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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谷歌”在2022:制裁、抉择与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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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乌战争改写的,不仅是两国近两亿人的命运,还有俄罗斯最大互联网公司Yandex的未来。

这家公司总部设在莫斯科,历史可以追溯到1993年。起家时Yandex只是一个搜索引擎,现如今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超级巨头:几乎可以被视为百度、淘宝、滴滴、网易云音乐等一系列中国公司的集合体。

战争爆发前十天,Yandex的领导层还在财报中陶醉于公司去年的亮眼成绩,志得意满地将自己与全球最伟大的互联网公司作对比,并定下了下一年全力扩张的宏伟蓝图。

谁知西方的经济制裁随着炮火接踵而至:Yandex与西方国家的各项商业合作被宣布中止,纳斯达克上市的股票暴跌后遭到停牌,高管被拉进了欧盟的制裁名单,我们耳熟能详的芯片断供也没能幸免。

尽管Yandex在俄罗斯根基深厚,但大洋彼岸的威慑对创始人阿卡迪·沃洛日的规划,却是致命的:退出日常运营数年的他,早已把重心放到了自动驾驶、云计算、机器学习等新业务。而它们又极度依赖于西方的服务器和芯片。

于是战争爆发数月后,在俄语土地上生活了近60年的阿卡迪·沃洛日无奈决定:与祖国俄罗斯进行切割。

阿卡迪·沃洛日选择出售了所有在俄罗斯业务,仅保留了4项新业务的国际部门。为了顺利完成剥离,他还以5%股权为酬劳[1],请来了前俄罗斯财政部长同时也是普京密友的库德林,协助重组以及后续公司业务发展。

在2022年12月30日,早前已经卸任CEO的阿卡迪·沃洛日,向Yandex员工发布了告别信。伴随着这封迟到的告别信,一同消逝的还有他耗费30年光阴而未竟的抱负:优秀的世界级技术一样也能诞生在俄罗斯,而不仅仅是西方。

红旗帜 绿票子

Yandex两位创始人阿卡迪·沃洛日和伊利亚·塞加洛维奇,都出生在前苏联的知识分子家庭。70年代末,沃洛日就读于阿拉木图一所为数学天才开设的学校。在那里塞加洛维奇和他成为了同桌,并建立了终身亲密的友谊。

在苏联红旗落地后的1993年,再次汇聚的两人开始在莫斯科研究搜索引擎。此时这两位密友,各自展现出了超凡的天赋:曾经拿过苏联数学奥赛银牌的塞加洛维奇,是技术天才;沃洛日的经商头脑则更为活络。

两人的引擎覆盖覆盖范围,很快从科学专利、圣经和俄罗斯古典文学,变成了整个俄罗斯互联网。他们将这个引擎命名为了Yandex(意为另一个索引器)。

沃洛日-后排右二;塞加洛维奇-前排右一

1997年,国际信息技术 Softool 展览会上,Yandex正式亮相。此时整个俄罗斯互联网的体积,只有4GB[2]。这一年谷歌还没有诞生,Yandex一时风头无两。

那时俄罗斯已经深陷经济泥潭,普京在《千年之交的俄罗斯》文中直言:俄罗斯有沦落到三流国家的危险[3]。但这不妨碍少量西方投资者的冒险。

2000年,管理霸菱东方基金的美国人迈克尔·卡维,为Yandex带来了500万美元的种子轮投资。就这样,在满是资源寡头的俄罗斯,一家科技企业靠着前苏联的人才和美元的支持,正在冉冉升起。

从2000年起,Yandex每年的广告营收都在翻倍增长。2007年,俄语互联网规模陡增到28000GB[2],而Yandex的营收也达到了1.67亿美元。

全球的科技界也已认识到Yandex的技术能力。早在2003年,谷歌创始人谢尔盖·布林就和拉里·佩奇访问了Yandex,并提出了1亿美元的收购价。不过Yandex创始人们予以了回绝。

在日后双方的竞争中,俄语和俄罗斯成为了Yandex最好的护城河。

这是因为俄语非常复杂,同一个词因为语法会产生大量的变体。Yandex相比其他引擎,针对俄语开发出了更精准的搜索。地图也一直是Yandex的强项,它能绘制出谷歌没有的俄罗斯小镇地图,并提供最准确的莫斯科交通信息。

苹果手机曾有一次更新了俄罗斯地图,但是用户发现莫斯科街道在更名20年之后,标注的仍然是苏联领导人的名字。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苹果用户并没有选择谷歌地图作为替代,反而转向Yandex地图,使其下载量猛增了一倍。

俄罗斯的广袤国土靠着纵深,曾经帮助俄罗斯人迟滞了拿破仑和希特勒的兵锋,这一次她又靠着繁复的地名,帮助俄罗斯人抵御了美国公司的冲击。

日后Yandex在俄罗斯的占有率长期保持在了60%左右,并在2012年首次取代微软的Bing,成为了全球第四大搜索引擎。而就在此前一年,Yandex成功在纳斯达克完成了上市,上市当天市值上涨了50%以上,市值突破了百亿美元。

