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戴老板 何律衡
来源 / 远川研究所(ID:caijingyanjiu)
2010 年 1 月,癌症晚期的乔布斯在第一代 iPad 发布会上,首次向世人展示了苹果自研的 A4 芯片。
这枚 45nm 制程的芯片由三星代工,内置 ARM 的 Cortex-A8 内核,拥有 1GHz 的运行频率,性能突出。尽管它的历史意义重大,但在长达一个多小时的 iPad 发布会上,乔布斯对于 A4 芯片只用了寥寥数语带过,花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 20 秒。
这是一种刻意的低调,苹果在发布会前对自研芯片三缄其口,这跟苹果造芯的历史有关:作为微型计算机最重要的普及者之一,苹果跟集成电路技术几乎同时起步,在成立后的 30 多年里数次向芯片发起冲锋,结果却是屡战屡败。
果不其然,敏感的媒体嗅到了线索,并大都对苹果自研芯片这件事持嘲讽态度,普遍认为 “A4 芯片参考了三星设计,苹果厚着脸皮把自己牌子贴了上去”。
科技媒体 Ars Technica 则认为 A4 设计平庸,“没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
理性去看,苹果自研手机芯片的确困难重重。2010 年的移动芯片市场早已巨头林立:高通的 Snapdragon 横扫千军,三星的 Exynos 蓄势待发,Nvidia 的 Tegra 雄心勃勃,甚至连 Intel 的 Atom 也觉得自己能行,试图分一杯羹。
但人们低估了苹果想撬开铁板的决心:一年之后,苹果在 iPhone4S 发布会上展示了第二代芯片 A5,CPU 性能是 A4 的两倍,GPU 性能是 A4 的 9 倍,性能提升巨大,这让业界意识到一个事实:苹果已经的确拿到了那张通往半导体制高点的昂贵门票。
遗憾的是,布局者乔布斯却没能目睹接下来的故事。在病床上看完 A5 亮相的直播后不久,他就撒手人寰。
十年后,苹果已经构建了一个包括 A 系列(手机 & 平板)、M 系列(桌面 PC)、H 系列(耳机)、S 系列(手表)等多个产品线的半导体帝国,尤其是当库克在 2020 年底向人们展示替代 Intel 的 M1 芯片时,人们感受到难以言表的震撼。
苹果 M1 芯片
2000 年之后,两个芯片行业新入局者的故事最曲折,一个是华为海思,一个就是 Apple Silicon,前者呈现的是张巡守睢阳式的悲壮,后者则更像是一部描写奥德修斯返乡的荷马史诗,两者都或多或少改变了中美科技战的节奏。
苹果造芯是一部连续的历史,以 A4 为界,before 和 after 的故事都玩味:A4 之前,苹果是竹篮打水、屡战屡败;A4 之后,苹果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三星、高通、Intel 这些全球芯片顶级玩家,或被苹果击败,或被苹果抛弃。
这是一个关于商业的故事,但更是一个关于计算机这门 “科学” 的故事。
150 美元的蝴蝶翅膀
许多年之后,面对 M1 芯片,史蒂夫・沃兹尼亚克(Steve Wozniak)可能会想起第一次见到 Intel 8080 的那个遥远的晚上。
作为苹果的联合创始人,沃兹尼亚克在 1975 年 —— 苹果成立前的一年 —— 的 “家酿计算机俱乐部” 聚会上看到了那个出现在《大众电子》1 月刊封面、号称第一台个人计算机的 Altair 8800,以及驱动这台电脑的 Intel 8080 芯片。
印有 Altair 8800 的杂志封面
人类自 1950 年代末进入晶体管和集成电路时代之后,电子计算机的尺寸就在每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这个进程由年轻的硅谷推动,无数新兴的公司在这片热土上竞赛。到了 1970 年代,计算机离走入寻常百姓家,只差几层窗户纸了。
Altair 8800 被公认为点燃了微型计算机革命的火种,它启发了比尔・盖茨和保罗・艾伦推出了微软历史上的第一款产品 ——BASIC 编程语言,也让沃兹尼亚克萌生了自己组装一台计算机的想法,唯一的问题在于:Intel 8080 太贵了。
一台组装好的 Altair 8800 售价 621 美元,但 8080 散装片就要 170 美元,沃兹尼亚克形容 “比我一个月的房租还贵”,于是他就开始寻找替代品:先是找到了摩托罗拉 6800,通过熟人买只要 40 美元 / 枚,后来又找到了 6800 的大牌平替 ——MOS Technologies 公司制造的 MOS 6502,20 美元就能上车。
当沃兹尼亚克把组装好的微型计算机展示给乔布斯的时候,后者大吃一惊,并意识到这可能是一次伟大的商业机会。对于沃兹尼亚克放弃 Intel 芯片,乔布斯也很满意,他认为 “技术只是手段,最终是为了改善消费体验。”
这台由 20 美元廉价芯片驱动的微型计算机,便是苹果第一代产品 Apple I。就这样,苹果的故事开始了。
这一年,乔布斯 20 岁,沃兹尼亚克 25 岁,计算机世界仍由 IBM 大型机主宰,Altair 仍是极客们的玩具,英特尔还在硅周期的首次衰退中艰难生存。两个史蒂夫无法意识到:在芯片上省下的 150 美元,未来要花千万倍的代价补回来。
1977 年,苹果推出第一款成熟产品 Apple II,销量疯涨。它以漂亮的外观和内置键盘示人,沃兹尼亚克的编程技术和乔布斯的设计审美被体现地淋漓尽致。但这些长板掩盖了一个问题:Apple II 仍然在使用廉价的 MOS 6502 处理器。
而 1981 年底苹果的 Apple III,CPU 仍然是这款老旧的 6502,而竞争对手 IBM 已经用上了 Intel 的 8088 芯片,性能是当年沃兹尼亚克舍弃的 8080 的 10 倍左右。简单对比:MOS 6502 晶体管数量只有 3000 多,而 Intel 8088 却高达 29000。
廉价但 “够用” 的芯片能够让苹果保持极高毛利率,但大前提是硬件不会成为短板,至少不能拖软件的后腿。显然,诞生在 1975 年的 6502 芯片难以支持 1980 年代的计算机,频繁失灵的电路板和缓慢的运行速度最终让 Apple III 销量惨淡。
