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文摘 脱下“孔乙己的长衫”,二本毕业的我去做了服务员

脱下“孔乙己的长衫”,二本毕业的我去做了服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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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读了书,到头来跟还没读过几年书的一样是服务员?你花费了更多金钱和时间,却以为是浪费,所以你这么想?可是你现在至少能有机会、有意识地面对和思考对错,而不是停留于此,并感到满足。”

配图 | 《想见你》剧照

Z世代玩家手册丨连载

去年,我从待了10余年的“象牙塔”里被驱逐出来后,面临着代代毕业生亘古不变的难题——找一份让所有人满意的体面工作。

我长于浙西的一座小城,父母都靠打零工维生。他们像所有底层父母一样,省吃俭用、辛勤劳作,只为供子女读书成才。以往的社会经验告知他们:孩子考上大学就一定会有出息,就能找到好工作,带领落魄的家庭在一众亲戚中脱颖而出,成为体面的人家——否则,读大学有什么用呢?

可没读过几年书、习惯埋头苦干的父母不太清楚,如今的大学并不是触不可及的孤月,而是满天繁星,无数用人单位都不屑地说:嗨,大学生嘛,随手一抓,有的是啦!我们恍恍惚惚按社会规则升学、毕业,正如一个网友在弹幕中说的:“学历是社会的敲门砖,是我们下不来的高台,是孔乙己脱不下来的长衫。”

我苦笑摇头,忍不住点了个赞。

我的高考成绩并不突出,被本省一所普通二本录取,专业是旅游管理。我填报志愿时,没有前人可以参考,没有老师关注,仅仅因为“旅游管理”听上去好像很符合经济发展的潮流,似乎很有前途。

当时,我为自己的选择暗暗骄傲了一番。有亲戚向父母打听,他们知晓我报的专业后,无不大同小异地嗤笑:“啊哟,那读出来不就是当导游嘛,这种职业还用读大学?浪费钱。”

起先,我还为此忿忿。入学后,我才发现亲戚们说的是真的——这个专业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符合“大学生”应该具有的学业身份。

旅游业更看重“经验”,不看学历。专业课的老师们基本没走出过“象牙塔”,课本也陈旧,每学期的课程基本是围绕着导游业务、导游基础知识、园林艺术、美学概念、商务谈判等一点“杂交”知识打转,即使平时旷课,只要期末考试前借个笔记熬一宿,基本稳过。什么方面都学了个皮毛,若和外行人粗浅交流,倒也能看上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摆出个文化人的样子。

专业实践课仅在市区范围内进行过两次:第一次请了一位男导游,他搁大巴车上就开始诉说自己“老掉牙”的悲苦经历,全程步伐极快,超级不耐烦,回程后,又匆匆去接了下一个团;另一次是学院命老师挑几个同学外出考察,胡乱拍些照片,生搬硬套上已用到包浆的论文观点,可就这表面功夫、敷衍了事,我们参与的几人,竟也能得个“创新思政”二等奖。

入学不久,学校便催促我们考导游证,说那是以后就业的出路。导游证中专以上学历就可考取,而导游这行普遍连基本的五险一金都无法保证,底薪更是少得可怜,全凭不稳定的带团提成。

我曾在一个自诩全程无额外消费的知名旅行团兼职过,旅游目的地是某个菩萨的道场,在浙江很有名。信徒们怀揣满腔心愿,经过重重核酸检测,冒着滞留风险远道而来,从古庙里的老和尚那里,靠“运气”抢来香火、元宝还有“请菩萨”的红纸,敬于殿前。他们自以为没受蒙骗,沾沾自喜,殊不知那只是旅行社的暗箱操作,看着深藏功与名的老和尚,其实是庙里雇佣来看门的大爷。

疫情三年,各旅游地门可罗雀,哪怕浙江低价旅行团百花齐放,但也再不复有以往的盛况,饭变粥、粥变汤,本地的网红导游都开始转行带货。行业里的人要活下去,自然要用到课本里不会教的巧思,想尽办法去捞钱:车、食宿、过路费、购物……每个环节,总能以各种意想不到的名头缩减支出,再宰游客几刀。

“你们这种就知道死读书的大学生,要多和我们学着点儿!”那天,带团的导游大叔和我说。

后来我才知道,本专业的学长学姐们毕业后从事旅游管理的少得可怜。班主任多次半感慨半劝诫地说:“哎呀,导游是吃青春饭的,很累的,女孩子没有优势啦。”

可滑稽的是,旅游管理专业女生最多。毕业季,大家唯有去争夺那些“不那么限制”的饭碗,考研考公呢,基本只能选择跨专业与“三不限”,更不用说疫情给行业带来的影响了——近几年的民宿和旅行社哪有不搁浅的,暂时开放的政策海浪偶尔涌上来,让这些半死不活的鱼喘口气,但又急急退去。我毕业时,旅游业依旧处于不知明天怎么样的休克状态,很多旅游单位像回不到海里的船,泊在岸边直到枯朽。

2022年春招,旅游招聘岗位捉襟见肘,我像一条小鱼一样四处投简历,拼命想咬一个抛进海里的钩子,知名的旅游平台,不知名的旅游小公司,都投了。我虽然放低了期待,但内心里依旧渴望一份体面的工作。