一位Yandex的早期投资人,彼时激动地告诉《纽约时报》,“俄罗斯现在有了史蒂夫·乔布斯和史蒂夫·沃兹尼亚克”[5]。

上市当日,塞加洛维奇身着蓝色条纹衬衫,沃洛日则仍然留着山羊胡。

Yandex诞生壮大的故事,正如众多在纳斯达克敲钟的异国公司,靠的是创始人深谙套利之道:一边靠着对本土市场的深度理解,一边拿着全球最发达金融市场的资本弹药。

而创始人也有意在俄罗斯打造一个互联网的乌托邦。走进Yandex的总部,满眼的植物和放置的吊床,让这里更像是硅谷,而非冷酷的莫斯科。一位西方银行家曾表示,“当你走进大门时,会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俄罗斯了”[6]。

尽管难免与政府打交道,Yandex也尽力在公司内部打造了一个自由的氛围。员工之间不论职级,都可以直呼姓名;着装也百无禁忌。Yandex员工曾自豪地说,“我们认为瑞士就在我们的办公室里,一切都是中立的”[7]。

可现实总是比理想骨感。Yandex在上市前的公开招股说明书中,明确警告投资者:“俄罗斯的知名企业,例如我们公司,很可能受到政治行动的影响”。而这,几乎成为了精准预测公司日后发展的一句谶言。

Yandex向左 俄罗斯向右

2013年,伊利亚·塞加洛维奇因为癌症并发症,在48岁时猝然离世。

作为技术大拿,没有塞加洛维奇就没有Yandex的诞生,此后公司几乎所有的关键服务,他也从未缺席创建和开发;作为良师益友,他可以与暑期学校的学生们一起踢球,并为同学讲述和谷歌的竞争策略;而作为公司的精神旗帜,他曾一度走上街头抗议选举结果,还抚养了好几个寄养儿童。

塞加洛维奇是妻子的康复艺术中心组织者之一

在塞加洛维奇去世之后,沃洛日失去了他儿时的朋友和最亲密的商业伙伴,Yandex也失去了它的技术和道德标杆。这几乎像是一种象征:Yandex的黄金年代结束了。

在同一时间的公司外部,环境局势也正发生着急剧变化。

2012年,普京接替被认为相对自由化的梅德韦杰夫,再次担任俄罗斯总统。在目睹了2011年阿拉伯之春,以及上任前的大规模抗议之后,普京对互联网的监管日益敏感。针对Yandex以税收为由在荷兰的注册,普京2014年还给予了点名批评。

同样在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爆发。这同样冲击了Yandex的业务。美欧的联合制裁,以及卢布的暴跌,使得Yandex股价在当年几近腰斩;Yandex在自己的第二大市场乌克兰,业务也开始步履维艰。

但Yandex依然像一个泥瓦匠一般,尽力维持内外部的中立。面对被吞并的克里米亚,Yandex地图在本土划给了俄罗斯;但在乌克兰,仍然将其标注为乌克兰领土。而当2017年普京视察Yandex时,阿卡迪·沃洛日还发了封道歉性质的内部邮件,以求员工谅解。

2017年普京视察Yandex,沃洛日陪同

普京的到访,并不意味着Yandex的安全落地。2019年6月,有一位名为Anton Gorelkin的议员突然发难,要求俄罗斯对拥有“重要信息资源”的公司做出股权限制,海外投资者最多只能拥有20%股份。然而Yandex的大部分流通股都在海外,显然触及红线,股价应声下跌。

在经过了漫长的谈判之后。2019年11月,Yandex最终与当局达成了解决方案:一个由公立大学和公共组织参与组成的基金会,将持有Yandex的黄金股,有权阻止大额交易并暂时解除管理层。当局的担忧得以避免:Yandex的知识产权和数据,不会流向海外。

方案敲定后,当局马上抛出了糖块。先是Anton Gorelkin撤回了先前的提案。几天后,俄罗斯议会通过法律,要求在俄罗斯销售的设备,都必须预装本土技术产品;有分析师计算Yandex估值由此提高了14亿美元[8]。不久后,普京也积极评价了和Yandex高层的闭门会议。

Yandex的股价旋即迅速拉升。来去之间,Yandex真切体会到了,何谓命若飘萍。

在此之后,Yandex加速了自身国际化的进程。2020年,Yandex开始在美国密歇根州测试自动驾驶技术。2021年,Yandex开始在国际城市之间,扩展自己的出租车和送餐业务;同时还计划2022年在德国投资3000万美元,推出自己的云业务。

Yandex的国际化扩张之路,似乎显得稍显迟缓,但很难说这是公司的不幸亦或幸运。因为就在2022年初,俄乌战争爆发了,过往一切逻辑都将推倒重来。

坠入洛希极限

2022年2月24日,在凌晨发动“特别军事行动”后不久,普京召集来了包括Yandex在内各大企业的负责人。会面传达的核心思想只有一个:尽管有外界制裁,但我们仍将支持企业——当然前提是爱国[9]。