来自竞争对手的压力也越来越大。1981 年,IBM 一改平时笨重的身段,推出了使用微软 MS-DOS 和 Intel 8088 的兼容个人计算机(又称 IBM PC),获得巨大成功,并把除苹果之外的几乎所有个人计算机厂商都拉进了 “微软 + Intel” 阵营。
而那会的 Intel 还没有转型做牙膏,同期发布芯片性能沿着摩尔定律一日千里,1974 年推出 8080,1978 年推出 8086,1982 年推出 80186 和 80286,此后便是 80386、80486 以及划时代的 Pentium—— 其中文名更是成为一整代人的回忆:奔腾。
但在早期错过后,以乔布斯的性格很难再重投 Intel 的怀抱,尤其是 Intel 已经是敌对阵营的核心骨干。
好在那会儿硅谷能跟 Intel 掰手腕的公司有不少,摩托罗拉就是其中之一。1976 年 Intel 内部正在开发 16 位的 8086,摩托罗拉得知后决定直接干一票儿大的 —— 你既然搞 16 位,那我就直接上 32 位。经过 4 年的研发,1980 年摩托罗拉推出了性能强悍的 Motorola 68000 芯片。
Motorola 68000 芯片
68000 芯片又称 “68k”,意思是芯片内部有 68000 个晶体管,它的性能大概是 Intel 8086 的两倍左右(价格也更贵),因此被广泛用在惠普、Sun、DEC 的高端机以及对性能要求高的游戏机上。对于急欲寻求新芯片、又不想委身 Intel 的乔布斯来说,更是久旱逢甘霖。
因此决定苹果命运的新产品 Macintosh(也就是第一代的 Mac)决定使用 68000 芯片,项目经理 Jef Raskin 本来想用性能低但便宜的摩托罗拉 6809,但被吃过亏的乔布斯一口否决,并亲自出马把 68k 的批发价从 125 美元 / 枚砍到了 35 美元 / 枚。
1984 年 1 月 24 日,一代经典 Macintosh 正式发布。由《银翼杀手》导演执导的广告 “1984” 将苹果包装成反 IBM 奥威尔式统治的反叛者,惊艳了所有人,乔布斯也泪撒发布会现场。Mac 的问世,给 80 年代的 PC 革命浪潮烙下了最深的印迹。
发布第一代 Macintosh 的乔布斯,1984 年
68000 芯片的确不负众望,其强劲的性能有力支撑了炫丽的图形界面和方便的鼠标操作。但第一代 Mac 却在其他方面掉了链子,比如内存只有 128K,后来升级到 512k 也仍然不够用(至少需要 1000K)。经过发售前期的热销后,曾被赞誉 “将计算机技术与艺术完美结合” 的 Mac 就因为其缓慢的运行速度,销量大幅下滑。
1985 年春,试图罢免 CEO 斯卡利的乔布斯被后者反将一军,联合董事会赶出了公司。
乔布斯走了,但他当时选定的 68000 芯片却被继续委以重任。从 1985 年到 1994 年,Mac 的后续版本全部都采用 680×0 家族芯片,从 68000 一直到 68060。摩托罗拉的 680×0 家族,也是当时不多地能跟 Intel 80×86 家族分庭抗礼的势力。
没有拜入 Intel x86 架构的阵营,让苹果避免了沦为给 “Intel Inside” 打工的角色 —— 这类角色最后被惠普、Dell 和联想所扮演。但这一选择也给苹果带来了潜在的隐患:当 Intel 沿着摩尔定律狂飙的时候,摩托罗拉这条细狗能行吗?
事实上,尽管 680×0 家族芯片在某些性能上不输 Intel 80×86 家族,但 Intel 在出货量方面碾压摩托罗拉,而当时的芯片产业基本都是 IDM 垂直整合模式,设计制造封测一把抓,这种模式存在一个规则:重资产导致的规模经济效应。
举一个例子:假如 A 和 B 两家芯片公司都生产某类型,A 是行业老大 B 是老二,A 生产了 100 万枚,B 生产了 30 万枚,B 的盈利会是 A 的 30% 吗?答案是否定的。不但到不了 30%,可能连 3% 都到不了,更有可能的情况是 A 赚钱,B 亏钱。
一颗 CPU 售价可能只有 30 美元,但固定成本(研发投入和生产线)可能要几亿美金,造的芯片越多,每一枚芯片上分摊的成本才能越低。而 Intel x86 架构芯片和摩托罗拉 680×0 家族芯片销量的差距,远比 100 万枚和 30 万枚的差距大。
这让摩托罗拉越来越难以跟上步伐,新款芯片的开发经常延期,比如原本计划要在 1989 年发布的 68040,前后拖了整整一年,差点儿让苹果的新产品翻车。但苹果又毫无办法,还得小心伺候着摩托罗拉,享尽了受制于人的苦恼。
幸运或者不幸,乔布斯已经没机会站在第一线去解决这些难题了。接下来的十年,他将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目睹了苹果陷入了一个疲于应对 “Intel + 微软” 阵营、尝试造芯却又屡战屡败、最终市场份额被步步蚕食的恶性循环。
没人知道如果当年沃兹选择 Intel 会发生什么,但毫无疑问,那省下的 150 美元,一定是改变了某些历史进程的蝴蝶翅膀。
令人绝望的 90 年代
在两个 Steve 都还在苹果的 1981 年,同在加州的两个名叫 David 的人则做了一项影响深远的工作。
1981 年,加州大学伯克利教授 David Patterson 和博士生 David Ditzel 发表了 “The Case for a Reduced Instruction Set Computer” 这篇论文,其中 Reduced Instruction Set Computer 中文译名为 “精简指令计算机”,取其首字母作为缩略词,便是日后大名鼎鼎的 ——RISC。
David Patterson(左)和 Carlo Séquin,1981 年
有 “精简指令计算机”,便有 “复杂指令计算机”,即 CISC。两者的区别可以简单理解为在采用 RISC 设计理念的处理器里,指令更短,长度统一,速度更快;而采用 CISC 设计理念的处理器里的指令大都冗长复杂,运行效率较低。