我始终记得亲戚当年的讽刺,所以投的最多的,是旅游公司管培生岗或其他类似岗位。我曾以为自己有选择的余地——每家公司轮番面试,我也收到了些好消息——可最终,都以“你是优先排第一的,但目前业务相关,暂时不能给到具体到岗时间”或“推迟发放offer”而了无音讯。好不容易,我收到某旅游网络平台的确定offer,但又被一句“收到应届生岗位被取消”的抱歉短信给打发了。

于是,我一开始就刻意规避导游岗位,现在只能再添自己这分一杯羹的多余新人了。

5月,“象牙塔”进入驱逐倒计时。交了毕业论文后,我考虑很久,终究将目光投向了“最下策”的服务员。当时颇有种将求职的满腔失望宣泄到底的冲动,破罐子破摔吧——考研失败、春招失败,我没有时间了。

做服务员一向被传统世俗鄙夷,在家长的口中,一直是管教调皮孩子的利器:“以后不好好读书,就去给别人端盘子哦!”但它在招聘软件上一样有着装模做样的要求:学历不限、18到45岁、包食宿,身体状况符合国家餐饮行业要求,诸如此类。

是的,我只要是一个健全的年轻人,就符合了要求。

面试当天,排在我前面的有3个人,一位是和我母亲差不多年纪的阿姨,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打瞌睡;另两位女孩儿看起来年纪不大,朴素而沉默,水灵灵的眼睛,目光与我碰撞一下,继而怯怯闪躲开。她们仨唯一相同的点是——两手空空,只有我,不合时宜地拿了一份简历。我将手上攥着的几页薄纸卷成一团,莫名的尴尬卡在心头。

轮到我与HR谈话时,几个眨眼的犹豫,我还是将手上已不再平整的简历递了过去。

HR挑了挑眉、抿了抿唇,方才说道:“面试服务员?”

我以故作轻松的语调、掺杂着生涩的自来熟说:“我看到餐厅发布的招聘上工资开得不错,我也符合要求,就来啦。”

“服务员很辛苦的,你们这种女大学生能吃苦?”

“我能吃苦的。”

她脸上显出几丝戏谑,或许在心底暗暗嘲笑我的天真,觉得我干不过几天便会逃跑。

末了,HR没再多说什么,只说了尽早办健康证,几月几号就可以来上班了。她将皱巴巴的简历还给我,另附一张能够免费办理健康证的营业执照复印件,我转身向外走去。

6月过半,我和室友们吃了惯例的“分道扬镳餐”。大家暗戳戳的摩擦既往不咎了,分离的时间恰与独立的节点重合,渲染出几分孤独的迷惘。

想当初,一到大四,我们4人就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该和班上考研考公的同学一样找点“正事”了,我们在二者间思索徘徊,最后一致决定投入后者的大潮——转教育、转金融、转法学、转社会学……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谈到彼此未来的打算,宿舍里一派手无足措的尴尬气氛,犹如几年前新生初见。

青青说:“真的不知道做什么,不想工作啊啊啊,我可能会‘二战’。”

小南说:“我先回家吧,可能考编,还不知道打算。”

阿惠说:“有朋友在北京,我去北京找找工作。”

我说:“我要去当体力劳动者了。”

或许是天气太热,“前程似锦”说出口时,实在干巴巴的。之后,我便与沉甸甸的行李一起打包,抵达餐厅。

我入职的餐厅以“传统文化”为卖点,大厨号称在某某国际会议掌勺过,菜品说是专注中餐,又夹带着一应不伦不类的西式菜,一通营销宣传下来,给人一种“不吃不爱国”的隐形压力,所以在当地的社交网络平台上颇具名气。

我应聘的这家分店,厨房人员众多,部门驳杂,冷菜冷饮部、甜点部、炒菜部、做汤部、烤制部……不算主管,平均每个区域都至少有4个人,而服务员这边,就算把偶尔帮忙的经理与领班们加上,也就勉强凑够10来个人。或许因为人手实在是不够,该分店招聘时打出的薪水是“每月6000,提成另算”,包一日三餐、包住宿(宿舍是6到8人/间)、给月休4天(非固定日期,看餐厅排班),虽然招聘信息上还标注了“五险”,但实际上餐厅一般选择给员工每月加500块钱,让大家自动放弃交社保。

后来我听老员工阿龙吐槽,说服务员人少,极其辛苦,可餐厅还以扣薪为代价来逼迫大家保证服务质量,所以很多新人常常干几天就会借故离去。通常今天三三两两地来,明日零零碎碎地走,流动的服务员就像在参演定时剧本。

“每月才5000多,比我待过的其它地方辛苦几倍,还不如去包生煎。”阿龙咬牙切齿地大吐苦水。

听到这儿,我想,我还是不要告诉他“新来的员工薪水都上涨了”比较好。

入职时,经理将员工服递给我们同期入职的几个人,让我们赶紧换上。员工服是V领棉麻装,我的那套不知经过多少人的“传承”,带着几分陈旧的褪色,像连绵雨冲刷大地后的初春黄青草,意外地符合餐厅“简朴高雅”的格调。

