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孩子出生后注定会不幸,那是不是根本不生下来,比较好?
——这是《安娜·卡列尼娜》第六部第23节的一段争论。
当时安娜和她嫂子多莉在讨论。安娜慷慨陈词,说她不想生孩子了,其核心观点,可归纳如下:
上天给予她理智,就是让她利用理智,来避免将不幸的孩子带到人间。
她理智地认为:如果孩子们生下来注定不幸,那还不如不生的好——不被生下来,孩子至少能避免不幸;但如果孩子被生下来后会遭罪,那安娜自己会问心有愧。
搁现在的表述方式,大概:
“自己都搞不定生活,又过于有责任心的人,是不是还应该无脑生孩子?”
安娜这观点见仁见智,姑且存而不论;150年前的俄罗斯,也跟我们现在世道不同。
我觉得有趣的,是安娜这样理智到近乎冷酷地描述后,她嫂子多莉的有趣反应和思维方式:
多莉听了安娜的话,大惊失色,喃喃自语,“那不是不道德吗?”
但又一瞬间想到:
“如果我没有孩子,是不是生活会好一些?”
话说,多莉自己带孩子的生活,是怎样的呢?
我们都知道那句著名开场白: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比较少人提的是:这段话讲的,就是多莉跟安娜的哥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婚姻。
《安娜·卡列尼娜》开头,讲了这么个破事:
斯捷潘出轨了,跟老婆多莉吵架了。
多莉怎么办的呢?
吵架,冷战。
之后三天,她有十来次,企图下决心,把自己和孩子们的衣服整理好,带孩子回娘家,但她下不了决心。
只好自言自语:事情不能这样下去了,她要想个办法惩罚丈夫。
然而她自言自语说狠话,都是说给自己听;实际内心,早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事情既无解决可能,只好自欺欺人,继续清理东西,装出一副要走的样子——装给自己看。
等丈夫来了,她吼了几句,表达了情绪,说丈夫无情无德。于是丈夫出门了。
多莉听到丈夫的马车声,于是回到育儿室,这时家庭教师和奶妈过来问家务事怎么办,于是多莉又纠结上了,开始麻醉自己:
“我多么爱他呀……”
于是就开始投身家务,将忧愁淹没在事务之中了。
狠话放完了,又回到家庭生活中了。
而后安娜·卡列尼娜初次登场,来劝多莉与丈夫和好。多莉朝安娜感叹:
“我甩不脱他。孩子们把我束缚住了。可我又不能和他一起生活,见了他就痛苦。”
她也对安娜哭诉,她走进婚姻时什么都不懂,就是家里安排的……
多莉其实是知道的:
把她跟丈夫,以及这个“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绑在一起的,是孩子,是家里,是自己当时的年少天真。
但经过安娜劝导,多莉也有了台阶下。过不久,斯捷潘和多莉就开始讨论安娜是不是该住楼下、要挂上窗帘——吵完了,台阶也有了,于是和好了。
多莉的遭遇,真是相当典型:
她在对婚姻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家庭推着,稀里糊涂走进婚姻,按部就班有了孩子,然后就被家庭绑住了。
跟丈夫吵架后,她也自知无法离开,只能撒撒气吵几句,自欺欺人地生几天气,然后整饬家务重新融入生活,然后等着亲戚给台阶下。
她其实知道自己不幸的根源,这不都亲口说出来了,但并不愿去细想。
凑合过呗,还能咋地?
《安娜·卡列尼娜》的男主角列文——原型是托尔斯泰自己——则说过另一段话:
他发觉周围有许多看似聪明的人,却满足于不细想。大概许多问题会越想越痛苦,那就找个能满足自己的解释,稀里糊涂过去吧。
所以当小说后半部分,安娜理智地提问“如果注定不幸,那干嘛非要孩子呢”时,多莉只觉石破天惊。
但她一边觉得不对劲,一边情不自禁地想到,如果她没有孩子,是不是生活会好一些?
毕竟她自己对安娜承认过,“孩子们把我束缚住了。”
但她又不敢细想,就像小说开始,她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
于是只好再次自言自语自我欺骗:
“我不知道,不过这不对”,至于哪里不对?她也没细想。
所以根源往往并不是某个单一因素,而是这种生活方式:
被动地拖入某种处境,其实自知根源却无可奈何。
一旦发现有人试图用理智逃脱类似的藩篱,第一反应却是“那不是不道德?”
明知道解决自己不幸的答案,却连细想一下都不太敢。
于是不停自言自语自我说服,以便凑凑合合,继续得过且过。无限循环。
——终于,“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来源:张佳玮写字的地方 微信号:zhangjiawei_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