在微处理器刚问世的那个年代(世界上第一款商用微处理器是 Intel 的 4004,于 1971 年推出),设计者通常都需要绞尽脑汁来平衡成本和性能,指令集设计的缺陷也就顾不上了,因此早期主流的微处理器包括 Intel 8080 和摩托罗拉 68k,都可以被归类为 CISC 架构。
这就是这篇论文出台的背景。两位作者它们重新定义了一种新的 CPU 设计方法 ——RISC,并将任何不满足 RISC 理念的处理器都归类为 CISC。这让 Intel 十分沮丧,毕竟谁也不想人在家中坐,一顶 “复杂” 的帽子却从天上来砸了过来。
在 Intel 不爽的同时,一直在试图寻找破局点的苹果却彷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在 80 年代后期,IBM 兼容机阵营(IBM、惠普、Dell 等)也用上了微软的图形化操作系统 ——Windows,逐渐把苹果挤到了角落。尽管在桌面出版等几个高端领域仍然强势,但苹果必须不断提高硬件性能来守住最后的一亩三分地,芯片显然是一个好的突破口。
而在 RISC 理念提出后,硅谷积极响应,斯坦福的 MIPS、Sun 公司的 SPARC、DEC 的 Alpha 等项目都取得了一定程度上的成功。这让苹果觉得 “我上我也行”,加上摩托罗拉的芯片供应经常翻车,于是苹果管理层大手一挥:自己搞芯片。
稳妥起见,苹果选择跟运营商 AT&T 合作,陆续启动了两个 RISC 项目:水瓶座(Aquarius)项目和霍比特人(Hobbit)项目,前者想用来替换摩托罗拉 68000,作为 Mac 的主力芯片;后者则想用在正在研发的 Newton 掌上电脑上面。
可惜,苹果毕竟在芯片设计领域毫无经验,而 AT&T 也早已不是那个凭借贝尔实验室号令天下的 AT&T 了,两个臭皮匠合在一起凑不出半个诸葛亮,“水瓶座” 和 “霍比特人” 先后铩羽而归,几千万美元的研发经费都打了水漂。
在此期间 Intel x86 架构却继续高歌猛进,甚至虚心学习 RISC 理念。在水瓶座项目被搁置的 1989 年,英特尔推出 32 位的 80486,在 x86 系列芯片中首次使用 RISC 技术;1993 年,英特尔推出奔腾处理器,开始了对 CPU 市场的长期垄断。
苹果将 “水瓶座” 和 “霍比特人” 的失败归结于搭档的无能,因此在 1990 年,苹果选择了更强大的盟友一起造芯 —— 老冤家 IBM 和老朋友摩托罗拉,三者组成了当年 PC 产业界最受人关注的 “AIM 联盟”(Apple、IBM、Motorola)。
IBM 和摩托罗拉各有各的心思:IBM 搞了几年兼容 PC 机后,发现自己根本卷不过 Dell 和康柏这种后起之秀,有点后悔自己把 PC 芯片外包给了 Intel;摩托罗拉的诉求则更简单:自己独自对抗 Intel,约等于骑着雅迪去追奥迪,实在是扛不住了。
新联盟信心十足。IBM 很早就开始了 RISC 技术储备(甚至早于 David Patterson 提出 RISC),80 年代更是成功研发了基于 RISC 的 POWER 架构高端芯片,在服务器和工作站领域独霸一方。这次合作的计划,就是把 POWER 架构 “下沉” 到 PC 机上。
而摩托罗拉虽然不太靠谱,但好歹拥有消费级芯片开发经验,加上苹果当时每年还能卖 130 万多台(1990 年)终端电脑,确保新芯片的采购量能够突破盈亏平衡的规模线。因此 AIM 联盟决战 Intel,可谓是八十万对六十万,优势在我。
就这样,AIM 联盟于 1990 年启动,新的芯片被命名为:PowerPC—— 在 IBM 原先的 POWER 一词后加上了 “PC” 两个字母。第一款芯片 PowerPC 601 的开发于 1991 年 10 月正式开始启动,历经 21 个月完成,并于 1993 年 7 月开始量产。
值得一提的是,“换芯” 是一项极其复杂的工程,大概要完成三件事:一是重写操作系统的底层代码,工程量浩大;二是搞定代码转化器,确保新芯片能兼容之前的软件;三是为软件开发商提供新的开发工具,并说服他们用起来。
在 PowerPC 601 尚在研发的时候,苹果的工程师就已经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并在芯片量产前成功地完成绝大部分工作。攒下这些 “心脏移植” 的经验对苹果来说非常重要,因为这虽然是它第一次 “换芯”,但绝对不是最后一次。
1994 年 3 月,第一代搭载 PowerPC 芯片的 Mac 在曼哈顿发布,苹果终于换芯成功,这也意味着摩托罗拉 68000 系列的谢幕。
媒体对此不吝赞美。MacWorld 评价:“苹果夺回了 8 年前失去的性能领先地位”。
消费者反馈也非常积极,光是在预售阶段就卖出 15 万台;1995 年 1 月,销量突破 100 万台;而到了 1995 年年中,Power Mac 几乎取代了之前所有搭载摩托罗拉 680×0 家族芯片的型号。
换芯后,苹果频繁拿同期 Intel 的芯片来做对比:1997 年,苹果宣称 PowerPC G3 性能是同期奔腾 II 的两倍;1999 年,苹果宣称 PowerPC G4 是同期奔腾 III 的 2.94 倍;2003 年,苹果宣称 PowerPC G5 更是吊打奔腾 4—— 这种 “遥遥领先” 的口气,连余承东老师都直呼内行。
Wintel 阵营被吓傻了吗?没有。相反,他们的应对策略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这种自信来自于哪儿?
自信来自产业规律。上一章提到,重资产的 IDM 模式导致了芯片的规模效应,跟当年鏖战 680×0 家族时一样,x86 芯片在成本方面始终压对方一头,甚至优势还在不断扩大 ——Intel 市占率在 1985 年是 50%,到了 1995 年则已经超过 80%。
没有规模,就没有利润;没有利润,就不可能有用来改善产品缺陷的足够资金。PowerPC 由于是来自 IBM 服务器和工作站芯片的 “下沉”,不可避免地带有功耗大,发热高的问题,但资金捉襟见肘的 AIM 联盟始终无法解决。
比如号称性能吊打奔腾 4 的 PowerPC G5,功耗极高,发热巨大,苹果不得不重新设计机箱结构才能容纳下巨大的散热器,高配版甚至需要安装一套水冷系统,这让人很多业界人士疯狂嘲讽:这货也好意思称自己是 RISC?
