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中国电影的国门终于打开了。
在这一年世界的银幕上,喝牛奶的莱昂带着邻居家的女孩在刀口上舔血,嗑白粉的文森陪着黑老大的情妇在餐馆里扭臀,蒙冤的安迪在肖申克的雨夜里张开双臂,木讷的阿甘在公交站的长椅上说: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猜不到下一颗的味道。
中国人终于能在第一时间感受到这些经典了。一年前,广电部开闸,批准中影公司自1994年起可通过「票房分账」的形式每年进口10部电影。当年9月,中影与华纳兄弟达成协议,宣布后者出品的《亡命天涯》将在6个试点城市上映。
跟所有的开放政策一样,有人举手欢迎,有人誓死反对。
1994年初,一批省级电影公司啸聚天津,联署了《关于当前电影行业机制改革几个问题的紧急呼吁》,旗帜鲜明表示反对进口大片;4月17日,北京市电影公司专门给一位部长去信,控诉引进外片“不利于稳定整个电影行业的军心”[1]。
不仅如此,北京市电影公司甚至直接拒绝了《亡命天涯》在首都的放映,逼得中影只能“绕道”海淀,海淀区电影公司总经理韩茂瑞和属下13家影院的经理拿出了“包产到户”的精神,冒险跟中影签订了发行协议。当北京市电影公司通过文化局施压时,13家影院第一轮票已卖出。
阻挠《亡命天涯》的行动一直持续到电影上映前一天,当晚10点,有关部门找到韩茂瑞,以“组织命令”要求他们退出发行,并提出察看拷贝 [2]。韩茂瑞知道只要电影拷贝落到对方手里,就永远“有去无回”了,于是横下心来决定抗命。
于是他一边谎称拷贝不在手里,一边开着载有拷贝的桑塔纳,满街晃悠等天亮。为了躲避拦截,他不回家也不接电话,一直凌晨7点,他才将车停在蓟门桥下,通知13家影院经理拿来拷贝,“我就像地下工作者保护着秘密材料一般,心里直打鼓。”
简单总结:为了上映《亡命天涯》,韩茂瑞在北京街头先上演了一幕亡命天涯。
最后,韩茂瑞们的坚持只让《亡命天涯》在北京的首轮公映持续了7天,算上1995年元旦的复映,它在首都一共取得了220万人民币的票房收入,面对这样的市场成绩,相关部门不再表态。而相比票房,更值得追味的是观众们的反应。
公映当天,往日里门可罗雀的影院出现了久违的清晨排队现象,观影人群无惧寒风,贡献了82%的平均上座率。当片中哈里森·福特乘坐的囚车与火车对撞时,不少从未接触过好莱坞电影的观众下意识地抓紧了座椅扶手[3]。
国产片害怕吗?其实未必。在1994年前后,中国电影从业者陆续拿出了《霸王别姬》《活着》《阳光灿烂的日子》等作品,底气不可谓不足。当时还在北电读书的导演滕华涛回忆道:“对于《亡命天涯》这种商业大片,我们是挺不屑的。”
30年过去了,国产片仍然无法超越1994,而进口片虽然依靠《泰坦尼克号》《指环王》《哈利·波特》和漫威陪伴了至少两代人的青春,但个中过程仍然曲折。从《亡命天涯》到《阿凡达2》,进口片的轨迹是一种九曲十八弯的崎岖。
进口片和国产片,如同两条的平行线,它们纠缠、交织,在一个表面上互斥的鲶鱼游戏里,最终滑向了某种近似的终局。
01
破冰:北征东讨尽良筹
很多人或许并不清楚,“大片”在中国电影史上不仅是一个形容词,更是一个专有名词。在引进外片之前,中国只有两种电影,一种叫长片(故事片),一种叫短片(纪录片、科教片、美术片),唯独没听过“大片”。
而90年代之所以要引进大片,是因为当时国内的电影市场已经见底。
