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在一些视频网站上，“富士康”意外地成了一个醒目的流量标签。那些在富士康的人，通过做自媒体，与围城外的世界相连，也让围城外的人一窥“城内”生活。
雄子是“城内”的人之一，他十几岁出门打工，做过服装销售、饮料推销员，也学过理发，27岁进入富士康，开始过上三点一线的工厂生活。从曾经的向往逃离，到如今，雄子已经不愿离开富士康。
口述 | 雄子
记者 | 李秀莉
“富士康”UP主
进来富士康之前，我们听过各种传说，比如早些年加班太多、管理严格之类的，你可能也听过。但我进来后，做的虽然是基层工作，但第一个感受就是比较正规和人性化，可能也是因为中间隔了10年，管理也在改变。
富士康的园区特别大，像一个微缩型的城市，银行、医疗、餐饮，到你能想到的任何生活配套设施，里面都有，完全就像网上开玩笑说的，富士康挣钱，富士康花。我在富士康旁边租了个房子，每月500块，平时就在厂里食堂吃，生活圈子也围绕在厂区。
因为平时刷视频比较多，经常看别人拍自己的生活，下面很多人评论交流，我也试着拍下自己在富士康的生活。试过之后，感觉还蛮有意思的。2019年，我开始在社交媒体发自己拍的视频。
我没有专业器材，就是一部手机，拍的内容也简单，比如我作为富士康打工人的一天，几点钟去上班，中午吃什么，花多少钱，或者是下班后，跟大家分享一下自己作为打工仔的心情。拍了两条，就开始有粉丝，但增长很慢，至今只有几千，不像有的生活分享博主，粉丝增长很快，一下就几万了。我想可能是因为内容比较单一，大家都只是单纯的浏览，没有什么粉丝粘度。
也有一些比较出圈的视频，比如我拍过一条早高峰时期的富士康，厂门口这条路上，浩浩荡荡的白班大军，高矮胖瘦，上万人同时踏过去，很壮观。厂门口还有警卫把守，刷卡进出，就像早高峰时期进地铁站。
有一段时间，一个粉丝截图告诉我的，说我的视频被别人搬运到了国外视频网站，视频播放量还很高，每一条都有十几万，搬运者的粉丝涨得也很快。有一段时间，只要我更新，他就搬，还有些人在b站给我发私信说，自己特地从外网跑过来看我，以中国台湾粉丝居多。我也不知道他们感兴趣的是什么。
去年还有一个视频网站的导演找到我，说他们剧组今年来深圳拍摄，想采访我。但我爽约了，因为我需要工作，请假很麻烦。
我比较佛系，不把拍视频当事业，后来也不关心粉丝增长了。但是，拍视频之后，经常有一些很“沙雕”的人跟你聊天，如果在附近，还会周末约着玩一下，组织去跑个绿道、爬个山什么的，可以接触到不同行业和年龄段的朋友，生活中多了一些乐趣，不那么枯燥，这是我觉得有意义的地方。
进厂与“提桶跑路”
我是2017年在一个朋友的推荐下进入富士康的，当时27岁，那个朋友就在富士康工作。进入富士康的流程很简单，尤其是现在，如果应聘普工，甚至不需要去现场，直接找富士康的官网，或者公众号自荐，把身份证等基本资料录入到系统，收到短信通知后过来面试、体检，就能入职了。想做小时工就找中介，工厂周围全都是这类公司。
普工就是基础性的岗位，我们调侃自己是“拧螺丝”的，除了流水线工作，还有可能被分到做物流登记、品控管理、维修等等。因为进去时间久，这些工作我都做过。如果非要比个高低，我最不喜欢干的就是流水线，倒不是累，而是枯燥。比如，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是在某条线上，给一个手机配件上贴类似于泡沫膜的东西，一天下来只重复这一个工序。相比之下，做物流、填报表，算每天的进出账等，就可以到处活动一下，比较有意思。
不同岗位的普工，拿工资都是底薪跟加班费。底薪是2850元，超出8小时就算加班，我们一天大约上十个小时，其中两个小时算加班。其实国内工厂企业的薪资架构模式，几乎都是这样，要么记时和要么记件。
我了解的工厂里，富士康底薪算比较高的，但如果加班不稳定，到手工资可能不到五千。所以之前看网上说富士康员工抱怨加班时，我的感觉是传言不实，因为我周围，大多数员工都很愿意加班，毕竟加班有钱，不然上什么班。况且，不加班的话，下午四五点钟就下班了，到晚上十一二点钟睡觉，中间长达6.7个小时，一是没钱挣，二是也只能回宿舍躺着，没什么事干。
