自我,永远高唱我歌,走遍千里”。
三
“我要踏实的幸福”
7月初,黄华接了跑湖南的远单,货物很轻,老板又好说话,豪横地多加了三百块钱。到长沙后,老板让他等两天,装满车再回来。
他少有地奢侈了一把,住了两天酒店。他没敢出去乱转,只去了趟橘子洲头,拍了几张照片,剩下时间一直窝在酒店内。
他想起了以前做直播时,下播后去酒吧花天酒地,一晚消费8000多都不眨眼。那个夏天明明没过多久,但却遥远到想不清细节。
他眼前心愿只有踏实地赚钱还债。之前开店时,他把父亲的车卖了,这成了心结,说什么也要买回来。
还完债之后,更远想法是创业。最近,他在研究手机制冷器,拼多多上排名靠前的店铺销量都超过十万,“打游戏的小学生几乎人手一个,就算一个只赚五块,也能赚很多。”
他算过账,搞几台3D打印机,设定好程序,生产很容易。
然而即便是创业构思,开货车也嵌在其中。他计划白天跑车,晚上组装,先保证生活,“时代不一样了,创业也要踏实着来”。
00后司机张民的心愿,则是年底前买一辆白色现代,送给女友。
他自己喜欢日本动漫,喜欢各类手办,女友常笑他幼稚,却在他生日时送了超大一个奥特曼模型。张民吐槽“不能动”“不值这个价”,却小心翼翼将其摆在卧室中。
女友和他交往两年多,从未瞧不起他的职业,每次都喜欢坐副驾陪他。送完货两人就开面包车去看海。
换轿车带女友看海,成了他的目标。有了目标,就有了踏实的幸福感。他每天记账,记下每一笔开支,目前已存了8万元。
为了攒钱,每次去女友工作的商厦,他都提前计算好免费停车时间,快开始收费或者收费不多时就离开,“生活不易,要想尽办法省钱”。
在东莞,女孩徐芸刚刚考完B2驾照,这意味着她可以开9.6米长的大卡车。
她说,未来对他们这一代而言,是个奢侈词汇,他们能做的选择并不多。她也喜欢说躺平和摆烂,但很清楚生活必须自己闯过去。
有时,她会焦虑难眠,但第二天手机传来的订单声,一点点让她充实起来。
00后新一代面前,时代硬币旋转飞起。硬币一面是世界格局演变,制造业转型,经济重压如山,一面是互联网科技演进,新职业兴起,无数属于普通人的路径。
这是我们的时代。勿论悲喜,只有驶过。
徐芸刚开货拉拉时,曾拉着一车鞋去深圳,目的地是一条小巷,倒车艰难。
路边有一位大车司机,一位东北大哥,徐芸想让大哥帮忙倒车。
大哥拒绝:我不给你倒,我站在边上给你看着,多久我都帮你看着。
大哥说,车是你自己开,早晚都需自己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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