3天试用期,工资按小时算,试用期过后,正式签署合同。第一天上午7点,店门紧闭,未到营业时间,经理吩咐占领班教我们几个新员工一些规矩。占领班不到30岁,秃头小伙,高高瘦瘦竹竿样,眼睛鼻子沉沉耷拉着,一时让我想到了《海绵宝宝》里蟹堡王餐厅里丧丧的“章鱼哥”。我暗自笑笑,不查,立刻被占领班凌厉的目光抓获,糟糕糟糕。

“我告诉你们,上班要有上班的样子。在这里,别以为自己多不一样!”随后,他拿出了许多托盘,一个个递给我们。“左手托住走路,抬头挺胸,不能掉。”

说罢,他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里掏出了许多块沉甸甸的砖头,在每个人的托盘里放上一块,让我们开始轮流走。这样训练了大概半个小时,我们才被允许放下托盘休息,我细细的手腕已经酸酸的了。

接着,占领班又把我们带到堂食区和包厢,开始讲解规矩——上菜的位置、顺序,餐具角度、如何摆放,口布如何折叠……“包括餐厅的菜品,即使有菜单,你们在脑子里也要记住。”

我默默地翻着一页页琳琅满目的菜单,都是些什么“金玉满堂节节高”之类的,不禁感慨:餐厅的文学水平从古到今就没输过嘛。

悉数了解完基本规矩后,占领班便将我们分配给各个区域的“前辈”,由他们带我们上手。

餐厅有3层,一楼主要做堂食,由占领班管理,这层除了茶艺师的表演舞台外,分为4块,每块大概5到6桌,每桌可容纳4到6个客人;二楼是包厢区,由唐领班管理,每间包厢以诗命名,总共6个,每个包厢最多可坐12人;地下一楼左边是厨房与仓库,右边有块小小的地儿供员工用餐休息。

我被分配到了一楼的A1区,负责该区的是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名叫林川。他嘴角无时无刻不挂着温和的笑,白净阳光,来吃饭的女客们都很喜欢他。

我打趣道:“师父多多指教。”

他潇洒摆了摆手,笑道:“哪儿能啊,互相合作才对,新来的朋友。”

前厅其他几位服务员,年龄基本都在20岁左右,常蹦出些“罩着你”的话,还处在江湖义气当先的阶段,十分活泼可爱,他们大多是初高中早早辍学,由家里的某位哥姐带着,以明白又不明白的心情“闯荡”社会。而我后来才知,林川跟他们不一样,他是2021年毕业的法学专业本科生,正在为自己的北欧留学计划攒钱,在这儿工作了快1年了,这个工作时长和资历,实属是餐厅里的“老人”了。

餐饮行业竞争十分剧烈,老板每天一睁眼,就会听闻哪个区哪条街又开了一家新招牌餐馆。我在的这家餐厅虽然主打中高端,但为了抢夺更多的客源,也在各类消费App上推出了价格稍低的套餐活动,甚至还高价请来某社交平台的百万粉丝网红“无意间偶遇宝藏店铺”。千金一掷的广告营销下,每天特意来消费的本地顾客络绎不绝。

当时时值疫情,可除了厨房,我们脸上并不常挂着口罩——因为会遮挡住微笑。偶尔,我对着纷至沓来的人群发呆,恍惚觉得自己身处在2019年之前。若不是不久前我使劲儿咬都咬不到一个能有满意答案的钩子,我真会时常怀疑:人们的外出旅游热情是不是都疯狂转嫁到本地各种新兴网红店上了?

许多个盛宴夜晚,老板表情祥和,一动不动地坐在收银员身后,一双白胖胖富态的手交叠扣成碗状放在肚子前,翘着几根时尚弄潮儿般的胡子,笑眯眯看着前厅的劳动力们忙到飞起,真真有一种贵妇人在愉悦地欣赏名画的感觉。

背地里,我们都喊他“小胡须”。我们忙得晕头转向,“小胡须”还要时不时在耳边窜出一句句“弹幕”,我们无时无刻想让他闭麦。

“啊呀呀,看看你头发乱糟糟的,再忙口红也不能掉,赶紧赶紧,快去补起来!”

“啧啧,你怎么回事嘛,上菜的姿势不要吊儿郎当的,微笑,要微笑!”

加班更成了常态。可恶,无法忍受。好吧,看在加班双倍工资的份上。

晚10点,餐厅渐渐归于宁静,只有窸窸窣窣的打扫声。消毒水的气味从刚拖过的地面上逸散开来,这是专属于休息时间的气味,是能让神经能不紧绷的味道。林川一边擦盘子一边笑说:“我觉得托尔斯泰那句话可以改成:幸福的老板都是相似的,不幸的打工人各有各的不幸。”

我瘫坐在椅子上,挤出几分气力,认真地点点头。

在堂食区服务,需要面对客人太多需要急速翻台的怒火——网红“无意”来过后,堂食区涌来的客人大抵都是团购了套餐来打卡的,用餐以拍照为主,导致其他客人因等位怨气满满:“搞什么搞嘛!套餐就不是客人了是吧,让我们等这么久!”