我们现在一般是早上七八点钟上班，上午11:00吃饭，中午12:00继续上班，中间会有部分工间休息时间，然后到17:00看加不加班。因为不少科技产品的发布会定在八九十这三个月，所以作为电子产品代工厂，生产旺季都是下半年。这类工厂一般从7月份就开始储备人力，高峰期，像富士康这样的厂，估摸着每天能有千人进来。
没有做过工厂工作的，进来后都会有段时间不适应，有的甚至到车间看一眼，直接就走了，这种一般都是20岁到 25岁刚出社会的年轻人。我之前就遇到一个20岁出头的小朋友，进来看了一眼，说 “戴个口罩（上班），都不认识，我怎么谈女朋友？”就不干了。还有一个工友，在车间里跟我说，出去上个厕所，结果之后我再没见过。因为大家走的时候都用塑料水桶装行李，容量大，装得多，所以这个行业有个词叫“提桶跑路”。
我是90后，对于我们那一代农村孩子，辍学后最火热的选择就是进工厂。但这两年，我能明显感受到不一样，一些小厂用工荒，不出高工价，很难招到人。00后越来越不愿意进工厂了，原因可能是多方的，一是选择多了，二是进厂后规矩太多，觉得不自由，三是认为进厂这份职业不体面。有时候在网上发一些生活视频，也有喷子说，进厂这一辈子玩完了。
其实刚进来时，我内心也抗争过。不是身体上累，就是潜意识里觉得，三点一线的打卡生活，不仅枯燥，也没前途。有时候在车间里上一天班，下班时，天都黑了，感觉跟世界隔绝了一样，我也想多出去走走。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也会害怕中年之后怎么办？难道要在这里干到一辈子？所以又段时间，晚上无聊时，脑袋里面总有一些淡淡的思绪。但后来想通了，干任何职业不都是在打工？我本身就是个普通人啊，只要脚踏实地就行，这不是在给中国制造业添砖加瓦么呢，哈哈。
“挂逼”与离职返聘
我老家是湖北的，十几岁出来打工，去过很多地方，做过很多职业，比如饮料推销员，服装销售员，不包吃不包住，连底薪都没有，工资全靠提成，你能顶一个月和两个月，但到第三个月不开单，就得拜拜。还做过黑网吧网管，这个是真爽，那会网络游戏行业巅峰期，我也沉迷了很久。我还在朋友的店里学过理发，但做一段时间后，他们内部的管理出现分歧，我就走了。我甚至还开过店，不很短暂就“GB”了。GB就是“挂逼”，很惨烈地结束的意思，这个词在深圳很流行。
其实我还是喜欢以前的状态，很随意，年轻真好！但随着年龄增长，有生活压力了，还是得老老实实挣钱。我身边就有许多兜兜转转又回来的。我有一个朋友，广西人，前年提桶跑路，回去结了婚，生了个小孩，今年又回来了。在富士康，这属于离职返聘，没有试用期。我们这些人，没什么学历，有的人在厂里一干十多年，出去都懵了，因为基本上没接触过别的行业。
我接触社会比较早，早年也进过一些小厂，那才叫黑，比如周末和节假日加班没有工资不说，25号发工资还要压一个月，辞职的时候百般刁难，让你找到人顶替，才放你走，要不然就扣一个月工资。我知道这个违反劳动法，但没办法。相比之下，富士康有五险一金，每月7号一定发工资，只要提出离职，几天之内就可以走，不压工资。大家经常戏称，“提桶排行榜”上，富士康的离职率虽然高，但负分率相对来说也很低。
更重要的是，在富士康，每个月只管拿工资就可以，不需要多思考。工作能力好，可以晋升，不想往上升，也可以一直当普工，每天上下班打卡，每月固定拿工资。所以我目前的状态就是，去哪不是打工，在这里还有一些萍水相逢的朋友，生活跟心情都还过得去。
我对未来没有很明确的打算，很多人在考虑职业规划或者人生规划，但像我们这样基层的人，这两个词讲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毕竟人已经到这个年龄了，只能好好工作，积累一些经济条件，闲暇时候做些小投资，也许哪天想家了 就突然回家了。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微信号：lifewee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