一份1985年的报告文件指出:尽管文化部所属的15个故事片厂和省属电影制片厂生产的新片逐年增加,但观影人次自1980年起就逐渐下滑,及至1984年底,累计下降了33亿人次。而此前数年国内上映的电影,47%亏损,28%持平,仅25%的盈利[4]。
在反思“观众为何不进影院”这件事上,彼时的媒体喜欢从替代品上做文章,“祸首”自然是万象更新的电视剧。
1980年,NBC出品的《大西洋底来的人》成为首部进入中国电视的美剧;三年后,《大侠霍元甲》先是登陆广东台,又于1984年9月在央视一套播出,打响了港剧俘获内地收视率的当头炮。
就在《上海滩》于央视播出的1985年,中影公司也无奈地记录道:3月的最后一周,武汉市有三个电视频道播放共计6部港、外剧,周六晚上电视上放《射雕英雄传》,市中心的新华电影院只有4名观众;沈阳的电视台播《上海滩》时,观众直接退场,不少影院因此取消了黄金档[1]。
观众的“用脚投票”不仅与电视上的免费港剧不无干系,“泛滥成灾的营业性录像放映”与“近年来各地十分活跃的舞会、音乐茶座、流行歌曲演唱会等娱乐活动”自然也难辞其咎。90年代初期,中国有5万多家在册的录像厅,因放映的电影都是不能在电影院里看的,而广泛“引起社会舆论批评”[4]。
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看内参片的段落
造成这种局面的经济原因,也与转轨时期的“两头不占”有关。过去是内容差但票价低,单位负责发票,工会安排观影;在真正的市场经济中,是票价贵但内容好,观众也乐意进场。可转轨期则是内容差但票价高,不是“大枣小核,小枣没核”,而是“大核桃小仁,小核桃没仁”。
当然,电影事业的各项数据在当时的彻底躺平,究其根源,是“管理一体化”和“思想一元化”的旧机制令国产片缺乏市场竞争力,也愈发脱离群众。
在1993年1月广电部下发《关于当前深化电影行业机制改革的若干意见》之前,作为最早实现国有化的私营产业,中国电影的运作模式如同工矿企业一般严格实行计划经济——“电影局统一进行题材规划,各电影厂承接拍摄,中影公司统购统销[5]。”
具体到发行和放映工作,国内参照50年代“老大哥”的模式,建立了中央-省-地市-县的四级电影公司,优势是垂直管理,不足是结构单一,效率低下,脱轨于现代化、产业化的发展需求。
虽然“省有制片厂,县有电影院,乡有放映队”,但时任广电部副部长的田聪明却认为:统购统销在分配层面滋养“大锅饭”,创作上远离生活和观众,严重束缚电影艺术生产力的发展,阻碍电影市场的繁荣,尤其与迅速发展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不相适应,必须尽早改革[1]。
如果说在本世纪的前二十年,“大片热”“金元热”“唯票房论”之下的中国电影时常步入的误区,就是过分投机市场偏好;那么在此前更漫长的历史维度,中国电影始终徘徊的境地,则是完全不研究市场、完全放弃观众、完全不把电影看成娱乐和享受。
观众可以花钱买服务,也可以免费听说教,但很难花钱听说教。
在中国电影最谷底的年月,比起“制片厂直接对接发行单位”(93年广电3号文件)、“省级厂可自主拍摄故事片”(95年广电1号文件)这等改革举措,真正把观众拉回影院的速效救心丸,还是每年上限仅10部的进口译制大片(在CEPA签订前,成龙作品《红番区》等老港片当时也占进口配额)。
按照时任中影公司总经理的吴孟辰的说法,大片的引进没有任何地域限制,只要符合“基本反映世界优秀文明成果,基本表现当代电影艺术技术成就”这两个基本,就在考虑范围之内[6]。最初设定的大片配额,是美国、欧洲和其它国家及地区各占1/3,而在市场的指引下,好莱坞大片最终占据绝大多数。