但对于Yandex来说,承诺提供的支持显然是有限的。海外市场上,Yandex的叫车服务,在立陶宛被下架;与美国服务商在无人配送上的合作,也被终止。而来自美国和欧洲的芯片管制,让Yandex的数据容量只能支持18个月[10],对自动驾驶的研发打击尤其严重。

Yandex面临的,还有公司内部的躁动。尽管俄罗斯总理米舒斯京承诺,高科技公司的员工可以免服兵役;但还是有一些员工被错误征召。而伴随着股价的暴跌和停牌,大量手握公司期权的员工财富急剧缩水。

为了尽可能弥补损失,Yandex在3月花费了60亿卢布,向员工额外支付了工资。3月8日,公司还继续为员工举办了国际妇女节派对。Yandex已经尽可能让公司维持原样,但仍有1/4的员工在战争爆发后离开了俄罗斯[4]。

同样深陷困境的,还有创始人沃洛日。他已经竭尽所能向西方官僚和记者说明,Yandex只是遵照俄罗斯法律行事。但欧盟仍然以帮助当局宣传为由,将沃洛日列入了制裁名单。西方的“小将”们,还一度占据了沃洛日在荷兰的住宅。

“小将们”占据沃洛日房产“声援”乌克兰(来源:AT5)

内外交困之下,沃洛日6月宣布辞去Yandex的CEO职务,并开始了与俄罗斯业务的分割。

在得到普京首肯后,沃洛日只保留了新业务的国际板块,主持俄罗斯审计院工作的库德林,则离职并入主Yandex,主持重组和未来的公司运营。

库德林曾推动俄罗斯税制改革

虽然Yandex的全球化之梦就此终结,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库德林从普京还在圣彼得堡市工作时,就开始与其合作——他的到来,给Yandex的俄罗斯业务带来了确定性。而沃洛日也终于可以着手挽救包括自动驾驶、云计算等最有前途的业务。

实际上,沃洛日对这一天的到来,可能早有预感。从2019年开始,他就已经和家人长期住在了以色列[5],并将自己的重心从日常运营,转向了国际业务。

从创立Yandex开始,沃洛日一直想维持介于俄罗斯和西方间的双重性:在扎根俄罗斯的同时,也能够获得西方的投资和技术交流。但在地缘的急剧撕裂中,Yandex的努力过于有限,以至于自身也有如被巨大天体撕扯的小行星,越过洛希极限,最终分崩离析。

在过去30年间,沃洛日经历了最早的创业伙伴离身赴美,也经历了谷歌俄罗斯裔创始人的收购邀约,最终他都选择了留下。而如今,沃洛日终于也殊途同归,踏上了去国怀乡之路。

相较而言,人们很难再对沃洛日苛责什么。在过去的时代缝隙中,即便是走钢丝也仍然有足够的空间;但是当各大板块再次正面冲撞时,就意味两者间再也没有中间地带了,每个人最终都必须做出抉择,并押上自己的未来。

再见,莫斯科

按照俄罗斯科学院的数据,从2014年至今,俄罗斯约有7万名科学家和专家选择了离开[12];而这一趋势从苏联解体以来就十分明显。在科技和投资界,即使是在最近,也有Telegram创始人帕维尔·杜罗夫,以及DST Global创始人尤里·米尔纳放弃了俄罗斯国籍。

除了地缘政治的影响之外,俄罗斯本身的“营商环境”似乎很难涌现出非资源类的大型商业公司。专门研究俄罗斯的德丰杰董事总经理Alexandra Johnson曾认为,俄罗斯不乏人才,却没有足够才华横溢的企业家和经理来经营公司[13]。

在俄罗斯最大的软件离岸外包公司Luxoft负责人Dmitry Loschinin看来,这则是因为俄罗斯缺乏足够的投资人。相比起西方充裕的资本,他直言在俄罗斯想要为项目拉投资,只能依靠“3个F”——朋友(Friend)、家人(Family)和傻瓜(Fool)[13]。

尽管这些论断远称不上全面,但其实都扣住了市场经济这个题眼。计划经济时代,苏联可以首先发射卫星,以及率先将加加林送入太空。但是在市场经济时代,无论是人工智能还是新能源领域这些前沿领域,俄罗斯几乎全都落在了身后。

文一教授在《伟大的中国工业革命》一书中指出:市场是一个极其奢侈的公共品。而创新和创业的氛围又是根植在这个公共土壤上的珍贵植物,它们是由国家、民众、企业家等群体多方参与塑造。放眼全球,拥有这些昂贵资产的国家并不多。

尽管不少俄罗斯人如今都在前沿领域熠熠生辉,例如谷歌的谢尔盖·布林,亦或是OpenAI联合创始人、首席科学家伊利亚·萨特斯基弗。但他们还有一个相同点,那就是都在西方效力。而俄罗斯留给世人的印象,依然是那个只有寡头搞垄断和资源发横财的国家。

Yandex的命运浮沉和阿卡迪·沃洛日的挥手离去,只是这个时代的一个注脚。俄罗斯需要互联网,但莫斯科从来不相信眼泪。

来源:远川研究所 微信号:YuanChuanInstitu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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