PowerPC G5 芯片所占的巨大体积
要说产品缺陷,x86 架构的问题一点儿都不少,比如指令复杂,寄存器少,功耗也很高。但 Intel 凭借强大的资金实力,一手改善架构缺陷,一手狂砸制程工艺,不仅把 RISC 阵营挡在 PC 主流之外,还把服务器和 HPC(高性能计算机)领域的份额给蚕食殆尽。
Intel 在 PC、数据中心、HPC 的市场占有率
软件生态更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一个故事是:影像软件巨头 Adobe 靠苹果发家,第一代 Photoshop 就是只发在 Mac 系统。1993 年 Adobe 重点转向 Windows,乔布斯回归后请求 Adobe 多给 Mac 开发一些软件,比如 Premiere,结果因为用户太少被当面拒绝,乔布斯至死都没原谅 Adobe。
90 年代的 WinTel 联盟已经进入到了自我加强的良性循环:出货量大→摊薄 CapEx→众多厂商采购→软件生态繁荣→消费者认可→出货量继续大增。PowerPC 在凭借 IBM 的技术家底和 RISC 的先进性取得一定成果后,还是无法打破这个循环,也无法构建自己的循环。
评价一款 CPU 是否成功主要看三点:架构、制程、软件生态。架构靠先天遗传,制程靠后天努力,软件生态则靠合纵连横。RISC 架构的确给了 PowerPC 一些先天优势,但后面两个的短板实在差距太大,AIM 联盟忙活半天,发现自己骑的还是雅迪。
难道真的没有破局点了吗?其实是有的。历史告诉我们,再牢固的商业壁垒和护城河,都无法做到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只不过苹果寻找的破局点,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在于两个当时名气还不大的名字:一个叫台积电,一个叫 ARM。
而后者,恰恰就是苹果在绝望的 90 年代埋下的一颗种子。
打不过要不就投降?
硅谷早已天下闻名,但众所不周知的是,英国有个低配版的硅谷 —— 硅沼(Silicon Fen)。
硅沼指的是英国剑桥郡周边的一片区域,因为地处不列颠岛一片沼泽地(Fenlands)的南端,所以起了一个古怪的名字。这里大约等于上海的张江或者深圳的粤海街道,聚集了大批高科技公司,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成立于 1990 年的 Arm。
Arm 的诞生跟 RISC 浪潮也息息相关。早在 1983 年,Arm 公司的前身 Acorn Computer 受伯克利 Patterson 教授的 RISC 论文启发,想设计一款基于 RISC 理念的芯片,于是便启动了一个名叫 Acorn RISC Machine 项目,其首字母缩写便是 ARM。
Acorn 公司没有制造能力,便委托美国公司 VLSI Technology 代工,并在 1985 年成功出芯。后来苹果的工程师寻找摩托 68000 的替代品,有一次使用 ARM2 芯片在模拟 68000 环境运行 Mac 软件,发现居然跑得比 68000 更快,便将 ARM 列为备选。
到 80 年代末,苹果跟 AT&T 合作的 Hobbit(霍比特人)项目搁浅,于是 ARM 芯片便成了天坑项目 “Newton 掌上电脑” 的主芯片。苹果想干脆备胎转正吧,于是向 Acorn 提议成立合资公司,条件是 Acorn 必须向新公司转让 ARM 所有知识产权和 12 名核心员工。
Acorn 公司店小利薄,自然一口应允,而给 ARM 芯片代工的 VLSI 表示也想上车。于是 1990 年,三家成立合资公司,苹果投资 300 万美元占股 30%(后来上升到 43%),新公司叫做 Advanced RISC Machine(改了一个单词),缩写还是 ARM。
跟逐渐陷入困境的苹果相比,ARM 公司反而越做越顺,凭借低功耗芯片技术和特殊的商业模式(向其他公司授权芯片架构),ARM 公司在 1993 年便实现了盈利,在 1998 年完成了上市,股价更是趁着 90 年代末的科技股泡沫大涨。
因此,乔布斯在 1997 年回归苹果后,惊喜地发现斯卡利居然给他留了这么一份厚礼。
乔布斯在被驱逐出苹果的 12 年(1985-1997)里经历曲折,本文不再赘述。1997 年,他创办的 NeXT 公司被苹果收购,乔布斯以特别顾问的身份回归,此时苹果的 PC 市场份额已由 16% 跌至 4%。到了 1996 年,苹果亏损 10 亿美金,账面现金一度只够维持 3 个月的运营。
而乔布斯也变化巨大。从 1985 年开始,他见证了苹果的衰落、英特尔的制霸、AIM 联盟的挣扎,见证了昔日名气远不如他的盖茨称为世界首富;他经历了父亲的逝世,也拥有了美满的家庭生活,尽管仍然桀骜不驯,但他务实了很多。
中年略显发福的乔布斯,1997 年
比如在重新担任 CEO 后,乔布斯第一时间就给盖茨打电话,恳求微软给苹果投资 1.5 亿美金,并继续开发 Mac 版的 Word 和 Excel。在谈判中乔布斯放低身段,好话说尽,甚至承诺把微软的 IE 浏览器当作 Mac 的默认浏览器 —— 任何一个用过 IE 的人,都明白这有多么屈辱。
然后乔布斯大刀阔斧地砍掉了苹果绝大多数的产品线,把型号从几百款压缩到 10 款以内,并裁掉 3000 多人。在砍掉的项目里,就包括投入无数资金、但销量极差的 “Newton” 掌上电脑,也是当时苹果唯一使用 ARM 芯片的项目。
而对于风头正劲的 ARM,乔布斯的决定务实到有一些残酷:抛售股票,给苹果救命。
并非乔布斯看不到 ARM 的价值,而是砍掉 Newton 之后,苹果在 ARM 擅长的低功耗场景里已经没有任何产品了,而此时苹果最重要的任务是续命,而非继续挑战 Intel。最终,苹果通过减持拿到了数亿美元,为自己的研发输血。
1998 年,苹果发布了突破性的 iMac,大获成功,并带动苹果当年成功扭亏,盈利 3.09 亿美金;2001 年,苹果发布了 iPod,这款能装 1000 首歌曲的播放器立即风靡了全世界,到 2007 年,iPod 已经卖出了超过 1 亿台。苹果彻底新生。
处理完生存问题之后,乔布斯才能腾出精力来思考:如何解决 Mac 越来越严重的芯片问题?
如上一章所述,PowerPC 芯片在经历了刚诞生时的惊艳之后,便越来越难以招架 Intel 的 x86 家族。乔布斯回归之后,跟负责制造 PowerPC 的摩托罗拉 CEO 高尔文大吵了一架,在电话里,他终于忍不住骂道:摩托罗拉的芯片烂透了。
从那时开始,乔布斯就暗自策划推出 AIM 联盟。但苹果屡战屡败的造芯经历让他知道,在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再去搞芯片无异自杀。于是他向董事会提出了一个非常务实,但让人大吃一惊的建议:要不然咱买 Intel 的芯片算了。
苹果的董事会讨论了 18 个月,最终一致同意。跟上次切换到毕竟要论换芯,苹果如果说自己第二,谁敢说第一?