田聪明指出,进口大片不仅在社会引起了巨大反响,而且对行业产生了三点利好:一是带动了观众的观影热,单片票房成倍增加,拔高了发行和放映方的经济效益;二是为放映大片,倒逼电影院设备升级,新式影院也相应增加;三是进口片对国产片创作的促进和借鉴作用也日益显著[7]。
1993年,《英雄本色》在国内的票价还是6元人民币,《霸王别姬》是8元,而到了《真实的谎言》公映的1995年,票价直接涨到20-30元人民币的区间,黄牛票更是炒到80元以上。但面对这样的“票价闯关”,中国观众并未捂紧钱包,反而促成了这部施瓦辛格代表作的票房过亿。
如果和国产片的吸金能力做对比,反差就更明显。以命途多舛的《亡命天涯》为例,它在中国产生了2600万元人民币的票房,而94年的国内总票房仅为11亿人民币。《1994年国产故事片发行盈亏情况》中写到,当年17家国营厂总共发行了93部长片,合计收入相加“仅略有盈余49.4万元”[1]。
虽然94年开启的进口片成功盘活了中国电影市场,但对它的批判也从此不绝于耳,不仅执行上级任务的中影公司被称为“洋买办”,还有人援引法国左翼导演戈达尔的名言,把好莱坞大片称作“美学上的帝国主义”。
1995年,《开放》杂志对于分账片入华的报道
1995年夏,全年龄向的《狮子王》在中国大受欢迎,连卡通画册都卖到了28块。在中影公司举办的由学生组、中年组、老年组组成的百人试映会后,98%的受访者都表示喜欢该片。然而《北京青年报》1995年8月24日刊发的评论,却称引进《狮子王》“跟当年鸦片进中国一样,是很令人恐怖的”[8]。
而作为从业者的韩茂瑞则非常清楚,一些利益方之所以屡打“文化牌”,还是因为难以摊牌的“经济账”:当外片分账发行之后,外国片方和中影公司会监督票房回收情况,一改统购统销时期票房统计的糊涂账,这势必令省市级电影公司对票房的截留没戏可唱[2]。
站在更大的国际视角来看,好莱坞的“文化霸权”也并非针对某一地,90年代以降,美国大片全面攻陷了环太平洋的电影市场,中国香港60%的票房、日本65%的票房、泰国78%的票房和中国台湾96%的票房都被好莱坞垄断,其中不少地域都比当时的内地电影更有产业基础[9]。
北京电影学院教授郝建在《义和团病的呻吟》中锐评道:经济规律这件事没有特殊性——卖车的疾呼要给进口汽车课以重税,可轮到自己买电脑,却要叮嘱“原装进口”,等他进了影院,也情愿听听“真实的谎言”和非洲狮子的吼声[8]。
如此警惕文化上的盲目排外并非郝教授首创,陈独秀早在1942年3月21日发表的《战后世界大势之轮廓》一文中,就已留下了空谷足音的一番话:
“我们应该尽力反抗帝国主义危及我们民族生存的侵略,而不应该拒绝它的文化。拒绝外来文化的保守倾向,每每使自己民族的文化由停滞而走向衰落。”
02
蜜月:时来天地皆同力
无论时代风云如何变幻,中国人做什么样的电影,怎么样做电影,取决于中国人怎样认识电影。上世纪的后二十年,中国人认为电影是艺术;本世纪的头二十年,中国人认为电影是商品,是产品,是消费品,是第三产业,是市场经济。
给中国电影的市场化划两个节点。一个是院线制改革的2002年,一个是中国首度成为世界第二大电影市场的2012年。而进口片也在这两个节点中扮演了浓墨重彩的角色。
第一个节点:入世前后,业内改革主要体现在确立了院线公司的市场主体地位,民营资本也在单片许可证的开放下,获取了独立制作和发行电影的资质[10];而对外的变化,除了允许境外资本通过合资、合作等形式投资影院,分账大片由10部上涨到20部,进口片总配额也将在三年内增加到50部。
