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震华夏：关羽陨落之前的巅峰之秋

诸葛亮《隆中对》道：

“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他的理想：一路益州，一路宛洛，钳形攻势。

刘备取下汉中后，关羽带荆州军北向，一度打得很成功：把曹仁围在了樊城，水淹七军破了于禁，斩了庞德，逼得曹操要迁都。当时的关羽，史书所谓“威震华夏”。

这是他个人，也是刘备势力的巅峰时刻。

然后就迎来了一系列故事：民间简单总结为“大意失荆州”，仿佛关羽丢荆州，就是一时大意。

之后刘备势力江河日下，白帝托孤，诸葛亮平南中后，只手擎天北伐，故事一路朝悲情走过去了——说来说去，似乎都在关羽的“大意”上了。

但那威震华夏的时刻猝然终结，真是大意吗？

往前推十来年。

赤壁之后，周瑜与刘备合力取下江陵，襄阳由曹魏占据，近十年的对峙开始。

刘备入蜀后，坐镇江陵的，是关羽。

他的对手，是五子良将之一的乐进。

乐进本传提到：他留屯襄阳，讨了刘备的临沮长、旌阳长，击走了关羽和苏菲。

刘备后来还跟刘璋写信，说关羽与乐进在青泥相距。

关羽和乐进对峙的胜负如何？不知道。

只说结果：

大概公元213年前后，乐进出现在东线，开始跟张辽一起揍孙权。

荆州这里，曹仁行征南将军，假节，不屯襄阳了，屯樊。

——曹仁屯在汉水北的樊，而非汉水南的襄阳。

防守后撤。

乐进与关羽的胜负，可见端倪。

建安二十三年即公元218年，曹操派征南将军曹仁，假节，镇荆北，对付关羽。

十月，曹仁治下宛城守将侯音结连关羽。曹仁回去平叛，建安二十四年正月，屠宛城。

关羽抓住时机，自江陵出发北伐。

南郡太守糜芳留守江陵。

关羽出兵之前，南郡城中失火，烧了军需，关羽本来要找糜芳的麻烦，问题是：

糜芳是刘备的小舅子，糜夫人的兄弟。也只能说“还而治之”。

先前，孙权曾经想要跟关羽结亲，被关羽骂回去了——您可以说，关羽不近人情；但反过来想想：一个地方守将和他国诸侯结亲，这事儿刘备倘若知道，会怎么想呢？

孙权这玩法很阴险，明摆着离间嘛。

值得一提的是：

汉中一战，曹操丧了夏侯渊、丢了汉中地，鏖战经年，当然元气大伤，但蜀中那边，其实也“男子当战，女子当运”，人民都得上战场了，刘备自己，也是山穷水尽。

所以刘备称汉中王后，派了费诗去关羽处，假节钺。这意思很简单：关羽便宜行事吧。

一般都说水淹七军，仿佛关羽主要对位的对象是于禁，其实非也：

关羽北伐第一份战利品，是曹仁和满宠。

曹仁一个方面总督，贲育弗加之勇，之前大局不利都能扛周瑜一年，未来曹魏的大司马大将军，这时被关羽打到几千人守城。还亏满宠在帮衬鼓励他。

这两个曹魏未来的大将军和太尉，这时就被关羽围在樊的泥水之中。

多年后满宠在孙权身上刷战绩时，不知道是否记得起樊城的大雨中，城下耀武扬威的关羽？

曹魏的于禁，左将军假节钺军法威重，当年就在附近的宛城临乱不败打出关键反击的男子，被关羽打到七军皆没，光降兵就是三万。

三万啥概念呢？

刘备打陆逊，倾蜀汉之兵，不过四万。周瑜扛赤壁，不过三万人。

关羽自己在荆州，跟甘宁益阳对峙时，总兵力不过号称三万。

建安二十四年八月，大水暴涨，小说里所谓关羽“水淹七军”。擒了于禁，斩了庞德。单是俘虏，关羽就活捉了三万之众。

兵力并没优势，打得对面主将龟缩，活捉对面三万人，实在是惊人大捷。

于是关羽“威震华夏”。

哪位会说：

曹魏这是遭了天灾，关羽运气好——那问题来了：

关羽是主动进攻，客场作战，怎么天气异变，他能得主场优势，把曹仁于禁满宠庞德打得满地找牙？还活捉三万人？