而为了卖产品,乔布斯还不得不继续厚着脸皮在公开场合尬吹 PowerPC 的芯片,比如在 2003 年他评价即将发布的 PowerPC G5 时说道:“PowerPC G5 让我们拥有了全球最快的桌面计算机…… 这是我们(跟 IBM 和摩托罗拉)长期、高效合作的开端。”
但芯片问题已经没法再拖下去了。2001 年初苹果发布搭载 PowerPC G4 芯片的 PowerBook,之后 5 年都没能升级过芯片(Intel 阵营每年都升级),销量一年比一年差,原因就是后续的 PowerPC G5 芯片因为散热问题,死活装不进去。
从 2004 开始,苹果开始自己历史上的第二次换芯。Intel 的 CEO 欧德宁(Paul Otellini)举双脚赞成。毕竟长期作为反 Wintel 阵营的旗手级人物,乔布斯宣布采用 Intel 芯片,约等于董明珠某天宣布格力要从美的方洪波那里买空调压缩机。
Intel 派出一支精干团队与苹果合作,在 6 个月的期限内成功完成了所有底层操作系统的代码修改工作。而苹果的工程师也开发了一款名叫 Rosetta 的翻译器,确保 PowerPC 上的软件能够在基于 Intel x86 芯片的 Mac 上平滑运行。
2005 年,乔布斯公开宣布 Mac 将转投 Intel 阵营,部分追随多年的果粉十分愤怒;而等到 2006 年 1 月乔布斯终于发布了基于 Intel 新品的 iMac 和 Macbook Pro 时,当看到 Macbook Pro 相比之前的 PowerBook 性能提升 5 倍、续航提升 2 小时的时候,发布会瞬间又变成大型真香现场。
苹果第二次换芯成功了,十年后有媒体评价:乔布斯转向 Intel,是苹果最成功的冒险之一。
Intel CEO 欧德宁向乔布斯交付芯片,2006 年
命运多舛的 AIM 联盟终于解散了,在 2004 年就听到风声的摩托罗拉干脆退出了芯片业务,把资产打包剥离出来成立了 Freescale(飞思卡尔),专注于汽车和嵌入式市场。而 IBM 也把 PowerPC 的部分资产卖掉,保留了给游戏机用的芯片产品线 —— 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解决了芯片 “卡脖子” 问题的苹果,在桌面计算机市场(台式机 + 笔记本)的占有率不断回升,2007 年已经超过了 10%,而后面的故事就耳熟能详了:乔布斯在 2007 年发布了 iPhone,苹果彻底走上神坛,一步步成为全球市值最大公司。
在初代 iPhone 研发时,乔布斯曾想趁热打铁,劝说 Intel 为苹果开发移动芯片 —— 那会的 Intel 还没来得及向世界展示他们在移动领域的惊人无能。但因为价格没谈拢,欧德宁事后回忆:谁能想到他搞的这款手机销量会是(预计的)100 倍?
于是苹果转向三星。第一代 iPhone 使用的是三星的 S5L8900 芯片 —— 严格上讲这不是一款芯片,而是一个 SoC 片上系统(System on Chip),由一个 ARM 架构芯片和一个 PowerVR 芯片组成,采用 90nm 工艺,勉强够用。* 为了读者通俗理解,我们后面仍然用芯片来指代 SoC。
三星的半导体业务发轫于 90 年代,由二代李健熙亲自布局,通过 “反周期定律” 一步步变成全球存储芯片的老大。2006 年三星进入芯片代工领域,在技术上迅速追上台积电,并通过自研的 S5L8900 芯片吃下成为 iPhone 芯片的唯一供应商。
但吃过单一供应商大亏的乔布斯,心中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隐忧,那就是:万一三星变成第二个摩托罗拉和 IBM 怎么办?而在 2007 年的 iPhone 发布会上,乔布斯就引用了 Alan Kay 的一句话:真正在意软件的人,应该自己造硬件。
Alan Kay 是谁?他是图灵奖获得者,是面向对象编程的发明者,他在施乐 PARC 领导开发了历史上第一个用户图形界面,直接启发了乔布斯的 Macintosh 和盖茨的 Windows。援引 Alan Kay 的话,是不是意味着乔布斯又悟出了新的启发?
也许,是时候彻底解决芯片问题了。但问题是:苹果经历了如此漫长的芯酸往事,这次会不一样吗?
英雄集齐不问出处
在巨头几乎垄断的背景下,一个新的芯片体系要想造得出、卖得好、用得爽,需要一个前提 + 三个条件。
一个前提就是:IDM 模式造成的高门槛,必须被某种方式所降低甚至瓦解。如前文所属,摩托罗拉 680×0 家族和 PowerPC 最后都是败给了 “重资产的规模效应” 这条产业规律,如果这堵高墙仍然横亘在新玩家的面前,新的芯片体系很难成功。
打破这堵高墙的,就是晶圆代工(Foundry)模式,尤其是进入到 2000 年之后,台积电和三星等公司成功缩小了跟 Intel 之间的差距,让之前认可度一般的晶圆代工模式不断壮大,IDM 一统江湖的现状被打破,产业链出现了分工,大幅度降低了新进入者的门槛。
还是用第一章的例子:假如 A 和 B 都生产同一类芯片,A 生产 100 万枚 B 生产 30 万枚,如果两者都是 IDM 模式,那么 B 的成本永远都比 A 高的多。但如果 B 找 C 去代工,C 可以让 B 跟同一制程的客户比如 D、E、F 等一起分摊固定成本,那么 B 的成本就可能跟 A 接近甚至打平。
而 ARM 的崛起又进一步拉低了新进入者的成本。相比制造而言,芯片的设计环节虽然花钱少一些,但如果从头开始设计一套新的 CPU 架构耗资巨大且成功率很低。而 ARM 的授权模式和良心收费,帮助想拥有自己芯片的企业大幅降低了设计成本,进一步拉低门槛。
简单总结:就是 IDM 模式 = 设计 + 制造 + 封测,被拆解分工后,ARM 帮你拉低设计成本,台积电帮你拉低制造成本,封测又转移到大陆成本降到低无可低,这样即使苹果芯片的量只有 Intel 的 5%,单个芯片的成本也不会比 Intel 高太多,甚至有可能打平。
于是,当台积电和 ARM 在 2000 年后成功重构了产业链后,大量新兴的 Fabless(无晶圆厂)芯片公司崛起,高通借助 ARM 的授权开始进入芯片领域,英伟达依靠台积电的代工做出了第一代 GeForce 显卡,甚至连 AMD 最后都卖掉工厂,全靠代工才跟 Intel 拼到现在。
