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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俄罗斯的文学、数学、音乐都那么强,诞生了好多大牛?

作者 / 张佳玮

先说自然条件。

没进互联网时代前,巴黎广告界有个说法:北欧投放广告多用杂志报纸,南欧投放广告多用户外大牌。

他们的逻辑:北欧冷,大家在室内时间长,阅读率也高。

俄罗斯更冷,所以俄罗斯人——只要有条件识文断字的——都很爱读书写字。

像古典乐,众所周知,德奥统辖话语权,接着就是俄罗斯(老柴、斯特拉文斯基、普罗科菲耶夫、肖斯塔科维奇),东欧各国(德沃夏克、肖邦)。也有西贝柳斯、格里格这些北边的。

南欧古典乐厉害的是意大利:那几位最厉害的除了维瓦尔第,基本是灿烂好听的歌剧大师。

天冷的地方,更容易出埋头写东西、专心搞古典乐的人物。

天气也影响艺术形式。

丹纳先生写《艺术哲学》,认为南欧艺术风格多均衡明丽,比如希腊雕塑意大利建筑;北方则多繁复华丽对比强烈的极端之作,比如歌特风,比如尼德兰和荷兰绘画。

俄罗斯比尼德兰和荷兰,那又更靠北。

所以就更极端

俄罗斯文化的一个特色,是极端。

可以极诗意,可以极粗野。可以极华丽,可以极冷硬。可以极热情,可以极绝望。但大体是:很澎湃的。

如果您有俄罗斯朋友,大概见识过:喝醉了酒,可以极忧伤地唱歌念诗,也可能光着膀子外头浪去。

哪怕不谈论文艺,大多数人说起俄罗斯,怕也是“剽悍凶猛,够虎够劲,可又很文艺”这些概念吧?

极端。


俄罗斯在彼得一世之前,长期与西欧世界不在一个频道。

彼得一世以公认粗暴但有效的方式,为俄罗斯抢得了入海口,学习到了西欧的许多东西。

但俄罗斯太大又太冷,加上时代条件。强盛起来后,依然长期保持着极大的贫富差距

《战争与和平》里很明显了:皮埃尔自己在贵族圈里看尽繁华,到乡间看到大家的苦楚大吃一惊。这是托尔斯泰自己的经历。屠格涅夫《猎人笔记》里,也描述了当时许多民间的愚昧细节。

俄罗斯文化大幅度起飞,是 19 世纪了。

在 19 世纪,莫斯科的奢华有过于西欧,广大农村则相当辛苦。

那时在法国,启蒙主义已经流行过,俄罗斯许多进步阶层极有文化,民间却相对落后。即,俄罗斯有见过世面的读书人,也有广泛的贫苦。

一片土地上,繁荣和穷苦对比极鲜明。

19 世纪后期,巴黎人说起俄罗斯和土耳其,认为那里才是真奢华。到 1920 年代,沙俄已经完蛋了,巴黎某对亚美尼亚兄弟兜售鱼子酱时,还以“俄罗斯式奢华,黄金勺子吃鱼子酱”作为卖点呢——明明之前沙俄时俄罗斯普罗大众,是很苦的。

于是许多 19 世纪俄罗斯创作者,或多或少是这样的:

自己有见识有学问,与此同时,大环境整体艰难。他们随时在目睹巨大的差别

俄罗斯接触西欧文化晚,所以更重视日常实践。有点良心的,很难对各色苦难熟视无睹。

俄罗斯人又极崇仰俄罗斯的民间文化,柴可夫斯基大量灵感来自于俄罗斯民间音乐,托尔斯泰和果戈里大量灵感来自俄国民间故事。而俄罗斯民间文化,因为整体处境的艰难,调子也是常在忧伤与狂欢间跳动的。

