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是我几年前买房的置业顾问,今年年初,她罕见地发来微信请教我怎么写举报信。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公司裁员,裁到了她,为了不给赔偿,用各种卑劣的手段逼她离职。长长的语音矩阵才听了一半,我已经气到胸闷。
潇潇却比我想象的能坚持,在我逐字教她改完大字报的两个月后,她依然还坚挺在公司。这期间她经历了足够密实的痛苦,最后还是以我想象不到的方式离开了。一个人对抗一群人,当经济下行来临、不确定性增加,“潇潇”可能会是我们每一个人。
以下是她的自述。
2021年秋,中原大地早早地刮起寒风,绝望中透着凄凉,像极了很多人的心境。偌大的售楼中心,一整天也见不到一个客户,我每天上班的心情比上坟还要沉重。只要一开早会,领导就会面色沉重地老生常谈:
“售楼处一个月开销60万,不养闲人……”
“珍惜现在的工作,公司还给你发工资,看看外面……”
“只要没客人,我们就没收入,到时候车贷、房贷都还不了……”
……
有时候气急,他还会说一些粗鄙之言,比如“成天房卖不了,只会造大粪……”一大早听了就让人心焦不已。
自从几个月前地产巨头恒大暴雷之后,郑州几个房企也接连传出资金链断裂的消息。市场信心不足,很多想买房的客人从下单变成了观望,“金九银十”显得分外凄凉——全市成交率不足去年一半,我们项目也已经有人3个月没开张了。要知道,巅峰时期我们1个月销售额能达2个多亿,现在1个月的销量都赶不上之前的1/10。
我所处的项目是郑州港区的核心,依托着国际物流、保税区、大空港等战略概念,这里价值四溢,成了众多开发商的必争之地。小小12平方公里挤了10多家大型房企,其中既有恒大、融创、万科等全国TOP10的巨头,也有永威、正商等河南本地开发商。
来这里买房的客户大概有两类:看好将来发展的投资客;附近城市来郑州安家的年轻刚需。我们的楼多年来卖得一直不错,直到遇到了郑州的大灾年2021年——2、3月份疫情严重,7、8月份迎来水灾,之后又一轮全城封闭,后来遇上罕见的台风……1年12个月,日子被这些糟心事折腾没了大半,工地上开工的日子屈指可数。港区内的竞争对手很多熬不下去已经暴雷,我们集团原定于2022年交房的3个盘也被迫延期,而且还降价。消息一出,已经买了房的客户闹得不可开交,大骂我们没信誉。集团更憋火——违约每天得赔付3‱,按照1套房子100万算,1天300元,半年就是5万多,1个小区就将面临5000多万的赔偿。
当项目卖不出去没钱回款、“出水口”却越来越多时,裁员也就成了必然。
其实从水灾过后,我就听说集团其他售楼部裁员的消息,那些项目不在郑州分公司,去化(销售)不理想,被裁也在情理之中。可我没想到,很快,郑州分公司的几个盘也开始陆续“瘦身”,到了11月,我们也终于卷入了裁员。
那天,销售经理雷路开早会时给我们传达了上层的意思:“现在每个项目都签‘自负盈亏’了,集团不再出1分钱。经核算,每天得成交1套(房)才能保证我们盘正常运转,大伙儿也才能9点下班,否则就集体加班到12点,即便是1个客户也没有,也必须耗着。”
雷路对人有强烈的掌控欲,不摆谱不行。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恨不得把我们都生吞活剥了再屙出钱来。为了保住饭碗,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我还好,在离售楼处200米的小区租了房,晚点回家影响不大。有些同事就惨了,每天开车30多公里,回到家洗漱一下就凌晨1点多了,第二天8点又得准时赶过来继续“鸡血”。
生活变成了很临时的状态,没几天,大家就累得不成人样。
本以为高强度的加班会把人逼走,结果半个月过后,一个辞职的也没有。即便这么加班,成交依然惨淡,11月销量勉强上双。领导不得不用各种名目找茬:迟到扣钱、话术不对扣钱、投诉扣钱,甚至一天没一个意向客户也扣钱……整个售楼处时刻处在高压的状态下,我们每天屏息以待领导不顺心而来的指责。
我们销售私下传言:“现在客户就是你的护身符。听说人事已经拉(裁员)清单了,从下往上卖不了房子就走人。”
