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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水浒传》特别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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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金古

因为细节。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如果现在的人写一篇网文,里边有这么一句:“小明下了车,从路边摊买了份早餐,匆匆向公司走去。”

假如几百年后的人们读到了(当然,首先得流传到几百年后),那时候可能还有车,还有早餐,还有公司,你写的这些东西和他们的日常一样,就会觉得平平无奇。

但如果换成这么写:“小明下了 302 路公交车,在路边摊买了份鸡蛋灌饼,让老板多加了个鸡蛋,然后用塑料袋拎着,匆匆向公司走去。”

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也是平平无奇,因为和我们的日常一样。但几百年后的人看到呢?哦,原来几百年前有一种车叫公交车,是按序号编码的,有一种食物叫鸡蛋灌饼,而且是以鸡蛋的多少决定等级和价格的,有一种容器叫塑料袋……

他们觉得这就是几百年前人们生活的真实样子,虽然鸡蛋灌饼、塑料袋、公交车是什么东西,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但仍然会不明觉厉。

回到《水浒传》,这种日常生活中的细节数不胜数,很多东西你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是干什么的,但就是会觉得真实,觉得这就是北宋宣和年间人们生活的样子。但其实这些可能都不真实,施耐庵写的是元末明初时人们生活的样子,但你区分不出来啊,元末明初和北宋末年是什么样子你都不知道啊,所以还是会觉得真实。

这是现代作家写古代小说天然不具备的优势。现代人写古代东西,或者随便编一个,或者把现代的东西穿越回去,或者经过考证写了古代的真实东西,但为了让现代人读明白,还要具体描述它的形状、作用……古代人就不用这样,是什么东西就写个名字就行了,管你知不知道,反正也没想着是要给几百年后的人看的。

因为陌生,所以觉得真实。

但《水浒传》也不是处处真实,处处充满细节。比如庙堂之上,童贯打梁山失败,回来谎称天气暑热无法进军,就糊弄过去了;高俅再打梁山失败,回来说军中患病无法进军,又糊弄过去了……真当道君皇帝是傻子啊?

因为施耐庵对庙堂不熟悉,所以写不出更多细节来。但他对市井太熟悉了,对底层人物太熟悉了,对牢狱江湖太熟悉了,所以写起这些来信手拈来,真实无比。

比如武松血溅鸳鸯楼这一大段文字,就处处细节,读来身临其境,如在眼前:

武松被刺配恩州,施恩前来送行,“把一个包裹拴在武松腰里,把这两只熟鹅挂在武松行枷上”。包裹里有两件绵衣,一帕子散碎银子,还有两双八搭麻鞋——记着这些东西啊。

两只熟鹅呢,武松路上吃了,这才有了力气,在飞云浦反杀了两个公差和两个杀手。没这两只熟鹅垫肚,能不能活过飞云浦还真不好说,毕竟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它饿得慌。

好,杀完之后,武松挑了一把好腰刀和一把好朴刀——毕竟腰上挎一把,手里拿一把正合适,两把腰刀两把朴刀都拿着太累赘——返回城去报仇。

武松知道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他们都在鸳鸯楼上喝酒——也是正好一锅烩,省的麻烦——他知道鸳鸯楼在张都监家后花园,所以直奔张都监后花园墙外。那儿是个马院,武松就在那儿等着。

一会角门一开,养马的后槽出来了,角门又关上了。后槽进屋睡觉,武松来到门外头,“把朴刀倚在门边,却掣出腰刀在手里”——注意细节——吱呀呀推门。后槽以为来贼了,拿了家伙就去开门,被武松抢进屋去,问明白张都监他们还在鸳鸯楼喝酒,一刀把后槽杀了,“把刀插入鞘里”。然后脱了身上旧衣裳,把施恩送的两件新衣穿了——咱也不知道为啥报仇前要换新衣,仪式感?——“把腰刀和鞘挎在腰里”,用后槽的被子包了散碎银两——施恩送的——入在缠袋里,挂在门边。然后把门板卸下来,斜立在花园墙边,又回去吹灭了灯火,出了屋,拿了朴刀——刚才倚在门边的,前后呼应,都是细节——从门板上一步步爬上墙去——武松可不会飞檐走壁。

从墙上跳进院里,一般人就直奔鸳鸯楼了,可施耐庵没让武松直奔鸳鸯楼,而是先开了角门,把门板拿进院里,又虚掩了角门——既显出武松的心细谨慎,又可见施耐庵一个细节也不放过。

然后直奔鸳鸯楼。鸳鸯楼下面先是个厨房,里边两个丫鬟在吐槽——上边几位爷还在喝着呢,还不能下班,得等着伺候啊。武松“倚了朴刀,掣出腰里那口带血刀来”——杀后槽的血迹还没干呢,而且现在朴刀又成累赘了,得先放着,细节——把两个丫鬟杀了。然后“把这两个尸首拖放灶前,灭了厨下灯火”——细节——趁着月光悄悄上楼。

这儿施耐庵还不忘交代一句:“此时亲随的人都伏事得厌烦,远远地躲去了。只听得那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说话。”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杀两个丫鬟没被发现——就剩楼上三个醉鬼了。