他们又有东正教传统,虽然许多作者并不信教——19 世纪最顶尖的那几个作者都质疑过宗教——却都有极强的反省意识

容易冲动,却又容易反省,且目睹日常生活中大量巨大的反差。一眼奢华,一眼苦难。且热爱这片土地与大自然。

这是出作品的完美土壤。


托尔斯泰自己年少时荒唐过,一度立志要靠文学改变俄罗斯,于是雄心勃勃写出超级长篇小说,晚年还写出《复活》这样自省的小说。

契诃夫年轻时写过许多俏皮短篇,中年后开始写《农民》那样沉重的中篇,并深觉自己有为民间苦难写作的责任感。

柴可夫斯基了解维也纳的音乐趣味,但一直拒绝完全附和,坚持走自己的风格;俄国强力集团一度觉得老柴不够俄国,可是斯特拉文斯基坚持认定老柴“是我们中间最俄罗斯的一个”。

果戈里写《死魂灵》大肆讽刺地主,但他也写过《旧式地主》这样富含温情的乡土故事。

陀思妥耶夫斯基私德上有许多可指摘的地方,但他写起善恶分明的故事,就是很深的。他可以给你细细描述凶杀细节和人的复杂内心(《罪与罚》),可以写出《卡拉马佐夫》这样浩浩洋洋的巨作。

拉赫玛尼诺夫第一交响曲首演时,指挥格拉祖诺夫直接喝醉了(多么俄罗斯),导致拉赫被评论家批评,拉赫一度心理崩溃据说还想过自杀;但等他缓过来,就一路拼到七十岁,同时代几乎没人比他勤奋了,维也纳的看法:“难以想象他能持续写出那么多美丽但阴沉的旋律”。

《静静的顿河》这样的作品在别的国家出,会觉得很突兀;在俄罗斯大地出现,特别正常:那就是个出超级长篇小说的国度。

高尔基那自传三部曲最明显:俄罗斯民间的温柔、粗野、虔诚、善良与凶暴,都一一呈现了。

如此,俄罗斯作者的小说、音乐作品和艺术作品,大多磅礴宏伟华丽,或幽沉阴暗深邃。给他们一点由头,他们就要滔滔不绝说下去。

别尔嘉耶夫说得很好:“神圣俄罗斯有其反面,即兽性俄罗斯……俄罗斯民族始终在天使的圣洁和野兽的低贱之间摇摆不定。”

重点还是反差

如果一个人格外理智、极为平衡,那倾诉欲也会相对打折。像法国的古典主义,无论文学和艺术,都讲究节制、平衡、对称。

俄罗斯人的取向却不在于此。他们的作品经常会被指摘冗长、说教多、结构乱、感情过于泛滥。但大概没几个人敢说,俄罗斯经典作品不大气不激情的。

大概苦难多了,反差大了,心情矛盾了,就格外有倾诉欲。中国古话所谓:文章憎命达。

俄罗斯,地理环境很极端,民族命运很极端。

19 世纪的俄罗斯,又自上而下,各色矛盾极尖锐,反差极强烈。

创作者们既自豪于俄罗斯的传统,对大自然又充满诗意的热爱,对俄罗斯的处境、人类的苦难又沉思不已。还经常闷在家里往死里想,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所以他们一茬一茬出伟大作品。于是作品中表现出匪夷所思的华丽与直落深渊的哀愁:那冲动的粗野、豪迈的倾诉欲与沉痛的反省。


纳博科夫离开俄罗斯后,长期待在柏林,后来离开欧洲去了美国,以《洛丽塔》闻名天下,以《微暗的火》成为经典作家。

但他其实早年在柏林,也一直用俄语写小说;即便他是靠英语写出了畅销书,即便无法留在俄罗斯,却一直鄙夷英语,觉得俄语才最好。

在《The Gift》那本书开头,被放逐出俄罗斯的纳博科夫,写了这一段话。

理解了这段话,就能理解俄罗斯人那独特的、冲动的、抒情的、极端的、热爱自然的、悲观的极端美感和倾诉欲,理解为什么这片土地出这么多伟大作品了:

“橡树是一种树。玫瑰是一种花。鹿是一种野兽。麻雀是一种鸟。俄罗斯是我们的祖国。死亡是不可避免的。”

——普·西蒙诺夫斯基:《俄语文法教科书》

来源:知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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