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作者|王汉洋
编辑|姚胤米
互联网下半场,行业话术经过多次版本更新和认知迭代后,现已全面升级,并在行业内部形成完整闭环和生态壁垒。
本文将以实打实的行业干货与标杆内容作为抓手,在晚点 C 端私域这一关键流量池中,帮助用户建立语言心智,通过精准评论、深化分析、专业助力,对齐观念水位,赋能读者共享红利、突破认知圈层。
可为什么上面这样的语言会在互联网行业流行起来?而为什么我觉得 “互联网造词污染了汉语” 这个结论是错的?
一个行业应该造词
但今天越来越多的词被赋予了倾向性
在讨论为什么互联网公司总是 “造词” 之前,我们先给互联网行业流行词分个类:
首先是原创词。实际上互联网真正造的词占比不大。比如 “网约车”“互联网 +” 是少数的有了互联网才有这些词。
二是借用词。比如,“复盘” 本是围棋术语,后来在联想公司的带动下,用来形容对工作的思考和总结——而这个行为更接近将领们自古罗马起,军事行动后的 review。从不同领域借词是各个语言都有的现象,汉语中更是古已有之,“刹那” 就是音译自梵语 क्षण (kṣaṇa) 的佛教名词。
最后一类是翻译词。互联网是全球性行业,势必需要翻译不同语言。在不同语言的边界,不同文化会碰撞出新的概念,再在人们心中建立新的意义。比方说 “江”,来自中原帝国南方边境古百越之语音,现代中国人已经对 “江” 这个字可以代表不光是长江的水域形态已经形成一致且充分的认知了。
互联网造词不意外,不造词才意外。
建立术语体系是专业分工中提升效率的必要手段。“行话” 能提升合作效率,也能增加群体认同。当互联网技术成为互联网行业,一定会诞生出属于自己的话语体系。
一位语言和语音学者解释了为什么我们总是觉得互联网行业在不断造词。“小团体维护共同身份准入门槛发明暗语。暗语被更多人学会,就必然要更改暗语。所以这些团体的共同词汇更新非常快。”
互联网公司的文档总是写得让人感觉云里雾里,其他行业的论文不见得就更好读。爬行动物研究者上班时会读到这样的句子:“对岩栖蝮的有效性进行了探讨 …… 据此提出『岩栖蝮』不是有效种本名,而是『中介蝮』的次订同物异名。”——晦涩程度不亚于充满互联网黑话的周报。
虽然和电脑密切相关,编程术语在互联网词汇中占比却不重。程序员第一课就会学到的三个术语:封装、继承和多态就从来不是互联网对话的主角。也不会有产品经理高呼:让我们跨过 “局部最小值”——一个机器学习工程师对话中出现的高频词。
“给到、对齐、复盘、联动、协同、打法、矩阵……”——这些经常出现在互联网员工汇报文件中的词汇是一些伪装成技术语言的管理学用语,表现出了一种理性形象,技术的机器冷静且高效地在运作,一切尽在掌握中。
词语带有一定的强制性,想要融入某个环境,就必须和其他人用同一套词。新入职的员工进入公司之后,自然要根据不同公司的风格来写汇报、做展示或者撰写文档,换了一份工作,同时也换了一份常用词词典。
管理学用词暗含的权力结构关系从公司对雇员延伸到了行业外。
老生常谈,但又不能不谈的是 “赋能”。它来自英文 empower,早年散见于各类管理学文章中,用于组织内部的关系里。互联网行业则把 “赋能” 用在组织外部。
我的一位考古学家朋友最烦的就是互联网总想给他们行业赋能。“互联网公司觉得帮助恐龙学家研究恐龙是一种施舍:你们这些老旧的行业都能用上我们这么新的技术了。” 他说。有公司曾提出用云计算合作,“云计算的用户协议是公司写的,服务说停就停。这顶多叫 ‘出租’ 能。”
公司创始人常用的 “躬身入局” 也暗含权力位置。一些人说这个词来自曾国藩的教诲,不过李鸿章校刊的《曾文正公文集》里并没有这四个字;它来自一本 2011 年以曾国藩为题材的当代历史小说,在故事里这句话也不是曾国藩说的,而是他学生说的。引用这词最多算学习虚构曾国藩的弟子的二手再传弟子。