然后上楼,杀人。这个过程不说了,但施耐庵还看似插了一句闲话:“只见三五枝灯烛荧煌,一两处月光射入,楼上甚是明朗,面前酒器皆不曾收。”——记住了,后边用得着。

武松把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人杀了,都割下头来。然后先喝了几杯酒——不愧是酒鬼——然后在墙上写下“杀人者,打虎武松也”,然后“把桌子上器皿踏扁了,揣几件在怀里”——看,前边的酒器没白提。

这时候张夫人带着俩亲随来了,可能是见仨人喝一天了还不散场,来催一下。夫人在楼下没上来,让两个亲随上来了。武松躲在胡梯边,把俩人让进去,拦住去路,都杀了。——如果是武松下楼时候亲随上来,或者武松没等亲随进屋就冲出去杀,楼道狭窄施展不开不说,俩亲随肯定是一前一后,你杀了前边的,后边的转身就跑了,出去一喊“有刺客”,武松就只能跑了。

夫人还在下边问上边吵什么呢,武松下楼,把夫人又杀了。武松又想割头,割半天割不动,一看,腰刀已经劈坏了——砍了九个人了。然后看细节:朴刀呢?杀丫鬟前倚在厨房了。于是拿着破刀回到厨房,把破刀扔在厨房拿了朴刀回到楼下——注意啊,在楼下发现腰刀坏了,没当时就扔,而是拿到厨房扔的,这个细节后边用得着。

这时候那个唱曲的养娘玉兰带着两个丫鬟正好来了,在楼下看见夫人的尸体,没来得及反应,又被武松都杀了。

武松杀得心满意足,“撇了刀鞘,提了朴刀,出到角门外,来马院里除下缠袋来”——这个缠袋是进角门前挂在门边的,还记得里边有什么东西吗?——“把怀里踏扁的银酒器都装在里面,拴在腰里;拽开脚步,倒提朴刀便走”。——咱就说这个朴刀,很多人写小说,里边的人不管手里拿着多少东西,该干嘛干嘛,就像游戏里一样,有个背包,任多少东西随便往里放,不占地方。你看施耐庵写的多明白,干什么事之前,都把朴刀放一边腾出手,干完了也不忘再把朴刀拿起来。

到了城边,不敢等明天开城门,打算翻城墙——施耐庵此处不忘又交代一句“孟州城是个小去处,那土城喜不甚高”,这就使跳城墙合理了——上了城墙,往下看了看高低,“先把朴刀虚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只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堑边”——所以前边杀人的时候要先用腰刀,腰刀坏了再换朴刀。如果是先用的朴刀,朴刀坏了换腰刀,这儿就无法跳的时候拄地了,它没杆啊……

护城河的水只有一二尺深——“此时正是十月半天气,各处水泉皆涸”,施耐庵真是各种细节都考虑到了——武松脱了鞋,涉水走到对面,换上施恩送的新鞋——施恩想不到自己送的东西都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吧?

武松走了一夜,乏了,看见一座破庙就进去睡觉,结果被四个大汉抓住了。巧不巧,这四个大汉是张青和孙二娘的手下,这样武松就和张青两口子相见了。血溅鸳鸯楼这出大戏,到这里基本结束了。

别急,还有彩蛋。

那四个大汉怎么那么巧,半夜里不睡觉,跑破庙抓人去了?原来“因为连日博钱输了,去林子里寻些买卖,却见哥哥从小路上来,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迹,却在土地庙里歇”。武松听了也不气,既然你们没钱赌博,我赏你们。“便把包裹打开,取十两碎银,把与四人将去分”。——还记得这散碎银子哪儿来的不?一开始施恩送行给的东西,熟鹅吃了,新衣裳换了,新鞋换了,就剩一帕散碎银子还没用呢,在这儿派上用场了,真是一点东西没糟践。

你以为这就完了?没呢。

第二天人们发现鸳鸯楼血案了,赶紧报官。知府派人来调查情况,看看人家写的调查报告:“先从马院里入来,就杀了养马的后槽一人,有脱下旧衣二件。次到厨房里,灶下杀死两个丫环,厨门边遗下行凶缺刀一把。(记得前边破刀是扔厨房了吧?)楼上杀死张都监一员并亲随二人。(咱们知道这俩亲随是后来杀的,但调查的人不知道啊,按现场确实像是一起死的。)外有请到客官张团练与蒋门神二人。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写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楼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兰一口,奶娘二口,儿女三口。——共计杀死男女一十五名,掳掠去金银酒器六件。(丢了酒器这细节也不忘写上。)”

最后武松在张青那儿也待不下去了,换装成行者,收拾包裹要走。张青说:“二哥,你听我说。好像我要便宜,你把那张都监家里的酒器留下在这里,我换些零碎银两与你路上去做盘缠,万无一失。”

这些从武松上鸳鸯楼就被交代的酒器,写在凶案现场报告里的酒器,最后的结果如何,终于有了交代。

若换个别人来写,恐怕早忘了还有酒器这事了吧?我看到这里,恨不得给施公跪了……

这一大段文字,从一开始施恩送行时送的东西,到最后武松走的时候留下的东西,前后呼应,伏线千里,没一件东西没派上用场,没一件东西不做交代。杀人过程的每步行动,每个动作,环环相扣,如在眼前,就好像作者跟在武松身后录下来的。

这么多细节,怎么可能看着不真实?

来源: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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