第二个节点:2012年2月,中美两国签订了《中美双方就解决WTO电影相关问题的谅解备忘录》,分账片在提升分账比例的同时,再加14部3D或IMAX制式的特种分账片。如果说2004年规定分账片每年必须保证6部非美国电影[11],是为了让观众欣赏到多元文化,那么12年增加的14个名额,完全是精准配给了好莱坞“六大”。
特种分账片标志是(进)字前加“特”,图为《黑衣人:全球追缉》龙标
这里我们对进口片稍作盘点。
进口片分为两类,一是分账片,又称大片,即海外片方、发行方按照比例参与票房分成的电影,在一国的票房越高,分成也就越多;二是买断片,又称批片,即国内发行方以固定价格买断区域发行权的电影,后续票房如何与海外片方无关。
在两种进口片的类型中,分账片更为意义重大,除了内容质量、技术呈现与投资规模更具卖相之外,它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时效性,上映做到与世界同频共振。而作为“一锤子买卖”的批片,要么是上映已经很久的老片,要么是本身实力就不足以进行分账。
这里必须提及的是,批片在中国的历史其实比大片要早。早在上世纪80年代,中国已经有了商业化的进口电影,但都是以买断形式。这些均价2万美元的外片,多为非国外大厂生产制作的二三流电影,起初公映时也引起过万人空巷,但随着录像厅和盗版的出现,很快就失去吸引力。
上世纪80年代,《超人》在国内上映的场景
如1982年史泰龙主演的《第一滴血》,中国公映是在1985年;1978年的美国电影《超人》,中国公映是在1986年;1971年的印度电影《大篷车》,九年后才在中国上映。那一时期只能看老片的中国观众,被称为“世界电影的二等公民”。
田聪明回忆道,在推行进口分账之前,很多老同志也反映进来的老片质量不高,如当时的中央分管领导李瑞环有次就问他:“获奥斯卡奖的好莱坞影片我们国内怎么总也看不着[7]?”
中美建交当年,美国电影协会(MPAA)主席杰克·瓦伦蒂就在访华后与文化部和电影局商讨过好莱坞大片的发行问题,可直到94年《亡命天涯》引进,当中隔了十五年,除了统购统销、外汇额度等因素,迟迟未动的外因,是好莱坞大厂不接受自己的电影被买断发行。
要知道80年代上映的那批美国电影,都属于当时“八大”电影公司之外的小厂制作的电影。在外商对分账与否的坚持上,足见分账本身在市场逻辑中的重要性。
而在开放分账之后,进口片也逐渐迎来蜜月期,在银幕上扮演着“中超外援”的角色。《泰坦尼克号》在1998年创造的3.6亿人民币的纪录,十一年后才被《变形金刚2》的4.5亿打破。而在2010年,詹姆斯·卡梅隆的《阿凡达》以14.28亿人民币的成绩,成为中国电影市场首部迈入10亿大关的电影。
《泰坦尼克号》起初译名为《铁达尼号》
比统计数据更说明问题的是愈发缩短的档期。
《亡命天涯》当初来华时,比北美公映晚了一年;直到2003年底《黑客帝国3》上映时,中国银幕才做到了全球同步;2004年的《后天》,因时差关系导致中国观众先于美国观众12小时看到;而像《复联4》那种内地比北美还早两天的全球首映,托比·马奎尔主演的老《蜘蛛侠3》2007年就已经做到[3]。
我们刚才提到,分账片94年起上限为10部,01年后为20部,12年加为34部;而批片每年限额30部。换句话说,从2012年开始,中国每年能在电影院看到的进口片上限,是64部。
但在疫情之前,进口片总数早已超出配额,2019年甚至达到122部——这得益于批片的放开。2016年,为扭转增速放缓的票房,国内打破了每年30部的批片配额。而在此之前,批片也以小博大地证明过自身具备繁荣市场的潜力。