12月第1周,竟然1套房都没有成交。传言成真,两个被叫进签约室谈话的新人已经离开。剩下的30多个销售,全体陷入一种“下一个是谁”的忐忑情绪当中。没过几天,和我交好的销售王明给我透露了消息:“潇潇,你手上的意向客户赶紧约出来看房吧,能拿下就尽快拿下,我听说轮到你了。”
当时我还暗吃一惊,觉得不太可能。我入职2年,业绩一直在售楼处排名前5,最高光时1个月卖出过17套房。现在虽然不景气,但比我差的人一抓一大把,论资历、论能力,怎么也不会轮到我。
实际上,我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也低估了公司的制度和底线。
12月18号,雷路把我叫到了签约室,假意面色为难地和我传达了通知:“公司裁员,经过考虑决定了你。明天休息一天,后天过来办手续吧。念在你也是公司老人,这个月给你算全勤。”
2014年我大学毕业之后,就留在长沙找了份置业顾问的工作。当时年轻,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喜欢和人打交道,看见路边的售楼处很“高大上”,就稀里糊涂面试进去了。当时面试我的公司是一家代理商,俗称的“第三方”,它不属于开发商,但也兼具了各个环节的地产人才,能协助开发商出策划、拉活动、卖房子——一般开发商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都交给他们。
我是入职一段时间以后才知道,在地产圈内部鄙视链很严重——能去甲方尽量不去乙方,能去开发商的绝不会来第三方。卖房子的时候我们在门口站着,人家开发商的人在里面坐着。客户也更信任开发商自己的销售,觉得我们只是想办法“拉皮条”的中介。虽然干着一样的活儿,总觉得不如人家体面,唯一的安慰就是收入还行,多劳多得。即便行情不好的时候,我们一套房子也能有3到4个点的返佣。
我在这家公司从“背说词”的新人做起,一直干了5年,成了一名成熟的销售。底薪3500没变过,可我凭着能吃苦,也算杀出了一条血路,有过几次月入4、5万的高光时刻——入职不到半年时,我曾经1个月卖出过35套房,是整个公司所有代理楼盘销售数量的第一名。
卖房子是个体力活,需要一遍又一遍地邀约带看、讲解沙盘、看样板间、谈价格,甚至还要帮客户卖了手里的旧房筹够钱买新房。有时候遇到开盘,我就直接住在售楼处熬通宵,若是客户半夜来电话,我能立马坐起来滔滔不绝,真的是有上班点没有下班点。所以,这行中年人很少,因为熬不住,即便是熬得住,有些人干久了觉得工资低,会跳槽涨薪;还有些人太累了想寻求解脱,又跳进另一家火坑,总之不脱一层皮出不来——“售楼处3个月换一批销售”不是谣言。
我想我之所以能在这行待得下去,大抵是我这人没什么野心,只要来了一心就想把手头的事做好,像个老黄牛一样埋头耕地,根本不抬头看看外面——这是一个前领导给我评价,“踏实”。为此,我付出了比同事更多的代价:过年腊月廿九放假,初三值班,我匆匆买高铁往返河南老家和长沙,抛除路上时间,1年只能在家待上3天。很多本地同事没有开口说换班,我更不能主动提,谁让我“踏实”呐。
我的“踏实”还表现在极具耐心——我曾在寒冬天里带过一个客户看房16次,创下了我们公司的纪录。
那个客户是个拆迁户,手里有点钱但不多,想全款买我们140平的大户型,先是自己来看了几遍,又和爱人来看了几遍。当时我师父已经有点不耐烦——按照惯例,客户超过3次“带看”,拿不下就“流失”算了,否则会耗费太多精力。后来师父索性不管他,回家过年去了,我跟上之后继续接待了那个客户几次。
大过年值班期间,客户又带着父母来了一次,说想看实体房。工地此刻已经放假,电梯进不去,我找来塔吊的钥匙,带着他们一家子去看房。湖南冬天飘着微雪,工地路很泥泞,里面四处都是裸露的钢筋石板脚手架,稍微不注意就会受伤,我一手拉一个,护着老人的脑袋进了毛坯房。本来以为要定下来,客户又说回去再考虑考虑。没几天,他又带着丈人丈母娘来了,一样,还是进了工地,上了塔吊,小心翼翼去看房。
前后折腾了几个月,客户最后下单时我已经没有了多少喜悦,只有一种强烈的解脱感。这件事被我们售楼处奉为“经典模板”,来教育新人学习我的“踏实”。当然,这期间还有很多离开的同事代替新公司想把我挖走,我也没有选择离开。后来是项目接近尾声,可售的盘不多了,父母也想让我离家近点,我才不得不离职。