我们惯性地垂头,乖巧如绵羊,任由客人唾沫星子飞溅。客人教训得嘴巴干了,我们就得极有眼色地递上舒舒服服的冷饮,软糯糯地说一句:“这是专门为您提供的免费鲜榨果汁,真的很抱歉。”

看看面前形单影只任由自己发火的人,客人内心也知晓,归根结底怪罪的不该是服务员,也就差不多摸摸鼻子,讪讪地以一句“行了行了,赶紧上菜去”作罢。

除了排队等号的怒火,还有就餐后喋喋不休的抱怨。客人们抱怨最多的,是盘子与菜的“艺术美学比例”太过离谱:“你们自己看看,堆满一张桌子的盘子里实际东西有多少?比脸还大的一个盘子,菜就一个额头那么多,你觉得合理吗?”

我当然也觉得很不合理,天知道我每次举着托盘上菜时手有多酸!我们手腕上八九成的重量,都来源于那一打碎就能扣我半天工资的瓷实盘子。一开始我还傻不愣登地跟占领班反映情况,他冷笑驳回:“你懂什么,这是艺术。”好吧,我不懂艺术,所以我只能每次昧着良心和客人说:“感谢您的建议,我会向老板反映的,争取改正。”

另外还有嫌弃冷饮太冰的、吃完了一个菜就说难吃要退的、说我们没有及时倒水的、餐巾纸太贵的……我们忙到头昏脑胀,也要拼命挤出几丝笑意,道歉、鞠躬、安抚一条龙。客人若是骂,就必须让他们骂,让他们痛痛快快的、让他们能感到如“上帝”般的舒服。犟嘴是服务员的大忌,再委屈也不要说出口。客人永远是对的,我们永远是错的。

长时间的体力工作有如溺水,被捞上来进食休憩的片刻,吐槽自然成了配菜。到了员工就餐时间,年轻的服务员们就开始了一餐一度的“吐槽大会”——这肚子必须要先清空,要先把受的气给吐出来,才能咽得下嘴巴里匆匆塞进的饭菜。

地下一楼灯光昏暗,小年轻们肆无忌惮地宣泄着对头顶那群一面之缘的顾客的怨怼,间或穿插着一致的咀嚼声——这是后厨阿姨偷偷端给我们的“小灶”,偶尔是蛋炒饭,偶尔是烤鸭肉,偶尔是点心房多做的荷花酥——逢阿姨来,逼仄闷热的小空间里便会响起短暂的欢呼声,随后被一阵“嘘”声轻轻压住,后厨主管睁只眼闭只眼,路过也只当没看见。

“我和你们说,今天有个客人太奇葩了,硬是说空调太热。拜托!都和他说开到16度了,难道我去给他买个电风扇对着吹吗?不依不饶喊了我7次!结果你们猜怎么着?我装模作样对着空调按了一下,实则毫无变化,他却说凉快多了——我服了。”

“我不也是!天知道我对东北人有多直爽善良的滤镜,我那区的3个大哥居然‘跑单’了!靠!好想哭……”

“你是不是每天想着网上那个男朋友分神?要赔钱了吧,哈哈哈……”

“你每天就知道和小姑娘连麦打游戏,还好意思说我?”

服务员每天长时间的站立与奔走,头几天,我每天都被双腿明晃晃的疼痛提醒。

年轻的前辈们向我传授经验:“哎呀,等时间长了,长了茧子麻木了就不痛了。”

林川突然呢喃道:“痛苦和麻木到底是怎么样的关系?”

我愣神,阿龙咂嘴作酸倒牙状:“什么痛苦不痛苦的,书读多了,是这样神经的吗?看来读大学也没啥用嘛。”

其他人一阵大笑。读书无用论总是这里许多玩笑的终点。很可悲的是,林川和我总是无可避免地成为了他们的证据。我知道他们并无恶意,这里的相处氛围就是这样,大家并不习惯谈论精神层面的东西。因为社会凝视学历等级,所以他们每次玩笑也会夹杂着微小的锋利,或许这能给开玩笑者一份弥补的慰藉。

我一般就合群地笑笑。

随着饱腹结束,众人默契散开,拿出最亲密的手机,将精神放进短视频直播游戏里划水。我随众划着搞笑短视频消磨时光,但心却常常像腿蹲久了似的,溢出些电视机雪花般密麻的虚迷。我生出一种错觉——我好像进入了另一座塔,这里也有一群同龄人,不需要也不允许你有多不同,做好规定的事情就好。我脱去长衫,选择在此,却又别扭地、无法心安理得地在这片水中呼吸。

满负荷的体力劳动尚且能坚持,无尽的情绪劳动则令人疲倦想逃。

7月的一天,下午4点,我接待了几位特殊的客人,正好当时用餐的客人不多,我便将精力与热情集中于她们,反倒招致来了本就对我不太满意的占领班的怒火。

客人是3位极具风度的女士,点了个套餐,落座时就开始打量我的一举一动:“小姑娘业务很不错嘛,可不可以给我们讲讲这个餐厅?”