苹果重返造芯的一个前提有了,三个条件是什么?一是资金,二是客户,三是团队。
第一是资金。产业链重构之后,造芯所需的资金其实丰俭由人,你搞一款 90nm 的嵌入式芯片,几百万就能上车;但如果你要搞复杂的处理器芯片(也是苹果想做的),没有 10 亿美金基本别想动工。当然对发布 iPhone 后的苹果来说,门槛两个字怎么写他们已经忘了。
第二是客户。芯片造出来是第一步,卖出去是第二步,在用的过程中发现问题反馈迭代是第三步,后两者都需要愿意舍命陪你跳坑的客户。这样的客户比熊猫还稀缺,尤其是消费电子市场,芯片的一个翻车可能就万劫不复。苹果和华为,在这方面都有天然优势。
第三是团队。芯片越往上设计,就越离计算机、半导体、数学这几门科学越近,要做出处理器级别的芯片,不光需要顶级的工程师,更需要顶级的科学家。而在计算机和半导体的发源地硅谷,这些人才虽然不能说遍地都是,但绝对比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多。
正在做耐久性测试的苹果芯片,2018 年
苹果在决定造芯之后,立马就开始了顶级人才 —— 或者说是顶级大神的搜罗工作。
首先加入团队的是人称 “大 D 哥” 的 Daniel Dobberpuhl。他曾在 DEC 先后领导过两个著名 RISC 项目 ——Alpha 和 StronARM。Alpha 芯片曾在工作站和服务器领域光芒四射,虽然最终还是不敌 Intel,但它影响深远,你甚至能在神威太湖之光上看到它的些许影子。
StrongARM 最后也是差不多同样结局,最后被 DEC 连同大 D 哥本人一起卖给了 Intel。Dobberpuh 在 Intel 没待几天就离职创办了 SiByte,主攻 MIPS 架构芯片,发展迅猛,几年后这家只有 120 个人的公司就被 Broadcom 以 20 亿美元的天价收购,大 D 哥彻底财务自由。
2003 年,Dobberpuh 又双叒离职,创办了 PA Semi,转而搞 PowerPC 架构的芯片。到了 2008 年,已经在筹划造芯的苹果收购了 PA Semi。此时苹果芯片团队只有 40 人,PA Semi 一下子就带来了 150 多人,大大加强了团队板凳深度。
早在收购 PA Semi 之前,苹果就已经把这家公司里的另一位大神 Jim Keller 给挖了过来。Dobberpuh 擅长连续创业,Jim Keller 的传统艺能则是疯狂跳槽,DEC、苹果、AMD、Intel、特斯拉都待过,但每个地方他都留下了传奇作品 —— 比如重振 AMD 雄风的 Zen 处理器。
最后一位大神,是苹果从 IBM 挖来的 Johny Srouji。阿拉伯裔的 Johny Srouji 出生于以色列,父亲是一名木匠,他从小学习成绩优异,考入了被誉为 “中东 MIT” 的以色列理工学院,精通希伯来语、阿拉伯语、法语和英语。毕业后他加入 IBM 在以色列的研发中心。
库克和 Johny Srouji(左二)
在 IBM 暂露头角后,Johny Srouji 被 Intel 挖走,工作八年后又被 IBM 反挖回去,负责高性能计算芯片 POWER7 的研发。几个来回之后,他成为半导体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苹果硬件负责人 Bob Mansfield 向乔布斯极力推荐 Johny Srouji,乔布斯果断雇佣了他。
还是那句话:一个人的命运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是也要考虑历史进程。苹果芯片团队中大多数人的职业生涯都奉献给了命运多舛的 RISC,但在向 Intel x86 帝国冲塔的过程中,基本上是败多胜少。这些人跟苹果一样,终于等到了产业生态出现剧烈变化这一刻。
诸多大神归位,Johny Srouji 被任命为整个芯片团队的头。他后来回忆乔布斯对他讲的一段话 []:“如果要让苹果真正脱颖而,出给用户提供真正独特和伟大的产品,唯一的方法就是拥有自己的芯片 —— 你必须控制并拥有它。”
一款新的处理器从设计到量产,至少需要几年的时间。因此初代 iPhone 的后续型号 —— 包括 2008 年的 iPhone 3G 和 2009 年的 iPhone 3GS 仍然使用三星的芯片。同时,苹果的收购仍然继续,计划中的最后一块拼图,是一家位于德克萨斯州的名叫 Intrinsity 的公司。
这家公司擅长一种名叫 Fast14 的技术,能够将 ARM 提供的通用内核从 650MHz 加速到 1GHz。三星在 2009 年宣布跟 Intrinsity 合作,用他们的技术打造出了 “蜂鸟” 内核和 S5PC110 芯片 —— 这款芯片搭载到了三星第一代 Galaxy S 手机上,全球大卖,成为 iPhone 最早的挑战者。
在意识到 Intrinsity 的价值之后,苹果抢先三星一步把 Intrinsity 收入囊中,这导致三星以后再也不能使用 Intrinsity 的技术了。而 2010 年也是三星和苹果分道扬镳的开始 —— 三星自诩安卓阵营老大,已经跟 iPhone 全面开战,而苹果在屏幕、闪存和芯片方面却仍然要依靠三星,只能咬着牙忍气吞声。
在两家貌合神离、合作暗流涌动的背景下,苹果第一代自研芯片 A4 在 2010 年 1 月发布了,这便有了本文开头的场景。
苹果自家的团队在 A4 上的贡献其实并不大,A4 大部分设计工作由三星和 Intrinsity 完成,跟三星的 S5PC110 芯片其实是同卵双胞胎。因此,当一些拆解机构对 A4 的裸片进行显微拍照和红外成像后,发现苹果号称的自研跟 S5PC110 内核相同时,嘲讽铺天盖地袭来。
A4 和 S5PC110 对比,ARM 内核几乎一致
但 Johny Srouji 和团队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而 Intrinsity 公司 100 多人团队的加入又让苹果如虎添翼。几只不同背景的队伍汇聚在一起,他们把重点放在了 A5 之上,并为了能让 A5 搭上计划在 2011 年发布的 iPhone4S 而争分夺秒。