此前多次,我也动过回家稳妥发展的念头。长沙冬天很冷,还没暖气,我有点受不了,父母年纪大了,一直想我回河南发展,于是借着那次机会,我和人生第一份工作告别。离职时,我和公司彼此也足够体面,让我对职场仍抱有幻想。我是怀着不舍回到郑州的,不过想着这里好歹也是家乡省会,应该不孬。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足够错误的决策。
2019年10月,我面试进入了现在这家集团公司。这是本地大型的老牌建商,听说老板在郑州手眼通天,承包了不少大型工程和楼盘,实力相当不赖。最关键的是,这可是开发商,是我一直向往的“甲方”。
进来之后,我被分配进了港区,也就是郑州新区。随着一纸政策的颁布,短短几年间,这里各项设施像庄稼一样拔地而起,简直是平地上造了一座城。公司在港区有好几块地,都在陆续开发中,最少能卖5年,也算长久的营生,所以我带着大干一场的宏愿,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只是没干多久,疫情就来了。老销售们都自身难保,我一个新人,没有分销资源,只能是捡人家不要的“低质量”电话号码挨个打过去推销车位,或者是趁中午休息时带着礼物一家家拜访中介门店,希望人家介绍点客户给我。
招我进来的营销总监很看好我,希望我能长待下去。没料到,他说完这句话没多久就被调走了。售楼处领导层两年里从上到下换了三茬儿,相当不稳定。尤其是2021年,新来的营销老大赵总带着两个销售总监空降到我们盘,中层按照惯例又更新了一批。
时代浪潮下我没有选择的机会,只能顺着往下漂流,唯一的能动性是更加认真拓客,以免被裁——毕竟每个月要还4000多的房贷,可怜的底薪让我左支右绌,难以为继。
所以,当雷路说完那句要裁掉我的话时,我整个人怔住了。回过神来再看对面的女人,还如往常一样“和善”。
我问是什么原因,她很无奈的样子:“这个月你业绩不行,这是公司上层领导的决定。”
我说:“还有比我业绩差很多的,为什么是我?”
她叹了口气:“业绩(套数)也不是唯一标准,是从最后一个梯队里挑的,还有平常表现、成交率、带看率等综合因素。”
很明显,我属于她口中“最后梯队”里的一分子,但我不认可“综合因素”这种荒诞的结论,当时只天真地以为,裁我,是因为本月已经过了一半我还没有成交所致。我赶紧和她补充说明:“今天刚有一个跟了4个月的客户来看房,顺利的话明天就能收到意向金……”为了能留下来,我还说了不少好话,甚至和她保证:“能不能签个军令状?限期内卖不到房子之后我就自动走人。”
雷路拉起我的手:“给我说,也真不顶事,要不你和领导求求情?”
谈话无疾而终,也没有明确的拒绝。走出签约室,天已经黑了,我努力隐藏自己的情绪,继续回到工位上一个个地打电话,希望能尽快把意向客户邀出来。因为楼盘很不好卖,我们做了大促销政策,除了每平降价1000多,还额外送车位。我跟雷路说的那个意向客户,就是看中了免费送的车位——他们是来自安阳的农民,想给儿子在省会买房,资金也只能够到这里。
听我再次游说时,他们心动了,当晚就打过来1万的意向金。我心里一阵激动,一来是自己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二来摇摇欲坠的工作应该稳了。我直接在大群里截图汇报了好消息,群内同事们也接龙似的连发大拇指和撒花。
我注意到,只有雷路和几个领导保持沉默,我私信她:“路姐,这笔账怎么转到公户?”
她隔了好久才说:“不着急,你代收也行,直接和财务备注好即可。”
领导默认了成交,当晚回家的路上,我还感觉到一阵暖意。
转折发生在第二个礼拜,公司的做法让我大跌眼镜。
12月22号星期三,客户一大早从安阳坐5点的大巴车换高铁来郑州买房。见到我的时候,这对年过半百的夫妻俩还没有吃早饭,我赶紧跑出去买了包子豆浆。售楼处的灯光不仅晃在有钱人的口袋里,也照在穷人的口袋里,两人风尘仆仆,胸前每人挂个书包,里面填满了现金,场面朴实又心酸。
等到所有手续全部签完,客户准备去财务交钱时,雷路突然跑来说公司没有送车位,她还对我说是我私自答应的,让我自己去处理。
我一阵错愕——我们每天的工作计划都是提前一天报给领导的,明明她知道这个事儿,怎么会装作不知道?而且明明在朋友圈大家都这么发,怎么到我这里就不承认了?另外,手续刚才领导才签过字,里面一句话就是赠送车位,怎么突然就反悔了?