“躬身” 有一种虚假的尊敬。同样是上班,生产线上组装手机的工人不会说是 “躬身入厂”,但掌控这些生产线的科技公司创始人却要称之为 “躬身入局”——他们有一种幻觉,企业家貌似可以不靠亲自干活而获得成功。
“下沉” 是更明显的例子。“下沉市场” 还可以说是技术在不同地区的应有有先后,“下沉用户” 则毫不掩饰地展露出优越感。占中国 GDP(国内生产总值)约 10% 的汽车行业也有精益生产、试生产、质量拒收等专业管理术语,可这些用词并没有超脱于汽车行业之外。也许是因为汽车行业不总是想给别人当大哥。
这些词都指向一种隐喻——如果社会是个金字塔,塔尖石头上站的应该是到处 “赋能” 的那个行业,也就是互联网。
黑话在生活里肆虐
责任不止在于互联网公司
对效率和成本收益比的追求从互联网溢出到线下世界,撞上了复杂、混沌、充满热情的感性生活:有人离职后还给人生写 OKR;也有家长在社交网络上记录自己如何用 OKR 管理小孩。人生需要反思但不需要复盘、朋友之间可以交流但不需要对齐、生活可以有不同的方式但不需要打法。
互联网词汇大行其道还有其他的原因。用互联网的话说,有人在 “推动” 黑话出圈,让它们 “触达到” 更多人。
如果回想下自己第一次看到充满互联网词汇的句子,大概率不会是某份互联网工作文档里,而是微信公众号的企业宣传文章、创始人们的发言、互联网员工的朋友圈、抑或是你家电梯里某家互联网公司反复播放的广告里。
这些广告生产者们之所以敢于肆无忌惮地使用黑话,是因为确信所有人都能理解它。
没有任何一个行业的创始人像互联网行业的这样需要投身于宣传之中。作为创业公司的创始人,关于融资的第一课就是学习如何更好地推销自己的想法和项目。相比于传统行业(这也是和互联网 “新” 的一种对比),互联网公司的创始人大多善于表达,也喜欢召开发布会,公司会安排专门的员工,确保创始人的发言、想法能最快被投资人、被大众知道并接受。
人们身边也充满了试图教育大家熟知各类互联网用词的人。一个今天诞生的黑话,几个月后就会出现在街头巷尾的短视频里,被昵称里带着各种名头的博主煞有介事地介绍、延展。
依靠作为互联网行业与一般人的中介为生的人,靠给互联网概念作注解以及向更多人传递这些概念为生——词汇是他们的礼器,被转换成了一套成功学叙事。
他们不在乎新概念是什么,只在乎它们看起来是什么。他们利用受众试图三分钟了解一个行业的欲望,依靠堆砌黑话来展示自己对互联网的了解和博学。以前是 “产品经理思维”,后来说 “人工智能”,现在是 “元宇宙”、“底层逻辑” 和 “Web3”。即使在小红书这个分享生活的平台上,也有超过七万条关于 “元宇宙” 的笔记——和 “拉菲红酒” 的笔记数量有一拼。仿佛只要掌握了互联网的新概念和新词汇,就能感受到新时代技术的脉搏从而掌控未来。
新兴行业都有套利空间,也从不缺各种 “祭司”。互联网行业毕竟几乎是过去二十年里离钱最近的行业。他们将这些词等同于发财的知识,你想多挣钱?好啊,那来学一学互联网思维;你有知识焦虑?关注我,随时告诉你最新的流行趋势;也想成为大佬?那来听我复盘大佬的故事。
这根本就不是互联网,只是装成互联网的成功学。
那些原本应该帮助互联网把话语变得更好的文字从业者也放弃了自己社会分工职责。有些文章会直接把公司的宣传稿件、行业内部术语拿来就用:“……原创性地构建起具有自主意识和思考能力的数字心识,拓展下一代人工智能范式。”
词语是重要的。为了保证文字的品质,Apple 制定了一整套的文风则例(Apple Style Guide),大到整体风格小到每个用词都有精确要求。比如其中一条是要求开发者在使用之前,需要调查一个词的历史和用法,避免词的起源和人们现在对它的理解不同。
科技公司也在努力。
被有意纵容的黑话
匮乏的语言工具箱
嘲讽互联网词汇的人经常忽略掉一个前提条件:用这些词的人,他 / 她们的本意是什么?说话者有没有可能其实和其他人一样都想好好说话?