真是经不起漂亮姐姐的夸。占领班培训时说,客人的一切要求都要尽量满足,我见热菜还未上来,便带她们一边参观餐厅、一边讲解,越说越起劲儿,情不自禁夹了几个糗事见闻,引得她们打趣发笑。我刚找回了几分当专业导游的感觉,恰好就碰上采购员来餐厅送货,他看着我,目光复杂,我还不明就里。

直到客人们用餐结束准备离开,其中一位女士强行加了我的微信,之后问我要不要跳槽,我这才知,她是附近一家竞品餐厅的老板,她的餐厅以“王校长”到访过为营销噱头。

最终,这件事被占领班知晓了。当晚,我被叫到了监控室指认:什么具体时间、她们点了什么菜、你为什么要带她们参观、她们问了什么、你说了什么……诸如此类的问题,极具审讯之感。

“该做的不做!不该做的事情做起来倒这么拿手!我不想听什么理由,就你热心是吧?”

我靠在墙上,忍住喉咙里要跑出来的哽咽,对抱怨谩骂的习惯性服从,竟然让我无力顶嘴。

8月,我意外地被经理重新分到二楼包厢干活,可谓受宠若惊:每个包厢一天最多接待两批客人,不像堂食区那样疯狂翻台,减少了我大量的体力劳动。

工资更不用说——虽然包厢服务员的底薪和其他人并无不同,但有15%的酒水提成,简直是喜从天降。包厢不会有堂食区那种点套餐打卡的客人,一般都是来聚会的,用餐时间更长,对于茶叶、酒水和餐品推销,他们很容易买账。酒水和某些菜品都是能拿回扣的,时间长了,积累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额外收入。

占领班对我的调动暗暗地表达过不满。在这家餐厅,分配谁去包厢并无规定性的要求,但一般情况下,应该是由带人的领班作为人情关系提出,高高在上像施舍恩惠般降下来才是对的。经理在我身上开的例外,无疑让他失去了某种权力:“经理凭什么把新来的放上去?又不是没有其他人。”

唐领班拍了拍我耸起的背脊,笑道:“他明年大概去别的门店当经理咯,别往心里去。”

餐厅的管理岗一般都由牢固的亲戚链锁住,至少这个餐厅就是如此——这条信息来源于地下的“吐槽大会”,我们已经都知道了,领班、经理、采购主管、财务,都是“小胡须”的什么、什么人,而普通员工一般只是底层干活者。

来包厢的客人都是本地富户或者公司领导,我初始不懂,似刘姥姥进大观园般忐忑,脑补的都是国产电视剧那种步步惊心的场面。事实证明,少看点玛丽苏电视剧是对的。

第一天,我作为其他包厢服务员的“助手”,眼观鼻鼻观心地上手协助:根据预订单布置包厢、打扫与检查洗手间、预备香薰、摆放餐盘、折叠口布、调整座位,点单、上菜、介绍、倒酒水饮料、送客,收拾残局、全面打扫。餐桌铺布撤布,转桌那个大圆盘子的卸下与移动的技巧,我真真学习了好久,但可能因为我是个不到1米6的小个子,摆弄时动作总是太笨拙,几个月后,依旧惹得其他人捂嘴笑。

第二天,我便开始独立负责一个包厢。在独立空间服务,接收里面客人群体的凝视,颇给我一种单刀赴会之感。我向唐领班颠颠倒倒地描述了这种感觉,惹得她一阵憋笑。

我在包厢第一次接待的,是一个老人家的生日宴。

我向茶艺师琦琦打听,她说寿星老太太常常在下午闲时来餐厅茶区喝茶:“不知道怎么说,像个老女巫,要么不说话,一说话能挑剔我们一下午,次次如此。头疼,怪不得一个人住。”琦琦好不容易抓到个人倒苦水,直到我借口要去准备,才放我离开。

按照预订单的信息,我在包厢里布置好了六人位,将要求的红酒、白酒、宝宝椅、熏香、毯子等一应物什都小心备齐。我心下揣度,估计是一家人来过宴,服务只要挑不出错,应该就没什么问题。

到了点,却只见三两老人进门,带头的老太太穿着修身的暗红色旗袍,头抬得很高,气场很强,给我一种岁月不败美人之感。茶艺师开始斟茶,我站在原地愣神,被这位老美女冷冷瞥了一眼。

“可以开始了。”她说。

只有3个人?!我一激灵,赶紧撤下桌上多余的几套餐盘与位椅,着急间不免使得碗碟“叮叮铃铃”。果不其然,听到了“啧”的嫌弃,我不由得谨慎放慢动作。

“阿淑,生日快乐哦,你呀,一个人都过得有滋有味的,哪像我们,家里琐碎事忙得唷。”

“咱们酒就不喝了吧,回去孩子闻到,又该叨叨个不停,他们啊,平时鼻子灵得很,我上次……”

老太太话并不多,只听另外两位——貌似是什么老年社团的好友——一直讲着家长里短。3个人呈三角之势,共享硕大蓝底布圆桌上满无空隙的琳琅菜肴,“丝丝牵挂味满家(凉拌菜)”,“富顺绵绵(山药鱼羹)”,“荷塘月色(主要是荷兰豆)”……不过老人们并没有酝酿出如美食名字般合家喜庆的氛围。