2010年,北京创世星影业以50万美元的价格买下了《敢死队》的中国发行权,这部由史泰龙、杰森·斯坦森、李连杰主演的动作片映后取得2.2亿的内地票房,令前者净赚5000万人民币[12]。《敢死队》的意外受宠,带动了国内资本对批片的大举押注,也水涨船高地抬升了批片的国际售价。
批片在信息不对称的年月,利润率很高,国内片方去美国电影市场(AFM)或戛纳淘金,3000万美金成本的电影,入手价在7-15万美金左右,独立电影仍旧沿袭着2万美金的低价。而在《敢死队》爆火后,海外便对中国卖家另开价格,到华谊兄弟2014年买《狂怒》的阶段,批片溢价已经达到几十倍[13]。
在“批片元年”的2016年,50多部批片创造了44亿人民币的票房,占当年进口片票房的1/4;批片成绩最好的2017年,这一数字达到57亿,印度电影《摔跤吧!爸爸》在2017年取得的12.99亿人民币的票房,至今仍是批片在国内的最高纪录。
当然,过去几年大银幕上外语内容的增多,不仅归功于分账片和批片,也受益于合拍片的“泛滥”。很多观众误以为是进口片的电影,如杰森·斯坦森主演的《巨齿鲨》、马特·达蒙主演的《长城》、基努·李维斯主演的《太极侠》、布兰登·费舍主演的《木乃伊3》等,都因为属于合拍片,不占进口名额。
合拍片兴起同样与前文提到的《备忘录》相关。由于中美合拍片可以享受国产片待遇,即制片与发行方共享税后票房的43%,故而引得好莱坞“六大”对合拍路线跃跃欲试。当年立项的《敢死队2》《环形使者》《云图》,都想找中国演员跑个龙套。
为此上级很快加了几项要求,一是中方出资不得低于1/3,二是须有中国演员担任主演,三是须在中国有取景。不同时满足以上条件的“合拍”项目,只能叫协拍片。这也使得李冰冰出演的《变形金刚4》、景甜出演的《环太平洋2》等好莱坞大片,没能成功混上合拍编制。
总结来看,在进口片入华之后,虽然也有竹篮打水、铩羽而归的尬像,有浑水摸鱼、滥竽充数的乱象,但总体上看,它为中国电影市场带来了高速增长、多元发展的气象。用资深电影制片人高军的话说:“大片以外力介入的形式激活了中国电影市场,‘鲇鱼效应’让国产片在比拼质量和吸引力上不断进步[2]。”
而对观众来说,这个改变更为直观——地产热之下购物中心标配的影城,代替了《一秒钟》里独门独栋的影剧院,好莱坞大片不仅成为北上广深的社交货币,也成为了三四五线的最低消费。
03
踯躅:运去英雄不自由
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在专业节展之外,国内的大银幕上也曾有过韩国电影。宋康昊主演的《汉江怪物》,内地公映是2007年3月;金允石主演的《夺宝联盟》,内地公映是2013年1月;崔岷植主演的《鸣梁海战》,内地公映是2014年12月。
而在2021年年末突然上映的《哦,文姬》之前,上一部登陆内地院线的韩国电影,还是2015年9月17日上映的《暗杀》,它的主演除了全智贤和河正宇,还有日后因《鱿鱼游戏》而全球大火的李政宰。
原计划中韩合拍的史诗大片《露梁海战》,也在2016年后胎死腹中
在中韩建交30周年之际,《哦,文姬》的上映一度引起“韩国大片将回归中国银幕”的猜测,但就像这部冷门批片取得的290.6万人民币的票房,乐观愿景最终付之阙如。见微知著地看,过去数载韩国电影在内地的市场表现,或许正是未来进口大片的缩影。
一位做海外发行的朋友提到,中国电影过去流行与国际接轨,包括16、17年的阶段,主流的电影公司还都在做合拍项目,投资好莱坞的影院和工作室。转变是在2019年前后,国内市场蓬勃发展,国外钱又难赚,叠加时代因素,“好莱坞无用论”得以大行其道。连好莱坞都无用了,邻国电影又算得了什么?