我觉得,问题不出在他 / 她们的主观意愿上。说话是人类的一项交流工作,词语就是完成这项工作所需的工具箱。打开汉语工具箱去看一看,在互联网时代都有什么工具:
有用来美化真实意图的委婉语。裁员美化成毕业;希望对方干活却困于预算称之为资源置换;缺乏增长称之为存量维持。词语变委婉的同时也完成了美化动作,但掩饰本身是一种不负责任。任何有悠久历史的语言都会用委婉语来逃避现实的残酷。就像死了,我们说,走了。英语也用 pass away 代替 die。
作为经常开会的创业者,我曾多次看到演讲者们在最后一页 PPT 上写出 “感谢聆听” 四个字。这算是当代汉语里最奇怪却最常见的组合之一。从语义上看,“感谢” 和 “聆” 都是代表收听者对讲者的尊重。同样诡异但不被察觉的搭配还有:感谢拜读。
这些词的使用者不过是想用一些更花哨的词来代替 “谢谢”,仿佛用了简单的词语不足以显示自己的汉语水平。就像 “躬身入局” 之所以被追捧,可能只是有人觉得用 “亲自下场” 有点俗。
语言工具箱最极端的情况是只有某词可以选。另一个经常被抨击的词 “抓手”,虽然令人生厌,但谁能马上想出一个更合适的词?同理,闭环、裂变、颗粒度、底层逻辑……都很难真正找到完全能替换的词。——这才是互联网时代汉语最根本的挑战:我们语言的工具箱,匮乏了。
我们现在使用的很多词就不是为了汉语表达设计的。互联网行业的很多词汇来自英语,直译一个单词容易,可给单词一个符合中国语境的用法,难。大量无法合理嵌入汉语语境的词汇在互联网造词活动中出现,让它们天然带有不适应汉语的气质。
英文 empower 是一个没有多少附带含义的词汇。翻译成 “赋能” 情绪更浓烈,但很生硬,并没有和汉语原有的表达习惯联系起来。
反例是 “迭代”。“迭代”(iteration)原是一个数学名词。每一次进步的结果作为下一次进步的开端,这个过程叫迭代。“迭代” 不是汉语新词。南朝《文选》曾有:“于是春秋改节,四时迭代” 的记录。把 iteration 翻译成 “迭代”,相当于把原本汉语已有的词二次激活,赋予了新的含义。
有些 “不准确” 的翻译是被有意纵容的,含糊其辞的翻译能帮人掩盖真实目的。
互联网公司内部常讲的 “鲁棒性”(Robustness),更易懂的翻译是 “稳健性”。但为什么鲁棒性这么多年都大行其道呢?一位工程师是这么理解的,” 牺牲一些鲁棒性来提升迭代速度,这是可以接受的取舍。但我要是告诉老板,咱们需要稳健性来提升迭代速度,听着就不太对。”
翻译外文归根结底考验的是母语水平。不巧,互联网行业花在学习更好的表述的相对时间少。
在阅读技术相关的文章时,读者普遍期待由技术专家来撰写。程序员写互联网、产品经理写产品分析,肯定要比局外人写的更专业。像任何一种专业分工那样,文字工作也需要大量的训练和学习。在互联网的话语体系中,文字训练一直是缺失的。
面对一种失语,互联网只能从身边的环境和语境中选择一些信手拈来的词。问题就出在信手拈来上。
科技时代语言遭遇的挑战
在互联网行业爆发
汉语中遇到的问题,绝对不只存在于汉语。互联网技术的快速发展对语言的冲击是全球性的普遍现状。——在来自英语的科技词汇的冲击下,日语、法语里同样诞生出很多非常不符合文法的字词。不过在法国与日本,语言问题更多被当作社会问题;法国、日本都建立了官方机构来应对新的环境和新技术带来的语言挑战。而在中国,我们把这个严肃问题一股脑地归咎于是互联网污染了汉语。