在我看来,这顿饭吃得实在潦草,半场电影的时间,包厢里就只剩下了寿星自己。两位友人说,太晚了回去不好,老太太也不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桌子夹菜,安安静静,倒也没有吩咐我做些什么。

“这位太太今天生日,长寿面要不要准备啊?”我悄悄地问上来巡视的经理,餐厅没写在菜单上的一条常理,是要给恰好过生日的客人送一份长寿面,不过,这一般是给喜欢在App上点评的堂食区客人准备的。

经理看了眼预订单,笑道:“这么些花样的菜,送什么免费的清汤面?人家还瞧不上呢。”

或许是第一次包厢服务太过顺利轻松,我偏要给自己找点麻烦。我犹豫半晌,还是在操作区的点单机上下单了这份隐藏菜。

面从滑动电梯送上来时,我把用废纸叠好的千纸鹤也放在了托盘上:“这是餐厅送您的长寿面,生日快乐。”

老太太愣了愣,捏起丑陋小纸鹤的翅膀端详,终于露出了笑:“你这个折法挺好看的。”

我耳朵发烫,也不知什么唆使我像个“小登徒子”一般说出了一句:“您比较好看,您刚进来,我都走神了。”此刻回想,我实在是忍不住捂了3秒钟的脸。

“谢谢你。”

后来我发现,其实包厢的客人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和一般人有多不同,很好服务。偶尔出了差错,只要及时处理好,他们也不会为难,我的“还未老练导致的着急忙慌”,在他们看来倒成了“笨拙但很真诚地应对”,反而常常顺口向经理夸赞我。感谢他们的格局。

当然少不了会遇到“中年大叔局”,他们通常自带红酒、白酒、啤酒,各品种各牌子几箩筐,从下午5点一直高谈阔论到晚上近11点。我被喊倒酒时,避免不了听到带颜色的玩笑,常让我的笑容像图钉一般僵硬地钉在脸上。最终,客人们会以给包厢满桌满地满厕所渲染上呕吐物来划上离场句号。

对于推荐菜品酒水的事,我没有多少执念,觉得还是以客人需求、口味为主。有时我也会左顾右盼一番,看经理、领班在不在,然后好心暗示客人,与其选择菜单主打页上某个花里胡哨的高价菜,不如选择某个“深藏功与名”的菜色。

时间久了,对工作也游刃有余起来。待命在包厢备餐区时,客人们的谈话会从热火朝天的酒桌涌进我的耳朵。我发现,人,即使被社会分为各种阶层,但本质上大同小异,一如叔本华所言:各人拥有的不同地位和财富赋予了个人不同的角色,但各人的内在幸福并不会因外在角色的不同而产生对应的区别。相反,这些人同样是充满痛苦和烦恼的可怜虫。

聚餐无论是家庭、公司还是俱乐部团体,不同的人群个体却总能形成同样的剧本,小小的包厢饭桌是舞台,服务者变成一幕幕剧的鉴赏者。无论是谁,承接的往往就是这么几类角色:

主角儿,肚里藏着许多事,就待今天主场发挥——哎呀那个谁谁谁,你们不知道,背地里做了那种事,你们说说这像话吗?前几天不是又有什么新闻吗?先是这样,然后那样,最后那样……

配角儿,虽然气场不够强,话题起不来,却是舞台上添油加醋的好帮手,他们能应和上主角儿的每个卡顿点,甚至能引导舆论风向——嗐,真没想到,真是错看他了,居然是这种人;现在的世道,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第三种是闲角儿,一样不可或缺。他们默默聆听,发出恰到好处的反应——或微笑,或摇头感叹,在配角提议和主角敬酒时,也配合着起身,脸色平静地做出剧本里属于他们的后续动作。

10月,如常上班的一天,我发现负责3号和4号包厢的蓝蓝不见了。

蓝蓝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儿,有点内向,除了工作,不怎么喜欢和人交流——当然,包厢的服务员都挺好看,我常叹气自己是来拉低二楼平均颜值的。

我问唐领班:“蓝蓝为什么突然走了?”她沉默半晌,没有回答。

我在当天地下一层的员工餐时间,才听到了答案。

“听说,是受不了占领班……”

“我作证!我亲眼见过他好几次摸蓝蓝的手和腰,有次都摸人家屁股了。就前两天,我刚好路过3号包厢,偷偷拍了照片,你们要不要看?”

众人兴致勃勃开始传阅,同情和兴奋的啧啧声暗暗交叠,成了今日下饭的佐料。

“你们说,是不是蓝蓝勾引人家啊,她平时那个样子,我几次和她说话都不理人的,谁知道是不是瞧不上我们,转头找人家领班了?”