关羽当时围樊的同时，还围着襄阳。汉水南北两城，都被他围着。

他的水军舟船能直抵樊城城下，很明白：

汉水水路，被关羽控制了。

这也多少能解释，曹仁先前不屯汉南的襄阳，要退到汉北的樊城了。

大概乐进当年，的确没占到关羽啥便宜？自己屯着的襄阳，汉水在自己背后；到曹仁一来，只好跑汉北去了。

如是关羽破于禁杀庞德围曹仁满宠，背后还有他当年压制了乐进的战绩在。

曹魏大司马曹仁、太尉满宠、五子良将中的于禁和乐进，都是关羽手下败将。

于是曹操思量迁都，关羽威震华夏，是为人生巅峰时刻。

当时曹家大将，夏侯渊已死，曹仁被关羽围住，于禁被擒，徐晃不敢当关羽锋芒驻军原地，张辽在东线合肥，眼看关羽兵锋，离许昌不远了。曹操终于紧张，打算迁都了：

曹操啊：一辈子没跟困难低过头，官渡时那么大的劣势，都死守不退的老奸雄，从来人倒架不倒，输人不输阵，赤壁败了都说是自己把船烧了跑路，让周瑜捞了名气——这么个人，居然想迁都。

是他老了病着，还是在汉中折腾得不行了，还是真的怕了关羽？

不知道，但关羽这一下，就是陈寿所谓：

“威震华夏”。

于是三国历史最关键的转折时刻之一到来了：孙权向曹操示意，愿意倒戈一击，背后攻击关羽：

那是建安二十四年十月的事。

于是五子良将里徐晃登场。

徐晃的打法，素称畏慎。

关羽是围点打援，徐晃也明白，耐心地等，等十二营援兵到了，才打。

徐晃声东击西，假装打围头屯，实际打四冢。

关羽带五千人出战——五千人，也就是曹操带去袭乌巢的兵力；按关羽当日，上庸不来救，后方还留了不少人给糜国舅，加上战损，是真的兵少了，徐晃那里的兵力优势太大了——于是关羽退走。

这时徐晃做了一生最险的事：

“遂追陷与俱入围，破之。”

一个历来谨慎的人，忽然这么勇地果断出击，真是很出人意料了。

后来曹操表彰徐晃这么敢打，自己从所未见。成语“长驱直入”来了。

然后孙权出击，背刺了关羽。

按前述，关羽北伐前，糜芳和士仁已经捅过篓子，但糜芳是国舅爷，关羽也只能留他守江陵了事。关羽在樊城获得了假节钺的权威后，等于有了尚方宝剑，就告诉了一声：“还当治之”。

糜芳们当然怕他回来秋后算账，于是就应了孙权的劝降。本来关羽在荆南，经营江陵、公安十年之久，坚固之极；如果糜芳和士仁死守，东吴虽然偷袭，未必能速取荆州。但糜芳一卖掉江陵，关羽失了根本，军心离散：自然如垓下霸王，无力回天了。

于是就这样：

曹魏动用了五子之二、未来的大将军曹仁、未来的太尉满宠，张辽们也在被调来途中，加上孙权后方捅关羽一刀，才算解了这个曹操晚年的最大危机，让关羽退走了。

五子之三乐进、于禁、徐晃，再加上曹仁和满宠，至此都与关羽交战过了。

——乐进在襄阳，关羽在江陵相持经年。最后乐进无功，东调。

——曹仁来了，后撤到樊，不敢前压到襄阳。疑似关羽掌握汉水主动权。

——襄樊之战，关羽一路往北推，围襄，据汉水，围樊。

——于禁以优势兵力来援，被关羽活捉，三万人收拾掉。曹仁（和满宠）被围在樊。

——徐晃靠优势兵力，以生平未见的冒险打法，救出曹仁。

——再加上孙权、吕蒙、陆逊们背后捅刀子，关羽退走。

关羽巅峰到败亡，不过几个月。

但说五子之三，兵力巨大优势，还是防守方，却没在关羽身上占到啥便宜，好像也没错。

这个故事，对每个当事人的意义：

——曹仁在几年后将成为曹魏大司马，大将军，当时曹魏诸将大概仅次于夏侯惇，而且有“曹大司马之勇，贲育弗加也，张辽其次焉”的称号。他在樊城固守，斩马立誓，宣布死守，是条汉子。但那时，看着城外飘扬的“关”字旗，作为一个少年游荡、中年严谨、与周瑜刘备都鏖战过的猛将，会不会有一种绝望感？