在全世界范围内,不少国家都有各自的电影产业保护政策。其中最著名的,是法国的“文化例外”原则。
2021年在法国上映的电影中,本土电影占比高达54%
二战结束后,伴随着“马歇尔计划”的实施,好莱坞也趁机开展对欧洲的电影倾销,眼看市场被美国人占据,作为电影发源国的法国不干了,表示“包括电影在内的文化产业不应受到一般市场规则的制约,政府应当积极干预”。
在“保护艺术多样性”的大旗下,法国除了兴建艺术院线,提供文化补贴,且有法律规定,公共台年度2.5%的营业额要投入本土电影制作,付费台这一比例更高,为9.5%。而在电视播放的影视内容中,本土内容也要占40%[14]。法国文化部也规定,一部电影单日排片场次不得超过总量的1/3,这显然是在对美国大片对症下药。
“文化例外”不能说完全不起作用,截至1970年代好莱坞技术升级之前,法国本土电影在国内的市占率仍有五成,而意大利则是44%,英国仅20%,德国只有19%[15]。但到了《阿凡达》上映的2010年,欧洲电影市场票房Top20一部欧洲电影都没有,完全被好莱坞大片占据,第20名甚至是中美合拍、成龙主演的《功夫梦》。
在这一问题上,导演宁浩也曾谈过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中国电影首先要在与外片的竞争中占住市场,这是日后谈一切的基本,如果失去本土性,就会被好莱坞吃掉,因此要建立差异化[16]。
这件事看上去无可指摘,但产业保护和产业保护也是不一样的,保护的结果应当是为了茁壮成长,而不是为了维持巨婴。就像研究者指出的,政策过度保护下的文化产业,市场竞争力只会越来越差,最终陷入“加拉帕戈斯化”——即在孤立市场近亲繁殖,和域外不做互换,最终被淘汰。
日本不仅手机产业是加拉帕戈斯化的典型,电影行业亦复如是。根据电影票房网站Box Office Mojo的统计,日本电影近年在全球范围内的最好成绩,是动画电影《鬼灭之刃:无限列车篇》在2020年摘得的年度票房亚军,而在它4.53亿美元的收入中,本土票房贡献了4.03亿,占比高达89.1%。
虽然日本至少还有“动漫动画”这个文化输出的符号,但《小偷家族》的导演是枝裕和对此却不以为然。是枝裕和指出:由于日本电影仅凭本土市场就能收回成本,创作者和发行公司都没有进军海外的意愿,而当电影都为国内观众定制,榜单长期为国产片占领,也就意味着电影界正在自我封闭[17]。
是枝裕和是懂文化生产力的,对外开放不仅是种必然,而且要抓住时间窗口,否则就不是给老外开放,而是市场直接送人。我国台湾地区的电影之所以后来被好莱坞完全打垮,就是因为市场开放得太晚。
值得一提的是,台湾地区也对电影实施产业保护,即对内地电影实行“抽签上映制”,规则是每年仅10部内地电影可在台湾地区上映,完全是抽签盲选。这经常导致优秀作品被意外淘汰,而徒有其表的电影却获得了配额。从文化多元的角度看,甚至不如内地的“国产电影保护月”。
近年一类甚嚣尘上的观察指出:好莱坞大片在内地票房一路走低,而国产大片却异军突起,说明咱们进步神速。仅从数字上看,中国电影的确在与进口片的拉锯中抢回了市场,一如在金元足球落幕、大牌外援流失后,中国球员在联赛中刷出了更耀眼的出场率。
但事实关键在于,我们是靠什么“战胜”了好莱坞?很多时候没法细说。
2017年3月实施的《电影产业促进法》写明,每家影院每年放国产片的总时长不得少于2/3;2021年的《“十四五”中国电影发展规划》要求,每年国产片的票房占比不得低于55%[18]。要保证这55%,就不得不去挤占剩下的45%。
2012-2022,好莱坞电影在中国的票房走势
法国的“文化例外”只是规定本国电影的排片,属于前端干预,免不了漫威大片场场爆满,而艺术电影相形见绌;而我们对票房和时长的规定属于后端介入,用陈佩斯、朱时茂小品《主角与配角》的台词说是:“你管得了我,你还管得了观众爱看谁。”
进口电影由水平性考试变成选拔性考试后,好莱坞大厂最具全球行销能力的当家招牌,如索尼的《蜘蛛侠:英雄无归》,派拉蒙的《壮志凌云2》,只得屡与内地市场绝缘;而水平一般、早过时效的老片,却能顶着分账的名额亮个相[18]。
算完了进口片的文化账,再来算算经济账。
分账片入华后,“肥水流了外人田”的担忧便此起彼伏,实际上完全多虑了——好莱坞在内地市场取得的票房,大多数都留在了内地,解决了不计其数的相关就业。那些爆米花电影越是大卖,在县城影院打工的小哥工资可能越高。
