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阿朱，我在塞外，你来瞧我不瞧？”
乔峰惴惴地问出这句话，那一刻，这个粗豪的汉子也免不了紧张。他并不能确定眼前的姑娘能否真的跟他厮守一生。
乔峰的不安当然是有理由的。论身份，他刚刚被揭穿是契丹异族；论名声，他是江湖人人得而诛之的恶贼。
生活呢，他自己都说干的是“刀头拼命”的勾当，此时此刻，聚贤庄的血迹都还没擦干，面对眼前天人一般的阿朱，乔峰又岂能心安。
所以他把问题抛给了对方，“你来瞧我不瞧”？并非乔峰不敢担当，而是胡汉之分的心结实在太重。
直到吹出表白的冲锋号“你来瞧我不瞧”之前，乔峰还要一再确认：”阿朱，你真的不以我是契丹贱种而厌弃我么？”
阿朱的回答是：“你驰马打猎，我便放牛放羊。”
二
那一刻，乔峰有了爱情，有了未来，生活焕然一新。
只要去了塞外，中原武林的恩怨荣辱，乔峰可以一概抛之脑后。他畅想一个月后和阿朱骑马并驰，打猎牧羊，放鹰逐兔，自此无忧无虑，逍遥一生。
他只要一句：“得妻如此，复有何憾！”爱情便落袋为安了。剩下的就是塞外的兄弟、烈酒，是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
可，这是乔峰的视角，或者说是男人的视角，不是阿朱的视角。
塞外之约，对阿朱完全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她所舍离和放下的，与乔峰完全不一样。
阿朱究竟为此放下了多少，很多人从来都没有真正意识到，甚至乔峰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乔峰可以更轻易地说“去塞外”，他在中原已经没有了朋友，没有了圈子，没有了牵绊。离开中原，乔峰离开的是误解，是偏见，是反目成仇的故人。他是在挣脱锁链。
阿朱却完全不是这样。她的朋友、圈子都还在这里，她从“八岁偷照镜”到“十五泣春风”的所有成长记忆和羁绊，也都还完完整整地在这里。
她的生活明明好端端的，在大宋没有过不去的坎、避不开的仇，然而，一个塞上的许约，这一切都要放下了。
真是万分的真心和果决。
三
所谓“驰马打猎、放牛放羊”，说起来很轻松、美如画，仿佛今天随便带上背包、零食就可以去的一场自驾旅行。
可是以阿朱的聪明，多半知道：去了塞外真的就可以驰马打猎、放牛放羊那么简单吗？未必。
乔峰后来真的去了那里生活，他过上放牛放羊的生活了吗？那时的塞外有什么？来看看《天龙八部》后面的回目词：
“莽苍踏雪行”“赤手屠熊搏虎”“金戈荡寇鏖兵”“虫豸凝寒掌作冰”…..
塞外有的不仅是牧马放羊，更多的是朔风飞雪、是金戈敌寇、是毒虫猛兽、是要赤手屠熊搏虎的。
有时甚至吃口饱饭都是问题，乔峰不是没经历过：
茫茫宇宙之间，似乎只剩下他孤独一人，也不禁颇有惧意……他已接连三天没有吃饭，想打只松鸡野兔，却也瞧不见半点影子。
乔峰都如此难挨，何况阿朱？
四
生活是非常具体的，不是只有爱情就可以。阿朱要面临的，还有截然不同的习俗和气候。
唐朝诗人储光羲有这样几句诗，是写远嫁后的王昭君的生活的：
日暮惊沙乱雪飞，傍人相劝易罗衣。
强来前帐看歌舞，共待单于夜猎归。
诗人说，王昭君到漠北后，一定有许多的无奈和不适应，要强颜欢笑，“强来前帐看歌舞”，一切的不习惯，都要重新去接纳和忍受。阿朱岂不也一样？
许多人总是容易忘记了一件事，阿朱是一个水灵灵的江南贵族少女。她自小的生活，就算谈不上极度奢侈，至少也是顶格的精致。
她住的地方叫听香水榭，吃饭的地方叫听雨居。作为事实上的慕容家的小姐，阿朱进出都有自己的婢女、船夫、厨子。
慕容老太太曾说过：“哪一天阿朱、阿碧这两个小妮子有了归宿，我们慕容家全副嫁妆、花轿吹打送她们出门，就跟嫁女儿没半点分别。”
段誉在燕子坞初遇阿朱，就被她的风姿、气质所折服，咣咣直磕头。阿朱随手做几个菜就是娇红芳香的樱桃火腿、梅花糟鸭。
她爱美食，爱精致，爱热闹，还爱化妆。而这一切，到了塞外，要统统放下了。
樱桃火腿、梅花糟鸭是吃不上了，平时只能和乔峰一样跟契丹人、女真人席地而坐，语言都不通。
喝烈酒，吃兽肉，头发不好洗，只能编成发辫。至于化妆，什么是化妆？胭脂倒是有的，无法和江南比。
五
在《射雕英雄传》里，有一幕很让人唏嘘：
美丽的“越女剑”韩小莹，到了大漠草原之后，迅速地老了。
她向居江南山温水暖之乡，这番在朔风如刀的大漠里，十余年后，憔悴冰霜，鬓丝已是星星，早已非当年少女朱颜。
北国的气候，那里的严寒、干燥、风霜，摧残了“越女剑”的容色。
那么，换上另一个标准的江南人物阿朱，这个说着吴侬软语的苏州少女，这个爱化妆、爱美丽的精灵，又如何去抵御塞外的朔风寒霜呢？
当想明白了这些，你就会发现，所谓“塞外许约”，阿朱许下的不全是爱情。
那一句看似简单的“你驰马打猎，我便放牛放羊”，包含的东西真的太多太多。
其中，有少女的心思，有对爱的笃定，也有对未来一切风吹雨打的知情和了解，那就是——
我明白，我知道，我愿意。
来源：六神磊磊读金庸 微信号：dujinyong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