我被弄得摸不着头脑,准备去找销售总监李杰问问原委,结果屋里没人在。我打电话,他说出去了,又说这个事儿放一放,让客户先回去,现在“有点情况”。我心里愠怒——之前说成交时候怎么不说不能办手续?现在人都到了却不让弄!
几番踢皮球令我冒火。大妈情绪更是强烈,从最初的和蔼,变成了不耐烦地催促,最后演化成对我人格的质疑,说我一个小姑娘,“看起来老实,嘴里没一句实话”。
我满肚子委屈,一直道歉,慌里慌张再次跑去和领导求情,自然还是得到跟李杰一样的回复。当务之急是先稳住客户,为此我说尽了好话。
一直等到下午2点多,中午饭也没吃,见公司始终没有想成交的意思,那对夫妻就相互搀扶着消失在小雪中了。看着他们失望离开的背影,我难受至极。更让我匪夷所思的是,港区狼多肉少,客户比大熊猫还珍贵,现在送上门的客户公司还不收,这究竟在搞什么鬼?
我全然没有料到,自己已经被雷路下了套。
客户回去没多久就给我打电话,说公司有人联系他们了,跟他们说了我马上要离职,以后他们的购房事宜由那个人来跟进。夫妻俩还是比较信任我,所以就打个电话和我确认一下。
我赶紧解释我没有离职的打算,也没有收到任何书面通知。我说公司应该是想用这招赶我走,又跟他们保证,会想办法让他们买到房且要到车位再走。夫妻俩将信将疑地挂了电话。
第二天一上班,我发现自己在指纹机已经不能正常“打卡”了,我调整好几次角度,还是不行,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删除出系统——这是一个相当有威胁性的信号,代表了公司想把我剥离出组织。我强忍着怒火,去找人事一问究竟:“我没有离职,凭什么删我指纹?”他们和我说:“不是这边操作的,要不你问问领导?”
笑面虎雷路不在,怒火中烧的我决定直接跨过她去找李杰。刚进门时,我说话还保有对上级的基本尊重,说明来意,把雷路针对我的事情尽可能说得委婉。李杰倒是开门见山:“潇潇,这么拖着对你也不好,早点找份新工作离开吧。”
我按下录音键,理智地问:“领导,既然你想要裁员,我来公司2年,按照劳动法要赔偿N+1个月的工资,算上我上个月1套房的提成,这些钱什么时候到账?”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笑了,那表情轻蔑到仿佛在说“你在开什么玩笑”。
李杰出身草莽,嘴里话很难听,我做好了被他破口大骂的准备,他却难得和我“统一战线”:“傻X公司迟早完蛋,还是早谋出路比较好。不然1套房也卖不了,天天拿底薪,做销售还有什么意思?”见我死抓着赔偿不放,他表情又严肃起来:“你实在想留下也行,物业公司还有打扫厕所的岗位,你看看要不要做。”
以前集团城市项目之间销售PK时,他最爱说的话就是“输了的人要被分配到物业公司扫厕所”。如今他一说这话,我直接站了起来:“我先把手头房子卖掉再说——不过这期间我上班怎么算?”