“你看他那个手哦,放大看看!啧啧啧……”

“这都正常,我以前上班那家,有个女服务员也很漂亮,不也被老板看上了,老板娘都找店里来了呢。”

我忽而莫名觉得悲伤,阅历浅薄,我并未见证过职场的性骚扰事件,也厌恶这种事如此理所当然,并在他人言论中成为兴奋点。受害者被描摹成一种形状,在品头论足中成为“我见多了”的“经验+1”。

我以吃饱为由,在众人的高谈阔论中默默离开。在这里,我并未受到过蓝蓝的遭遇,但却勾起了我极其不好的回忆,我矫情地开始了难受——是我见识的太少了吗?我是“清澈的愚蠢”吗?对与错都是无关紧要的吗?还是说社会的所有角落都是这样?是我太小题大做了?

逼仄的地下一层与体面的地上餐厅构成了一个世界,我们属于地下,这里的空气并不是很好闻。我忽然想到昨天夜里失眠,百无聊赖翻过阅读器,渴求来个昏昏欲睡,可在局促狭窄的宿舍床上无从施展,想昂首挺胸,非常困难。

林川是服务员里独一个收到过传说中的小费之人,据说对象是一位带婴儿来用餐的年轻女士。邱邱说,她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她那时就在B1区服务,那天时辰尚早,那个年轻女士一进门就摆出“我不高兴”的阴沉表情,邱邱看着她走过来,虽然面带微笑,可心中拼命祷告:千万别走到我这个区来!

万幸,祷告奏效,年轻女士去了A1区。不出邱邱所料,那位女士大呼小叫的尖锐声音开始传到她这边来,林川成为了当时一楼全场最忙碌的人——他一趟趟地跑上跑下,忙前忙后,背过身,表情也没有丝毫不悦,服务也很是周到,居然还帮忙哄小孩睡觉。

我初来乍到之时,占领班略过的实操细节都是从林川身上学的,甚至折千纸鹤这种讨巧的小伎俩,也师承于他。“林川是一个异类”,每个人看见他休息时趴在无人的包厢里背单词听课程时,都这么说。

我想到了大四上学期,班上总36个人,高达24人考研、7人考公。彼时我也曾是考研的一分子。社会上安慰说,“考研人”并不是无所事事,考研是有价值的,是大部分人以及家长认可的“提高自我,更有出息”的道路。可我心里清楚,面对即将被驱逐出“象牙塔”的境况,我真的不知道要做什么,我很迷茫,我不想面对社会,所以我选择考研。

我曾以为林川也是如此——留学,不就是一种给学校续费几年不面对社会的生活吗?有必要吗?最终不还是要被可恶可悲的生活同化?蓝蓝离开的那天,我直截了当地问过他这个问题,满腔的烦躁压抑——出于人性之恶,我突然很想看别人难堪。

“不可否认,我确实可以再度不完全直面社会,但你是不是忘了,考研的、留学的、考公的,或许是他们本来就计划的目标,而不是刚好的逃避呢?对我来说,父母愿意给我一个去看更广阔的多样性的世界的机会。”

“你说的到头来还是怎么怎么样,我并不认同。是因为你读了书,到头来跟还没读过几年书的一样是服务员?你花费了更多金钱和时间,却以为是浪费,所以你这么想?可是你现在至少能有机会、有意识地面对和思考对错,而不是停留于此,并感到满足。”

我总感觉林川的回答在跑题,夹了很多训诫给我,说了一堆我现在需要回想很久的长篇大论,但当时却意外帮我驱散了很多内耗情绪。我自以为是又十分扭捏地“脱下了孔乙己的长衫”,可那个时刻,才恍惚我并未真正脱下。

有时忙到凌晨下班,林川便会喊我去两个街区外的烧烤摊吃夜宵。刚开始,我还觉得穿着服务工装走在路上有些羞赧,会回去宿舍换个衣服,后来发现,根本无人关注你穿些什么,索性没骨头似的趿拉着步伐直接去。

12月,阴沉的寒冷席卷南方,一天夜里,唐领班也罕见来吃夜宵了。她不像猥琐的占领班那样端着个架子,和我们都十分亲近,我服务客人来不及时,她常常帮忙。那晚,她颇有梁山好汉风范,挥手道:“今天的夜宵都算我头上!”

我们几人围着她欢呼,惹得唐领班嫌弃地大步快走,我们调侃地追她,很快演变成街头奇怪的打闹追逐战——哎呀,其实烧烤不重要啦,就是喜欢漂亮姐姐啦。

烧烤摊大叔已经和我们熟稔,那晚他身边站着一个年纪很轻的小伙子,头发染成明亮的黄色,神色却拘谨异常。

林川笑道:“大叔,今天带徒弟啦?”

“什么徒弟啊,这是我儿子,不好好读书,就知道玩儿。你们看看,哪有学生把头发染成这样的,怪里怪气!”大叔粗糙的脸颊肉在摊子上支起的白灯下抖了抖,瞪着自家“小黄毛”叹气道,“你们帮我劝劝他,哪有人不想读大学去打工的?不读大学以后有什么出息?难道以后就和我一样卖烧烤,给别人端盘子?”