2004年《蜘蛛侠2》上映时,哥伦比亚中国区总经理周理贤按照当时13%的旧例算过一笔账,内地票房收入5000万人民币,哥伦比亚只能拿到650万;但在其它国家40%-50%的分账比例下,哥伦比亚的收入最多就有2500万[6]。
中方虽在2012年的《备忘录》中将外方分账比例由13%提升至25%,但仍低于国际标准。在分账片的分配规则中,唯二具备进口发行资格的中影、华夏握有18%的分账比例,这也高于国产片发行方10%-15%的浮动区间[12]。而中影、华夏之于中国电影的位置,恰似中石油、中石化之于中国石油化工的位置。
另外,即便一部电影在每个国家的票房相同,海外片方的收入也因版权市场的完善程度各异。
在成熟的电影市场,片方除了享有票房分账,还有电视与流媒体授权费、音像制品销售收入、衍生品收入等院线后收入,而其中绝大部分收益,在内地市场并不存在。
由于国内版权保护的滞后,加上较低的分账比,内地票仓数额虽大,含金量却很不高。在美国,1亿美元的票房能给片方带来1.75亿美元的收入;在英国,这个数字是1.3亿;在日本,是8300万;在内地,只有2700万。有人做过统计,一部进口片的中国票房破10亿,折成美元好莱坞只能分到3500万[19]。
这就解释了内地票房全球占比高达34%的情况下,迪士尼前任CEO包正博会在电话会议上告诉股东,即便暂时缺少中国市场,公司依然能过得很好——不是《奇异博士2》在全球其它市场一周5亿美元的佳绩给了他底气,也不是好莱坞要180度放弃大银幕转向流媒体,而是好莱坞对中国市场的所谓「依赖」,其实要比我们想象的要低。
而时针拨到2022年,内地的院线又到了需要进口片「拯救」的时候了。《阿凡达2》定档前的一个多月,国内能上映的电影,不仅海报就像初学者做的PPT,而且票房统计单位从“万”变成“块”,甚至出现“56元票房两名观众”的闹剧。
要知道1920年代末遭遇经济萧条的美国,唯独造梦的戏院鳞次栉比——口红效应原本应当促成电影业的盛世。但在北上广深的中心影院都在暴亏的当下,这个奄奄一息的“特困”行当指望不了国产片,就只能指望进口大片来救市了。
《阿凡达2》成为万众瞩目的救市之作
从《亡命天涯》到《阿凡达2》,历史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
04
尾声
电影《东邪西毒》里说:“当你不能够再拥有的时候,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而在外片入华的记忆中,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也不仅“《铁达尼号》一刀未剪”这则旧事。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意大利名导贝托鲁奇来华拍摄《末代皇帝》,中国政府大力协助,不仅首次因电影制作开放了故宫实景,还动用了1.9万名军人参演。当时正值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访华,但影片摄制组获得了场地优先权,使得外宾无法如愿参观紫禁城。
在电影花絮里,工作人员用汉语采访了一位北方口音的战士。
《末代皇帝》的纪录片,群演正接受采访
记者:你觉得《末代皇帝》这个电影在中国会受欢迎吗?
群演:这一定会受欢迎的。
记者:为什么?
群演:它是个历史片,反映的是一个国家的历史。“拍”只不过是仿照过去,把过去的一些事情再现出来。
记者:可这是关于一个封建落后的皇帝,还会受欢迎吗?
群演:通过了解过去嘛,和现在不一样了。有些封建的东西要把它破除,现在有好多年轻人还不知道,就让他们了解一下,知道过去腐败落后在哪儿,封建在什么地方。
虽然《末代皇帝》并没在内地公映,但从它日后在中国积累的盛赞来看,作答的战士的确猜中了结局。而这一朴素的问答背后,洋溢着由内而外焕发出的自信。那时的人们不仅懂得欣赏电影、评价电影,也懂得理性看待现实与银幕的距离。
同样的问题,如果提问时间切换到现在呢?观众有选择电影的权利,而电影,始终是时代的观众。
来源:饭统戴老板 微信号:worldofbo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