他的回答轻描淡写:“你爱怎么弄怎么弄。”
我说那我手写名字打卡吧,他突然发了疯般跳起来大喊:“你以为是赵洪哲(我们的营销总)啊?还签字?狗一样赖在公司不走,到底多不要脸的家庭能生出你这么个东西……”
我压着怒火,承受着他对我尊严的凌辱践踏。不记得李杰骂了多久,只记得每一秒都很煎熬。最后我强忍着眼泪,站起身来颤抖着说:“谢谢领导,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空手离开。”
转身出门的一瞬间,我的眼泪就喷涌而出了,我不知道这样继续上班还有什么意义,可理智告诉我:他就是想逼我离开,越是这样,我越不会如他所愿。
头脑活泛的同事王明知道了我去找李杰讨公道,说我没看清大势,“他们俩根本就是尿一壶里的。没有‘领导授意’,雷路怎么敢这么对你?而且,要你走,压根和业绩没关。”“实际上是公司准备大换血了,新领导来了要用新人,以前的老销售一个个都会除掉的。”
王明又说,昨天吃饭时,大家一起向雷路求情,可那女人异常坚决:“潇潇不走,这房不卖!”雷路还让大家孤立我,放话说以后谁想被拉下水,就尽管掺和我的事。
“看样子他们势必不会轻易罢休,我以前觉得她只是刀子嘴,没想到心肠也这样歹毒。”王明说,现在裁员已经不是企业单纯的降本增效,而是领导头头们之间的派系斗争。哪个中层都想让自己的人留下,至于没有人保的,都会一个个离开。
我这才明白,怪不得之前业绩比我还好的小南也被裁了——照这么说,我不会“来事儿”,跟每个领导关系都寡淡,不久前还有客户退过房的“前科”,算是正好被雷路抓到了把柄,想顺势剔除。
听了这番话,我对公司彻底失望,火气上来,人也横了心,想看看公司究竟还会用什么下三滥的招式对付我。
我决定摆脱逆来顺受的包子样,准备发起反击。
次日一上班,我想办法要到了一份雷路的考勤记录——按照规定,我们每天必须9点前到售楼处开完早会,晚上说是7点下班,实际上大家都会熬到10来点——果然,作为销售“领头羊”的雷路,出勤率真是低得吓人——1个月26个工作日,她不迟到早退的日子只有不到5天,还有好几天人打卡了售楼处见不到人影。
我把雷路11月每天的出勤时间加上备注,做成一份文档发进工作群。没一会儿,我就发现自己已经被踢出了集团总群和我们售楼处的大群。只有我和王明、朱珠的3人小群还在。他们俩都是和我先后脚进的公司,头脑比较灵活,和领导同事都处得不错。两人对我比大拇指,说同事们都心照不宣点开了,有人瞟见雷路脸都气绿了。
不出所料,当天下午雷路被叫到办公室谈话,我也预料到下一轮交锋即将开始。
很快,我就收到了雷路发给我的短信,说我侵犯了她的隐私权,决定报警。我直接回复:“领导作为领头羊,报警也是应该的,我也会对您在公司里给我穿小鞋的行为保留证据和起诉的权利。”
她丢下一句狠话:“你真以为你能搞得过公司吗?”
我内心不确定,胆战心惊上了几天班,也没见雷路把我怎么样,惶恐不安中又扛过了1周。周末休息了1天,回来发现公司录入客户的“明源系统”上,显示我的账号已经关闭,所有意向客户资源被同组人瓜分。这意味着,我再卖任何一套房都不会有提成,甚至不会有客户——即便是我拉来的客户,成交了也不会显示是我的单子。
我一大早便跑到了赵洪哲那里讨要说法。没有了任何顾忌的我直接冲进去就问:“领导,我难道不是咱们的员工吗?没有给公司带来业绩吗?干活的时候最累的是销售,用完就一脚踢开了是吧?”
赵总见我激动,先让我平静一下情绪,寒暄几句后,又提到了绕不开的问题。我表示,只要正常按劳动法给赔偿,我现在就能走。
赵总面色凝重,说,实不相瞒,公司赔不起:“要是后台的数据口、财务口,一两个人赔也赔了,业务员这么多,一个人好几万,哪能给得起呢?”
“领导赔了,员工不给赔;少的赔了,多的不给赔——公司欺负人已经这么明目张胆了吗?我不管其他人,我离职的条件反正是这。还有,雷路这样每天迟到早退、给人四处穿小鞋的人,有什么资格做领头羊?带头不守规矩吗?”
“她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暂时给你换个领导——不过(N+1)这个先例真的不能开,不是我规定的,是公司默许的。”
“既然没有裁员,凭什么删除我的纹模和明源(系统)?”
