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拓:跟老刑警聊天,他八十多岁了,据说有过很多命悬一线和诙诡谲怪的经历,于是我很兴奋。
他说,你想听什么?我说,就讲您现在最想告诉我的吧。他说好嘞,于是给我讲述了这样一起案件。
八十年代初期,大量外地市民向北京警方反映,说自己收到了恶作剧信件。原来这些人都有亲属在北京失散,那时候媒体传播并不发达,他们只能靠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获取消息来源。于是乎,很多人都收到了一封大同小异的信,信以好心人的口气,告诉他们那些失散的亲人出了车祸,目前正在某某医院进行治疗,情况危急。收信人们便火急火燎赶赴北京那所医院,结果无一例外地扑了个空。
不涉及金钱诈骗,也没有什么连环套路,整件事就是很迷。市局非常重视,马上成立专案组,叫人把那些信件都收集起来分析研究,如果确认为一人所写,必须查清ta的动机。这位老刑警所在的科室负责侦办,和全科十几名同事反复读信,发现信件的确是出自一人之手,经过画像,此人应该年龄不大,受过教育,具备一定的物质条件,但心理或性格上可能存在缺陷。
“下一步就是找到这个人。”他如是说到。看他煞有介事,我预感这一定会是个精彩的故事,至少结尾会有反转。
大家根据邮戳判定了信件发出的大致区域,然后前往那里进行调查走访。那是片郊区,侦查员们在山野间逢人便问,终于在一个小卖店里有了收获。店主经过辨认,确认那些信封信纸是本地贩卖的,但此物不是实名制购买,线索就算是断了。这时一名侦查员忽然想到,作案人多半是个年轻人,又具备一定物质条件,那很可能有稳定工作,便向店主打探周围是否有工厂。店主说,周围只有两家工厂,附近有工作的年轻人基本都在里面务工。
侦查员们便找到了其中一家比较大的工厂,本着试试看的想法,向厂子的保卫科求助,对方历经数天查阅工厂内员工写的工作日志,配合着找出了十份比较近似的笔迹。侦查员拿到这十份笔迹之后,又回到单位请笔迹专家鉴别,最终从里面筛选出三份相似性最大的。但出于严谨,专家们并没有给出鉴定结论,侦查员们只能再回到工厂,向厂方询问这三个员工的情况。
通过之前的画像,厂方在这三名员工中找到了一个最符合的年轻人,此人母亲早年病亡,和父亲相依为命,但令他们困惑的是,此人工作表现极好,几乎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除了人比较内向之外,完全看不出心理和性格上有什么缺陷。
“一定是他吧?这个人是不是在搞什么阴谋?”铺垫了这么多,我有点儿迫不及待了。
“你听我说呀。”
然而当侦查员登门拜访之后,这名年轻人当即就承认了是自己所为,再一看,家里还有他用剩下的信封信纸呢。一问才知道,此人常年被父亲管束得压抑,业余时间都关在家里,只能通过看报纸消磨时间。人一旦失去了对自己的掌控,就会生出摆布他人的妄念,这时候报纸上的寻人启事给了他灵感,他开始按图索骥给家属们回信,胡乱编造一些线索,然后思索着那些人迫不及待登上火车、跑遍医院的每个楼层寻找失散亲人的画面暗自发笑。
没有我预想的那种正在编织的惊天骗局,也没有离奇的诱因内幕,甚至连激烈的抓捕对抗都没有,费尽周折,真的就只是一个愤青的的恶作剧,这令一直全神贯注聆听的我有点儿泄气。
见我失望的样子,老刑警直截了当地问:“怎么了?”
“没怎么。”
“我们处理过很多这种事。曾经有一个天天在公交车上用剃须刀片划人衣服的小孩,抓到了怎么也不说作案动机,最后我们轮番跟他聊天,给他减轻心理负担,他才说他之所以这样干,是因为最初有个乘客在车上挤他,他吵不过,正好随身带着剪子,就偷摸把人家衣服划破了,他说那种感觉特别爽,后来就成天带着剪子,谁在车上挤他,他也不招惹,就偷偷剪人家衣裳,到后来就上瘾了,剪子改成了刀片,坐车不划几个人都不想下车。”
我点点头,做认真状,但没再应声。
八十岁的老刑警话锋一转:“你总想听一些特别震撼、离奇的犯罪,但是你知道人为什么会犯罪么?”
我说,各种原因吧……
“其实很多人心里都会有犯罪的想法,但区别就在于会不会去实施。一旦有人忍不住小试牛刀,没有引起注意和受到惩罚,那这个人就会收获你难以理解的自信,不管是小偷小摸还是行凶杀人,ta都很大概率会连环作案,并且越来越恶劣,真的就收不住。韩国华城那个案子不是早就有同类案犯预言过么?凶手要么死了要么进监狱了,否则根本不可能停手。结果说的一点没错。”
我看着他,他也看向我。
“所以我觉得,在他们这些苗头刚开始、还没有给社会带来真正危害的时候去发现和制止,比真正产生了危害再去战斗,更有价值和意义。”
我沉默良久,为刚才自己的猎奇心感到羞愧。
“这,就是我最想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