而在另一厢,乔布斯让库克派出了手下大将、运营副总裁 Jeff Williams 秘密前往台湾接洽台积电,张忠谋亲自在家里接待,双方喝着红酒达成协议:苹果未来将把芯片代工的订单转移给台积电,台积电则保证准备 90 亿美元建厂资金和 6000 个工人,以确保产能。
很快,全世界都将目睹苹果芯片团队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震撼过程。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从繁华的以色列特拉维夫驾车向北,穿过咸湿的海风,不出 30 公里就能抵达沐浴在地中海阳光里的 Herzliya 市。
这里远离加沙和约旦河西岸,你几乎不会在天空上看到 “铁穹” 拦截哈马斯火箭时划过的白烟。人们享受着白色的沙滩、密集的咖啡馆和葱郁的林荫大道,生活方式不像中东而更像加州,在这座安静的小城里,有超过 1000 名员工正在为苹果研发芯片。
苹果位于 Herzliya 的研发中心
苹果在以色列部署一支庞大的军团,一方面跟 Johny Srouji 是以色列人有关,一方面也是因为以色列本身就是半导体人才的富矿。苹果从 2011 年开始便通过招募和收购的方式,在这个离硅谷 1.2 万公里的地方建立起了海外第二大研发中心,几乎都是芯片相关。
人们很难在叙利亚内战和 ISIS 崛起这些黎凡特地区新闻里找到苹果造芯的蛛丝马迹,而苹果的缄默也让 Johny Srouji 的团队变得神神秘秘,他本人更是极少接受采访。后来彭博在 2016 年终于拿到专访机会,标题就很直接 [10]:那个你从来都没听说过,但又最重要的苹果高管。
其实这种刻意除了增加流言和猜测外,并没有起到 “低调” 的效果 —— 因为 A 系列芯片的强悍性能,已经砸到所有人脸上了。
2010 年的 A4 贬褒不一,但 2011 年的 A5 和 2012 年的 A6 这两款双核芯片,就已经在性能上对齐同期安卓机皇的四核芯片。2013 年,苹果率先推出全球首款 64 位处理器 A7,将仍处在 32 位时代的高通、三星远远抛在身后,移动 SoC 自此进入 64 位时代。
要想看懂苹果芯片,需要先了解一些事实:ARM 这家公司其实卖两种东西,一类叫 “架构许可”,客户可以根据指令集架构设计自己的内核;一种叫 “公版内核”,就是 ARM 帮你设计好的内核,客户买回家整合到自己芯片里就行。
用一个未必恰当的类比:“架构许可” 好比卖食材,ARM 帮你洗好剥净,你不用搞个菜园自己种了(拉低芯片设计成本),但最后菜好不好吃还得看你煎炸烹煮的水平;而后者则是用上述食材做好的预制菜,回家放点儿葱花简单烹饪一下,很快就能凑出一桌酒席。
当然,“预制菜” 听起来简单,但全世界能做好的也不多,敢于尝试自己下厨开发私版内核的人更少,比如 ARMv8 的 “架构许可” 全球仅有 15 家客户。苹果的 A4 和 A5 上都是买公版内核,等于吃了两年的 “预制菜”,而从 iPhone5 搭载的 A6 芯片开始,苹果就想自己下厨了。
Johny Srouji 的团队先是推出了基于 ARMv7 架构的 Swift 内核,让 A6 备受好评;ARM 在 2011 年底又发布了新的 ARMv8 架构,苹果全力冲刺在 12 个月之内就搞出了基于新架构的 Cyclone(旋风)内核,搭载新内核的 A7 成为全球首款 64 位处理器,拉下高通和三星一大截。
之后的故事便耳熟能详,从 A7 到去年发布的 A16,苹果 A 系列芯片基本都对安卓阵营的同级芯片形成碾压。
由 A 系列锤炼出来的芯片设计能力,不出意外地 “溢出” 到苹果其他的硬件创新上。2014 年,苹果发布第一代 Apple Watch,搭载地就是苹果自研的 S 系列芯片;2016 年,苹果发布第一代 Airpods,搭载的是自研的 W 系列芯片(后被 H 系列取代)。
Airpods 是芯片推动硬件创新的典范。在 Airpods 出现之前,市面上大多数产品都需要用实线连接两只耳机,而苹果通过 W1 芯片实现了蓝牙信号监听,消灭了累赘的传输线,并大幅提升了延迟、降噪、续航等方面的体验,基本上重新定义了 “无线蓝牙耳机” 这个产品。
到了 2018 年,内功突飞猛进的苹果终于做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决定:把枪口重新对准 Intel。
这恐怕是半导体产业诞生以来最难啃的硬骨头。如前文所述,Intel 在诞生的半个世纪里纵横捭阖,脚下全是挑战者的尸骨。x86 帝国不仅在 PC 机上接近垄断,在服务器和高性能计算机(HPC)领域也把 RISC 阵营挤出市场。
苹果既然敢去在此挑战 Intel,就肯定不会打无准备之仗。事实上,经过多年的闷声大发展,Johny Srouji 团队的人数已经超过 4000 人,战斗力爆表,更重要的是,A 系列的很多技术都能跟 M 系列(苹果桌面级芯片的代号)通用。
比如苹果基于 ARMv8 架构设计了 Firestorm(火风暴)和 Icestorm(冰风暴)两个名字炫酷的内核,前者性能高,后者能耗小,2020 年 9 月发布的 A14 芯片就用上了这两款内核(2+4),而 2020 年 11 月发布的 M1 芯片也同样用上了(4+4)。
当然,设计桌面级芯片复杂度要比手机芯片大得多,翻车的概率也很大。因此当苹果把换芯的决定告知了 Intel,后者大感惊愕之余提示风险,苹果表示 “我们不是第一次(换芯片)了”,并频繁地对外抱怨 Intel 挤牙膏式的产品升级,像极了在演一部电影:分手的决心。
不满 Intel 挤牙膏的不光苹果,很多 Wintel 阵营的用户也暗自希望 Intel 能有点儿压力;那些见识过苹果 A 系列芯片辗压级战斗力的果粉,自然无比期待;对于半导体行业的观察者来说,此事更是意义重大 —— 晋西北好久没打成一锅粥了,你李云龙闹得越大越好。
2020 年 11 月,库克发布了搭载 M1 芯片的 Macbook Pro。在展示 M1 性能的那一刻,所有芯片玩家都屏住了呼吸。