来回拉扯半天,我也酝酿情绪和领导哭诉在售楼处的非人待遇。最后得到的回复依然是“给你换个领导”“她迟早也是要走的,不用难过了”。
第三轮的谈判依旧没说明结果,唯一的进展是可以摆脱两面三刀的雷路了。这也不算好事,新领导李娜也还是雷路的人。以前她默许过手下的人撬我客户,我看她很不对头。
果然,李娜一上来就给我下马威,开早会时让我和第三方公司的人站在一排,我们公司的人站在一排,有意把矛盾外露,让我“自降等级”。从此,我再也进不去置业顾问办公室自己的工位,只能在大厅里站着。
进不去“明源”,我无法独自接待客户,就被李娜安排在十字路口发传单。寒冬腊月的郑州港区,路上一辆车都没有,只有我和第三方公司的人抱着传单,美其名曰“要外拓”。他们还可以轮流休息,而我只能死守,一“拓”就是一整天。
有一回,天上飘着大雪,外面一个人都没有,李娜却让我去3公里以外的菜市场门口拓客。我说现在去能有什么效果,这不是难为人吗?李娜就说,“公司派给你的任务,你可以不做,我也可以如实汇报给领导。”为了不落人口舌,我就裹紧大衣,抱着厚厚的资料走出了门。
一推门,猛烈的寒风就直往我肚子里钻。我敲代理公司一个顺路同事的车门,问能不能捎我过去。他面露难色:“不是我不愿意,领导交代了,谁也不能拉你,否则会找我们领导算账。毕竟你们是甲方,现在代理公司能有点活儿也不容易。”
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独自一脚深一脚浅地冒着风雪上了路。菜市场门口除了站着冻得像傻子一样的我,没有任何一个活物。即便如此,李娜还要我每10分钟定位打卡,看我是否脱岗。
我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在寒风里站完的10个小时的,离开的时候,整个人感觉已经晕晕乎乎,就这样,也还是没有完成“夜拓”。第二天我就高烧病倒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大寒,最低温度零下9度。我和李娜请假看病,她没回复,月底以我旷工为由,扣了3倍日工资,500元——而我已经进不去公司的OA系统,完不成正常的请假流程。
本来提成就没有,这次连底薪都扣,我拿着3000块钱的工资,感觉满是屈辱。已经交了各项手续、就差签合同的安阳客户一家隔三差五打电话问有没有进展,我也无法面对自己给人家的承诺。李娜时常对我指桑骂槐,还在售楼处大喊,“她是什么样的人,你和她接触?”瞬间,齐刷刷的眼睛盯到我这边,让我无地自容。
我忍无可忍,准备向集团纪委举报项目部。
在这之前,我曾有个客户,买了房之后想退款,公司不愿意退,态度还特别差。她只交了定金,来回要了几次没结果,去集团投诉也不管用,最后忍无可忍,去房管局举报了公司“首付分期”,很快就追回了钱。安阳那对夫妻的儿子听说了此事后,也准备给集团客服打电话,举报公司说话不算话,承诺送的车位说没就没了。
客服却直接回复“没有查到这个交易订单”,又说“会和领导核实”。等了1周左右,给客户回复称,“是销售私收客户定金,私自承诺车位,她违反公司规定已经被开除了”。
当安阳夫妻给我反馈这个信息时,我又气又恼,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当初雷路死活不让我把钱打到公司账户。
还好,我有聊天记录和宣传资料。我带着证明材料,跑去了郑州市中心的集团办公点,找纪委反映情况,看到副总裁级别的领导,我一进门就开始哭,讲自己这1个多月来的非人待遇,客户被多方阻挠,一直成交不了,公司派人多次打电话给客户让退房,“不管什么样的内部斗争,也都是该以公司利益为重,在销售这么惨淡的情况下,阻止回款近百万,这就是我们项目从上到下管理层的德行”。
或许是我最后一句话打动了领导,他让我在办公室等10分钟,说他来处理。他回来时,说现在项目自负盈亏,“其他事我做不了主,但这套房让客户明天来办手续吧,车位没问题,还是送的,已经沟通好了”。
前后隔了小2个月,安阳那一家人再次千里迢迢赶来郑州。这回房子终于能买成了,他们对我千恩万谢,我则满是愧疚——也许我走人,他们就能早点买下新房了。我带着歉意和叔叔阿姨道出实情,说其实是公司想逼我走,故意阻挠我成交。叔叔说我看着实在,还是选择相信我。
那天,我没有注意到看我不顺眼的各大领导的脸色。
此后,我一如既往地站在门口发传单,和第三方公司的人开会吃饭,遭遇着所有人的冷落。他们大概也没有料到我会熬这么久——这期间,有两个老同事也因为要“N+1”和我有同样的遭遇,最后都或主动或被动“离岗”了。走前,他们对我表示敬佩,希望我能坚持拿到赔偿。我嘴上答应着,心里不知自己能撑到几时。
