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没那么爱时口若悬河,情到深处却张口结舌

《笑傲江湖》进行到超过40%篇幅时,令狐冲才初见任盈盈。但俩人一见面,就直接进入谈恋爱状态。

无他,当日令狐冲撩拨起来,那叫一个行云流水:

先是张口理直气壮,毕竟此前任盈盈一直哄他叫自己婆婆,不让令狐冲知道自己是个少女:

“害得我婆婆长、婆婆短的一路叫你。哼,真不害羞,你做我妹子也还嫌小,偏想做人家婆婆!要做婆婆,再过八十年啦!”

还一本正经地论理:

“你不许我看你的脸,就是存心骗人。倘若我跟你面对面,难道我还会叫你婆婆不成?你在洛阳就在骗我啦,串通了绿竹翁那老头子,要他叫你姑姑。他都这么老了,你既是他的姑姑,我岂不是非叫你婆婆不可?”

然后开始甜言蜜语:

“唉!我真傻,其实早该知道了——你说话声音这样好听,世上哪有八十岁的婆婆,话声是这般清脆娇嫩的?”

以至于厚着脸皮,接任盈盈的话头:

“你是婆婆,我是公公,咱两个公公婆婆,岂不是……”

任盈盈矜持了一下:“你本来叫我婆婆,对我恭恭敬敬地,那就很乖很好,以后仍是那样便了。”

令狐冲打蛇随棍上:“我既知你是个小姑娘,便不能再当你是婆婆了。”

于是亲了任盈盈一下。


——既然他这么能撩,怎么对岳灵珊就没法子呢?

——接着一句话,就显出他为何敢对任盈盈这么厚脸皮:

“你宰我也好,不宰我也好,反正我命不长了。我偏偏再要无礼。”

是的,见到任盈盈时,令狐冲身怀内伤,自觉命不久矣。

他自以为误杀了陆大有,又遭师父疑忌,同门嫌弃。

心爱的小师妹,喜欢了林平之。

精神支柱,荡然无存。俯仰天地,无可留恋。

除了师娘,也就一个婆婆——即任盈盈——算知心人,但这婆婆又奇奇怪怪的。待见到任盈盈面容时,惊于她的美貌,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有点喜欢她,但还不至于爱。

所以说起话来,也就肆无忌惮了。

后来任盈盈要求老头子们传言江湖,要杀令狐冲;令狐冲索性自请任盈盈杀他,还哈哈一笑。

任盈盈:“你死在临头,还笑甚么?”

令狐冲道:“正因为死在临头,所以要笑。”

正因为死在临头,所以他敢这么不羁;终于逼得任盈盈表白:

“都是你不好,教江湖上这许多人都笑话于我。倒似我一辈子……一辈子没人要了,千方百计的要跟你相好。你……你有甚么了不起?累得我此后再也没脸见人。”

感情里,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令狐冲从此知道任盈盈喜欢了自己,那就更没压力咯。


另一个秘密:

令狐冲敢这么跟任盈盈胡说八道,恰恰因为,他那时还没那么爱任盈盈

他自己的心态是:

“这姑娘其实比小师妹美貌得多,待我又这样好,可是……可是……我心中怎地还是对小师妹念念不忘?”

恰是因为他初见时也就是喜欢却还没那么深爱任盈盈,恰是他已经心态放开了,所以才撩得随心所欲。

这是金庸故事里常见的例子:

胡斐跟程灵素就能谈笑自若,见到意中人袁紫衣就讷讷,连对袁紫衣表白,都是程灵素替他表白的。

杨过对着陆无双程英公孙绿萼们胡说八道花里胡哨,跟小龙女时嘴上却老实得多。

反过来,这样脆弱但自在的状态,也很招女孩子。

比如阿朱爱上乔峰,恰是他众叛亲离被整个武林放逐之时。

比如阿紫爱上乔峰,也是因为看乔峰抱着阿朱痛哭之时。

因为令狐冲遇到任盈盈时,本就是最脆弱又最不羁的奇异状态。恰是他什么都不在乎,反而能让任盈盈倾心。


有意思的是,后来令狐冲爱上了任盈盈——过程辗转漫长。

先是令狐冲并不知任盈盈为了他,甘愿被囚在少林寺。

待莫大先生告诉他时,令狐冲大叫一声,满身冷汗,手足发抖,热泪盈眶。

之后他便率领旁门左道,一起去围少林寺,试图救回任盈盈。

他在少林寺里见到任盈盈时,“脑中一阵晕眩”。

如果只是感激,没有喜欢与挂念,是不会晕眩的。

在这段过程中,不知不觉,任盈盈对他的知心、安慰、鼓励与牺牲,让他心里有了任盈盈。

之后令狐冲接掌恒山派,情势颇为尴尬,但任盈盈来救场,替他解了围。之后智勇双全,在悬空寺救了他。

令狐冲在这时,对任盈盈感佩之极:

其时暮色苍茫,晚风吹动她柔发,从后脑向双颊边飘起。令狐冲见到她雪白的后颈,心中一荡,寻思:

“她对我一往情深,天下皆知,连东方不败也想到要擒拿了我,向她要胁,再以此要胁她爹爹。适才悬空寺天桥之上,她明知毒水中人即死,却挡在我身前,唯恐我受伤。有妻如此,令狐冲复有何求?”

这是令狐冲第一次提到“妻”。

在他心里,是把任盈盈当自己的爱侣了。

到联手打完东方不败后,令狐冲告辞。这里一段话,是定情了:

“我这就向你告辞。嵩山的大事一了,我便来寻你,自此而后,咱二人也不分开了。”

这是历经患难,同甘共苦之后的情愫。

于是终于到了那一幕,任盈盈亲口确认:

“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终于是念着我多些,念着你小师妹少些。”

值得注意的是:

从此之后,令狐冲对任盈盈的赞美和表白多了,调笑却少了。

为什么呢?

读《红楼梦》的自然知道,满书里有天没日的调笑,都不及“你放心”三字,重如泰山。

张爱玲《倾城之恋》里,谈恋爱时满嘴撩拨的范柳原,一旦与白流苏成亲,便不胡说八道了,所谓“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自家人看待。”

令狐冲对任盈盈甜言蜜语时,对她还是“这姑娘比小师妹美貌得多,但我还是对小师妹念念不忘”的状态,加上自分必死,加上身心崩坏,所以肆无忌惮。

到后来定情之夜,令狐冲已经没那么信口胡来了。这里有一句话,妙极了:

令狐冲知她最害羞,不敢随便出言说笑,只微微一笑。

没那么爱时,天花乱坠。

真爱深了,便会“不敢”。

许多人都这样:

对喜欢但还没那么在乎的人,什么甜言蜜语都张口就来口不应心;赶上被偏爱的,那更加有恃无恐。

对爱到死心塌地的,就会“不敢”,也许讷讷不能言,也许终于出口了,却只有那么几个字,甚至也许只微微一笑,尽在不言中。

来源:张佳玮写字的地方 微信号:zhangjiawei_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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