M1 总共有 160 亿晶体管,它把 8 核 CPU(4 大 4 小)、8 核 GPU、图像处理单元 (ISP)、神经网络单元等都集成在一个硅基 SoC 上,通过统一内存技术大幅提升内部通信带宽,单核和多核的性能可以简单理解为介于 Intel 的 i7 和 i9 之间。
M1 的强悍性能到了让 Intel 看了沉默、AMD 看了流泪的地步,甚至苹果内部高管也被 M1 的性能所惊讶。发布会结束之后,苹果软件负责人 Craig Federighi 和硬件负责人 John Ternus 接受采访直言 [11]:苹果自己都没能预料 M1 芯片会带来如此大的进步。
苹果高管或许还有王婆卖瓜的嫌疑,但 Macbook 的销量不会骗人:2021 年,笔记本销量因为疫情大涨,但 Macbook 增长最快,市场占有率超过 10%,份额扩大了 24%;2022 年疫情退潮,在全球笔记本销量下滑的背景下,Macbook 继续增长,份额已经达到了 14%。
M1 之后,Johny Srouji 的团队继续攻城拔寨,陆续推出了 M1 Pro、M1 Max、M1 Ultra 和 M2 芯片,逐步其他苹果桌面设备的 Intel 芯片换掉。Johny Srouji 也开始走向前台,频繁现身苹果发布会,甚至一度有传言说他会去接任 Intel 的 CEO。
尽管苹果不会对外出售 M 系芯片跟 Intel 直接开战,但两家公司纠缠 30 年的角力,终于画上了句号。
不光是 Intel,苹果跟几乎所有半导体巨擘发生都过交集:它抛弃了 IBM 和摩托罗拉,直接导致两者退出了芯片领域;它割席了三星,并扶持了它的对手台积电;它压制了高通,让所有安卓机皇都不敢妄言跟 A 系列芯片比肩……
一部苹果造芯记,半本硅谷崛起史。回头来看,苹果造芯的这场逆袭是如此地漫长,以至于这个故事差不多囊括了大部分硅谷的风云人物和事件 —— 从集成电路的起源到个人计算机的革命、从 Wintel 联盟的制霸到 RISC 阵营的反击、从 ARM 的诞生到台积电的崛起……
一场奥德修斯式的返乡故事,能够带给我们什么启示呢?
启示录
如果单纯只问苹果造芯的故事有什么参考意义,那么答案也很简单:几乎没有任何参考意义。
苹果是一家跟硅谷同频起飞的公司,它的历史本身就是硅谷的一部分。土生土长的硅谷本地人乔布斯跟很多教科书里的芯片大神私交甚笃,比如仙童和 Intel 的创始人罗伯特・诺伊斯甚至对妻子这样开玩笑:如果乔布斯再这么晚给我打电话,我会杀了他。
前文所述造芯的 “一个前提和三个条件”,除了 “前提” 外,单拎出来资金(利润率和资金储备)、团队(人才密度和号召力)和客户(市占率和用户粘性),再加上创始人的特质,你就会发现苹果的成功不但中国公司复制不了,美国也没有第二个公司能复制。
如果说这部爽文能有什么启发的话,那笔者提一个没那么宏大澎湃的角度:计算机和芯片是 “产业”,但更是 “科学”。
苹果造芯这个故事的 “明线”,是一家消费电子公司如何隐忍如何爆发最后了解恩怨;而 “暗线” 则是 CISC 和 RISC 两种不同的芯片设计理念三十年的相互缠斗 —— 这种缠斗本质上是计算机体系结构(Computer Architecture)这门 “科学” 的发展在 “产业” 上的延伸。
什么能表征产业?产值、利税、市占率、就业人口。什么能表征科学?理论、定律、思想、底层突破。计算机和芯片当然是产业,但更是两门诞生不到 100 年、还在演化和突破的科学,而苹果故事里的要素提醒了我们一个事实:美国是这两门科学发源的地方。
组成计算机和芯片这两门科学的大厦的,是晶体管、集成电路、Unix、编译器、以太网、GUI(用户图形界面)、RISC、数据库、TCP/IP、面向对象编程、激光打印、人工智能、浮点计算、神经网络、机器学习…… 它们几乎都出现在美国。
产业容易转移,但科学却不容易转移,或者说科学无法转移,只能通过悉心培育科学精神,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开花结果。美国虽然很多产业被转移出去,但仍然把控着计算机和芯片科学的创新,而至今 70 多位 ACM 图灵奖的获得者,也几乎全部都是美国人。
理解这个,就容易解答很多人的疑问:为何我产业规模如此大了,还这么容易被卡脖子?
当然,考虑到起点,能先把产业做起来已属不易。毕竟当苹果成立的时候,四人帮还在台上。1984 年洛杉矶奥运会,西方的记者都用上了 IBM 的 PC 机,中国记者却只有纸和笔,法新社写道:“在全世界报道奥运会的 7000 名记者中,只有中国人用手写他们的报道。”
在经济突飞猛进的四十多年里,无论是大型企业的掌门人,还是十八线城市的科长,都习惯了用 “产业” 的思维来考虑问题。就像 2014 年杨元庆对话马斯克,前者问后者:2013 年联想一共售出了 1.15 亿台设备,特斯拉卖了几辆车?
产值、规模、市占率这些参数,的确有很重要的意义,但不应该被它们遮蔽掉最应该去关注的问题。在过去,太多企业热衷搞规模,热衷堆人头,热衷价格战,在取得一定成绩之后,却又不敢沿着链条向上攀登,反而仍沉浸在低质量的零和博弈里。
产业思维重要吗?当然重要,对发展中国家来说意义再怎么强调也不为过。但对于一个正在向上攀援的 “吃劲” 国家,科学的思维绝对不能缺失。而最近这些年,往往有一个普遍现象:硬骨头很少有人啃,看起来容易的情却一堆人来卷。
站稳脚跟的中国科技公司,全社会都应该鼓励他们把精力投入到前沿科学的突破中去,而不是催促他们去植树和捐款。而它们自己,也不应该被那些规模指标所迷惑 —— 富可敌国如苹果,都在花三十年磨一剑,更何况利润率往往只有个位数的诸位呢?
中国这些年出现了越来越多靠 “科技” 来赚钱的公司,在全球产业链上建立了话语权,但在卡脖子的当下,人们不免发出这样的感叹:要是像 xxx 这样的企业再多一些就好了。穿透一些令人沸腾的数据,我们往往发现很多产业的差距仍然巨大。
知己知彼,重要的知己。套用范志毅在国足输给泰国后讲的一句话:“务实一点,把这个足球的理念先搞懂。” 对于中国的很多产业来说,要搞懂的东西的确太多太多了,所有的产业参与者,都需要耐心、耐心、再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