腊月廿七,我听说同事们都拿到了过年的1000块福利卡,只有我没有。知道自己又一次被针对,我铆足了劲儿要和领导算账。
当天,我收到线报说巡检组的人来项目上了,便偷偷跑回售楼处,想逮到钦差大臣再添一状。我绕开同事上了二楼,听见里面正好开会,直接敲门而入,说:“领导抱歉,有些情况想要和您反映。”
赵洪哲和李杰没有预料到我会从外面半路返回,表情错愕。接下来的半小时,我开始控诉公司为了把我逼走使用的种种见不得人的手段,扣除我的各种费用以及福利……巡检组的大领导一年就来项目上一次,来了就遇上告状,只好假装公道,要“严肃处理”,处理的结果是给我拿回了被扣掉的500块工资和1000块的福利卡。
但一谈及裁员赔偿,他开始当着我的面诛心:“项目上的情况我们不参与,要是不行的话,建议你去劳动仲裁。”
我开始打12345政府热线,被告知要拨打12348法律热线。法律热线很久没人接,好不容易接起来,又告诉我可以打市长热线或者法律仲裁。此前被辞退的一个同事,当时也在仲裁,等结果要等四五个月。我等不了,想即刻拿钱离开,可无论如何都推动不下去了。
听说全公司开始查是谁把巡检组来的消息透露给我,无记名投票,要揪“内鬼”。同事们为了和我撇清关系,都对我避之不及。
春节放假的值班表也出来了,不出所料,其他人值班的日子都是挨在一起,我的值班安排分别是初一、初四和初六,表明了不让我回家。我知道压根没有调班的可能,为了赌这口气,2022年过年,我真没回老家。父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一个劲儿地劝我不要太拼,我听了很不是滋味。
有时候我也劝自己“要不算了”。我眼见着同事们对我的态度,从开始的同情到后来的不耐烦,即便是王明和朱珠,看到领导要搞我的决心后,也都逐渐沉默,群里不再发言,见了面也只是点个头。王明还偶尔在微信里告诉我一两句我的客户来了,朱珠则让我心寒——以前我们经常出去逛街、拍照,现在比陌生人还冷。有天我从售楼中心出来,突然想回头看一下,正好和举着手机拍我背影的她对视了。那一刻,我愣住了,没想到她会偷拍我行踪汇报给领导。我又愤怒又震惊,但还是什么也没说,走出了门。
我知道自己孤立无援了,但还是不甘心。领导们不择手段爬上来,现在为了点利益把人往死里搞,既然这份工作肯定保不住,那就尽情折腾算了。我甚至想直接跑去公司开发的大型综合体里拉白横幅,或者是上郑州的民生栏目,豁出去一张脸——我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
没想到过了年,事情倒是出现了转机。
春节后的开工红包同样没有我的份,不过我也不在乎了。但让我意外的是,公司元老级别的销售,红姐,居然被辞退了。
红姐来项目6年,熬走了不少领导,按理说裁谁都裁不到她头上。王明给我讲,赵洪哲不清楚下面情况,直接拉了裁人清单,想把业绩后10位全部裁掉。但这里面有另一个元老级的销售黄哥,此人业绩不行,但在集团高层有关系。通知都已经下了,雷路才去反映情况,后来黄哥被“保”住了,为了填补名额,红姐就成了替罪羊。
房子还是一样难卖,郑州陆续传出了“断供潮”的信号,连我们项目也有几个客户还贷逾期,公司在银行保证金都被扣了好几回,领导愁出天际。原本预计春节后开工的2号地,迟迟没了消息。
年前我那次跑去集团追安阳客户的事时,无意间听到了个内幕:说集团大领导现在遇到了些麻烦,很有可能要退地。如果消息属实,2022年我们除了手头这个项目还有大把库存,就已经无盘可卖了。对销售来说,这意味着出一套房就必须“口碑”好一套,否则一旦传出负面消息,会对一个盘的销量都有很大影响。目前港区4个小区的去化,除了营销总赵洪哲没有人清楚真实情况,3月份一到,城市项目之间又开始销售PK,按照惯例,输掉的项目管理层,很大可能直接换人。
赵洪哲把大精力用在抓销售上,对我的看管稍微放松了一点。我第四次去找他时,他已经出现了妥协的苗头,说我要走的话,可以给我多补1个月工资,前提是这事不能和任何人提及。我自然没答应。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李杰和他的爪牙雷路、李娜每天依旧跳来跳去,拿放大镜挑我的毛病。我已经具备了敏感的“证据意识”,只要和他们谈话,全部都开着录音,以防哪天走到对簿公堂的地步。