——于禁被擒时是左将军，假节钺。当时曹操属下，除了夏侯惇，差不多就他最高了，“最号毅重”，非常的刚毅稳重，非常的严格。宛城之战时夏侯惇所部劫掠民间，他当场就杀。曹操想夺朱灵的兵符，派于禁去，于禁直接解决问题，朱灵全军被他威慑，不敢动。就是这么个刚毅正经、一丝不苟、执法严明的人，老来降了，晚节不保。这就像，一个平时特别正经、满口仁义道德一辈子的老学究，忽然被人当众揭出电脑硬盘里1T多的AV。可以想象他也会羞赧得“靠，以后怎么出门啊，不活了”。

曹操感叹他“吾知禁三十年，何意临危处难，反不如庞德邪！”曹丕还故意让于禁羞愧死。是真的荣华一世，倒霉一时。

——对徐晃而言，这是他一生的光辉时刻。此前他远离樊城，不去救援，属下怒骂；但他耐心地，耐心地，等来了十二营援军，等来了孙权的投诚，等来了出击时刻。在与关羽对决时，他甚至做了经典的阵前宣言：先跟关羽问好，再宣布要杀他，“国家事，不敢以私废公”。虽然是以多打少，但他到底解了樊城之围。也因此，他得以列名五子良将之一。

——对孙权而言，他的选择不难理解。吕蒙说得够通透了：打合肥，再取徐州，东吴也守不住；还不如偷袭关羽，全取长江，对东吴更合算。道义上，孙权从来不是个君子，晚年尤其如此。但他这个选择，虽然着实不算光明正大，但对东吴的存续和分量，很重要。

——对糜芳而言，他做了个很奇怪的选择：关羽说“还当治之”，要查他的罪，但他毕竟是前国舅爷，他的哥哥糜竺还在朝中；他投降了东吴，也没得什么好处：被虞翻嘲骂，被后世唾弃。他为何这么做？是明哲保身？还是，我们能想远一点：当时刘备已经娶了吴夫人，吴夫人的兄弟吴懿和吴班已经得势，所以，糜芳作为国舅爷，感受到压力了？

——对关羽而言，很奇妙：

他率军北伐，留了国舅爷守后方，围曹仁、斩庞德、捉于禁，逼得曹操要迁都，形势一片大好，威震华夏；结果盟友背后捅刀子，这或者还能料到；国舅爷糜芳居然倒戈，这就始料未及了。

关羽就此被绞杀——算是大意吗？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本来，盟友忽然翻脸，同事自家国舅爷都会倒戈，这两件事儿同时发生，实在太小概率了。

但是，无论如何，在他的辉煌落幕的时候，关羽掌握半个荆州的兵力，在汉水边上战斗着。

他的对手阵容，华丽无比：当时曹操麾下，夏侯渊与乐进已死，所剩下的看家法宝，除了已经不太打仗的夏侯惇（历史上以清廉和内政著称），就是曹仁、曹洪、张辽、于禁、徐晃、张郃这几位了。而关羽的所作所为是：

围困曹仁、干掉于禁、对抗徐晃，逼曹操谋划迁都，而在他背后，还有整个东吴在捅他的刀子。

对付他的，除了孙权，还有吕蒙和陆逊这两位大都督级的人物。

就像当日垓下，刘邦会合诸军，韩信、英布、彭越等诸侯，以多胜少才干掉项羽似的，当日魏吴两国，真是把精锐一起派上阵来，正面强攻、援军派递、偷袭、劝降，于是干掉了关羽。

这时距离他“威震华夏”，也才两个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