凌晨街头,本就萧条的烧烤摊,就这样莫名出现了另一种寂静。

“啊呀呀,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别往心里去,我不是说服务员没出息,我是说自家儿子不读大学没出息,你们别往心里去啊。”大叔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话。

“爸!你能不能别说话了啊?”“小黄毛”终于开口。

风掀起路边的矿泉水瓶,我肚皮里忍不住开始发笑。

“唐姐,你今天请客,不会快走了吧?”林川突然发问。

我呆呆看着对面的唐领班,她刚往喉咙里灌进半塑料杯冰镇啤酒,露出淡笑:“你这小子,挺能猜啊。以前上班啊,是精神高压到痛苦,现在呢,是体力高压到累瘫。卷得差不多了,我要去躺平啦。”

我们并没有多问,只是干杯。

我开玩笑道:“唐姐,没有你,二楼我可怎么活啊。”又惹她一阵笑。

后来,在我和林川两个人的夜宵会上,才听林川提及:唐领班毕业后,在很多人的艳羡中进了某互联网大厂,在同事虎视眈眈的竞争下快升职时,却因为抑郁实在撑不住了。辞职后,她先是旅行了一阵,攀了家里和“小胡须”的亲戚关系,兜兜转转当了个服务领班。现在再次离职,她打算休息一阵子,自己开个小门店。

“你怎么知道的?”

他漫不经心道:“我来的时候,唐姐是我师父。”

烧烤大叔在一旁啧啧震惊道:“这么好,还辞职?!那种互联网公司能赚很多钱吧,每天也只要坐着动动脑,多轻松啊,又是女孩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彼时,他已经听闻我们几人都是他口中“能有出息的大学生”,只是边撒佐料边摇头感慨:“哎呀,你们这些人,怎么当服务员啊,体力活累得要死,真搞不懂。”

林川正在完成当天的单词任务,听到大叔这话,抬头和我无奈地相视一笑。

那晚回宿舍的路上,林川问我:“还没和爸妈说?”

我爸妈之前问过我工作的下落,我一直用“文员”搪塞,他们又问待遇,我算算当服务员的“底薪+提成+加班费”,报了个数字。他们倒没说什么,唯表妹和我抱怨说,她爸又念叨,让她好好读书,“说我要和你一样读大学,工作轻松待遇又好”。

“孔乙己的长衫”我已经脱下了,可我却不知道,如何要把这件事尴尬地展示给辛苦操劳、让我能成为“孔乙己”的父母。

我耸耸肩,问林川:“林同学,你不会也快去留学了吧?”

他罕见地露出几分苦恼:“没攒够钱呢,还有一大堆头疼的手续,不过有了目标,不是正在进行吗?”

“听说北欧很冷。”

“嘿嘿,我大学旅行过,我很喜欢。”

我似乎一直对生活都没有明确的目标,作为修建自己人生的工人,以前不知道总体规划,只按照社会规范乖巧地添砖加瓦,可如今需要我按照自己的意愿建构了,才发觉自己对进程和期望都不是很明白。

“你可以把服务员这段经历当作gap,没关系的,年轻要么多读书、要么就赚钱,总会有用的,是吧?这位工资已经比我高不少的同学。”

林川的安慰恰到好处,我吸了吸鼻子,再次觉得此人观察力太强,不由得感叹:“这位大哥,你是真适合干服务业。”

“你这是夸我?”

我耸了耸肩,没了言语。

2023年,疫情过去,各地旅游业有如干涸的水龙头被突然拧到最大,喷涌的激流是报复性旅游的人群。我百无聊赖地翻着朋友圈、微博、小红书上接二连三的旅游打卡帖子,招聘App上突然跳出“我想和你聊聊”的消息。

这本身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发这句话的是我去年想去、却无岗位放出的旅游公司。

我鬼使神差点开App,页面上关于旅游岗位的招聘,指头居然能够划不完。我截图发给我大学的班长阿月,聊天界面还停在去年夏天,他当时告诉我,他进厂没日没夜地拧螺丝了。

“挺好的,今年的毕业生应该好找工作多了。”他说。

我回了个点头的表情包,聊起近况,他说自己已经辞去见不到太阳的流水线工作,准备去找找新的人生可能性。

我滑到聊天停留在去年6月的大学寝室群,本想打些字,又觉得有些唐突。透过夹杂近况的朋友圈,我知道小南正被家人催着考编和相亲;阿惠的地理位置从北京变回了南方,她竟然满心喜欢上了设计,正在一家服装公司实习;关系稍亲密的青青,不久前刚跟我联系过,她在考研“二战”,正在家中等尘埃落定:“我太焦虑了,我本来就上学晚,已经26岁了,今年我一定要考上!”

年末,我辞去了餐厅服务员的工作,靠客人婉转介绍进了一家公司担任运营,上岗时间还不算久,不再需要疯狂输出巨量的体力劳动与时刻待命的情绪劳动,幸福感直线上升。果然,即使是工作的幸福感,还是要靠比较出来的。

现在,我明确了职业的目标吗?我要追求怎样的生活方式?此刻青年与瞬刻老去的人生,怎么去构筑?

说实话,我还没有完全明晰答案。但我渐渐明了,人生路途没有固定的对错,有想完成的计划就去实现好了,等待时就耐心蓄力。限制你我的,不可能会是“孔乙己的长衫”。

(文中人物名为化名)

来源:人间theLivings 微信号:theliv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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