我也多次去劳动局咨询,刚开始遇到一个傲慢的接待员,直接和我说,只有政府单位的劳工问题才能处理,企业他们管不着。我听着冒火,直接投诉,后来劳动局的领导才来道歉,说“新来的,业务不熟练”。吃了不知道多少次闭门羹后,终于遇到个负责任的公务员,她听了我的诉苦后跟我解释,虽然很同情我的遭遇,但现在公司对我的种种刁难,明显都在打法律的擦边球,告也很难告赢,“既然公司没有明确说辞退你,你就继续干,原本公司也就赔偿你1万多,你多待2、3个月,这个钱不就回来了嘛”。
我一听,也是。
思路一换,天地一片。既然已经不能接客户了,还用心上班做什么?每天用躺平的姿态去公司混日子拿底薪就行。我小心翼翼,维持着很努力的样子,其实内心已经彻底放弃,想着和公司相互恶心,看谁先受不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没过几天,李娜看我懒散,就给我安排了一天500组的电话邀约。我当新人时期也被老员工这样欺负过,当时是一天打300组电话,打完嗓子已发不出声。一天500组电话是会出人命的,我答应了下来,每天将电话名单“掐头去尾”装模作样打电话混混日子,李娜若质疑,就让她亲自打电话确认,平常只要一有机会,就去赵洪哲办公室找他哭诉。
赵洪哲被我叨扰得不胜其扰,又不得不听。在我第七次找他时,他焦头烂额说:“不开除你了,以后你还好好上班行吧?”
“我现在已经不想上班了,我只想要一个说法,给够赔偿我就走人。不然我上一天班也是混一天。”
“那你继续混吧。”他无奈对我放了话。
拿着领导口谕“奉旨混班”,李娜对我的压榨也有所收敛,我打不打电话,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和顶头上司李娜的冲突,一直停留在暗暗较劲的阶段。唯一一次公开发生的口角,倒成了我真正离职的导火索。
那天,李娜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我“不被裁”的消息,气急败坏来找我麻烦。末了,她说了一句:“有本事你把我搞掉,没本事你就老实点!”
“我哪有那本事,只想要钱走人而已。”
“你不是爱告状吗,现在就去找赵总!”
“走就走。”
我俩边说边往赵洪哲办公室走,周围还有几个同事在劝,突然,我不知被谁拽了一把,整个人人仰马翻倒在地上,脑袋“噔”地一声发出巨响。身边的人瞬间成放射状散开,我挣扎着爬起来勉强走了几步,头晕目眩,就大喊一声,报了警。
警察半小时不到就赶来了,一起看监控,原来是李娜的嫡系小洁,故意拉偏架把我拽倒。我瞪着她满眼是火,问她为什么拽我。她见警察来了,开始示弱,说是好心想拉开正在争执的我和李娜,不是故意的,还先我一步掉下鳄鱼的眼泪。伴着公司同事们的劝说,警察也开始和稀:“稍微磕碰,最好先去验伤。”
我打120去附近医院做了全套检查,确诊轻微脑震荡。我以故意伤害罪起诉小洁,并跑去集团找纪委和营销两位副总反映情况。见事闹大了,赵洪哲终于答应了我的裁员赔偿,1万多,加上未结佣的房款,提前打到我账户。
这场裁员斗争终于结束了。前后长达小4个月,找过各级领导22次、打过政府服务热线和各种法律热线6次、跑过劳动中心4次,我还是离职了,虽然拿到了补偿,可我已元气大伤,很难说这个结果是不是偏离了初心。我也彻底看透了人性,王明给我看那天我被120拉走后工作群里的截图,一半同事都在雷路的带节奏之下幸灾乐祸,几年交情,到头都是虚伪。
我是离职后才和我妈说的,她听完心疼地大哭了一场,问我为什么被人拉倒受伤都不告诉她,否则她豁出去一张老脸也要给我争个高低。我说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只想离开郑州。
2个月后,“郑州烂尾楼数量全国第一”的新闻在焦虑裹挟中冲上热搜,抖音上也刷到了前东家外部债务逾期、可能暴雷的视频。几个以前的客户信任我,跑来问我情况,可我已经回到湖南,具体的就不知道了,“不过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过了几天,王明跟我说今年的销售PK结果出来了,虽然港区的项目赢了,但赵洪哲也没保住饭碗。朱珠成了空降新领导面前的红人,新领导没有再裁员,还专门招了一个置业顾问。
到头来,我们都是资本内卷时的牺牲品。
(本文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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