互联网词汇无论被如何不认可,终究是汉语的一部分。它不是为了污染语言环境才创造的,它的创造者是和每个人一样的汉语使用者。黑话的问题,本质上是汉语在互联网时代面对挑战,在互联网行业爆发。以至于 “栓 Q”“绝绝子”“跺 jiojio” 等网络流行语一起,被当作汉语要完了的象征,还诞生了一个间歇性被热炒的概念:中文死了。
“中文死了” 这四个字就是错的。“中文” 是一个出口转内销的杂糅概念,它既能称呼汉语,又能指汉字,甚至还能指使用汉语汉字的作品。“汉语” 才是 Chinese 所指称语言的正确名称。
世界上不存在一个没有被污染过的 “纯正” 汉语。“肆予冲人,非废厥谋,吊由灵各;非敢违卜,用宏兹贲。” 这句话不好理解?没关系。汉朝人也看不懂——如果不特意去学的话。这段话来自《尚书·盘庚》。从商代成文到汉朝末年的时间,与汉朝末年到现在的时间差不多长。
语言并非一成不变,相反充满变化且富有活力,词汇是更新最快的。别说上千年了,很多五年前、十年前被认为会 “杀死” 汉语的词,“给力”“芜湖起飞”“神马都是浮云”“开摆”“我也是醉了”“破防”…… 今天已经没多少人用了。
汉语会随着时代而变化前行,但作为个人,我们只能用这个时代的语言来思考。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今天需要关注互联网词语——因为这些词都是思索自我和世界的工具。
对于互联网的思考,已经被研究互联网时所用的词语设定了规范。“击穿心智”“抓住用户头部”“分析用户切片,挖掘剩余资产”…… 这些词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使用者的思维方式。当用词对个体的描述越来越像是对待无名无姓的复制人,把用户当作机器去对待就变得正常。
很多批评认为互联网词汇 “不说人话”。——“不说人话” 的不是那些词,而是不能从这些词中感受出是什么样的人在讲话。
现代语言学之父索绪尔(1857-1913)曾说:“意义其实是被语言创造出来的。” 词汇是我们接触现实世界的大门。当思考自身、社会、世界时,甚至回忆此生时,用的就是那些我们选择的词汇,这些词决定了思考所得到的意义。我们使用什么样的语言,也体现了我们如何理解和感受世界。
互联网就是现实生活。现实中有一些工具能够帮我们提升效率,让生活更舒适,比如手机、电脑、网络、空调;另一类工具帮助我们感受生活,它就是词语。
日本设计师佐藤可士和提过一个概念 “感性的分辨率”:如果一个人无法理解 “流泉”“月光”“溪雪” 这些词,那就是他 / 她面对 “流泉得月光,化作一溪雪” 的景致前,也无法作幕天席地之游。词语,是感性和世界的中介。
对于中国人,黄、白、赤、黑等颜色有不同于其他文化的意义。就用红色来说,绛、赤、朱、丹、红、茜、彤、赭、绯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通过对红的不同描述,词语承载了我们文化所创造的一种世界观。我们生活在这套世界观之中,被它影响,同时又在改造着它。
归根结蒂,词汇事关互联网,又岂止于互联网?互联网内外影响,不限职业、不限行业、不限阶层。相关词汇应就雅俗两极范围内,伸缩去取,尽量适用多方面需要,以求俗不伤雅,雅不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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