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一个农村帅哥想入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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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22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好友邓童约我到酒吧喝酒。还没聊两句,他一个大男人就红了眼眶,说自己刚离职,原因是女友出轨了他的上司,“闹得很大”。

邓童是A城某MCN(网红孵化机构)的销售,在一次例行的公司周会上,他兴冲冲地汇报业绩,说一个颇有规模的客户在自己这儿下了大单,需要一百多个“达人”拍视频为某个促销节日做营销。这本是件好事,但负责内容的朱副总却指责他:“这么大的客户,你事前不沟通,现在我很难在短时间内配合支撑。”

官大一级压死人,面对朱副总的批评,邓童敢怒不敢言。在过去的三个月里,邓童屡遭朱副总刁难,却始终搞不清楚背后的原因。他内心只隐约有一丝不好的预感——在跟女友小凡约会时,他常瞟到小凡在微信上跟朱副总聊天。可朱副总并不是小凡的直属领导,照理说,俩人业务上没什么交集。邓童对此心存芥蒂,他早就听说朱副总为人风流,喜欢拈花惹草,却又怕胡乱猜疑会伤害和小凡的感情。

小凡和邓童是大学同学,两人毕业后在一起5年了。邓童到这家MCN任职后,就推荐漂亮的小凡来签约了这家公司,公司也把小凡当作“颜值达人”培养,只是合作了半年后,小凡的粉丝量依然不多,事业不温不火的。

那天汇报结束,朱副总便将自己的手机投屏到会议室的大电视上,给大家讲起了规划。讲不到一半,大老板突然出现在会议室门口,示意朱副总出去说话。朱副总忙不迭地跑了出去,会议室里的十几号人便开始无聊地刷手机。过了许久,众人发现电视上的手机投屏有了操作,于是都饶有兴致地盯着。在会议室外的朱副总显然对此毫无知觉,他先点开了微信,又点开了小凡的头像,向上翻动,聊天记录里赫然出现了两人约会的酒店地点……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有人尴尬地看向邓童,一位女总监赶紧跑出会议室,气急败坏地喊:“老朱,把你手机关掉!”

回忆到这里,邓童当着我的面几乎要哭出来:“哥,你都不知道,我当时脑袋……那家伙的……嗡嗡响。我对小凡别提多上心了,每月工资给她不少,你说我也算个帅哥,但她就跟那个老朱跑了!”

后面的事,邓童没细讲,我只知道他在公司里跟那位朱副总打了起来,之后就离职了。

我举杯劝邓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想开点。”

邓童叹口气,悲愤地说:“哥,后来我骂过小凡,你猜她咋说?她说‘我跟着你有狗屁用,你那点工资买得起这里的一个厕所吗?’我知道老朱是本地人,家里拆迁有两三套房子,她不就是想留在大城市吗?她,她还骂我,说我就有个臭皮囊,早晚要滚回东北农村去……”

我无言以对。我和邓童一样,都是农村人,在追求异性时,如果我们面对的是出身本地的竞争对手,那是毫无机会的。

聊着聊着,22点已过,酒吧的背景音乐从随性舒缓的爵士变成了略带吵闹的电子乐,邻桌有几位打扮精致的美女不时看向邓童,再转头嬉笑——邓童确实是个帅哥,酒吧昏暗的灯光配合他那忧郁的神情,外人把他当成明星都不奇怪。

在我沉默的功夫,邓童已经喝光了手中的第三杯金汤力,他脸带红晕,盯住我的眼睛说:“哥,我跟你讲,我他妈一定会留在这里,一定会在这里有房有车。我要让那对狗男女看看,谁活得更好!”

2

邓童分手后没多久,娜娜就很敞亮地跟他表白了。

娜娜也是我们东北老乡,在A城干房产中介。我们仨聊得来,常聚在一起吃饭喝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娜娜就暗恋上了邓童。其实娜娜也长得挺漂亮,但邓童心高,委婉地拒绝了她。此后两人尴尬又默契地相处着,邓童还在群里假掰掰地叫她“妹儿”,试图用辈分儿拉开距离,但娜娜不领情,总是直呼他全名。

初秋,娜娜告诉我“邓童交了新女友”,还传了张照片给我。那位妆容精致的日系风格的美少女依偎在邓童的怀里,在腮边可爱地比着Yeah。我回复:“好看。”娜娜却意味深长地说:“邓童眼光高了,光漂亮可不行,人家要在A城定居呢。”

此时的邓童已经入职了一家更大的广告公司,外形帅气的他很快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其中就包括这个新女友琳琳。琳琳在公司里做运营,跟邓童交集多。邓童从HR那儿摸清了她的家底:她刚从日本留学回来,家住A城的富人社区,“紧急联系人”填的是妈妈的名字。邓童在某企业查询APP里稍加搜索,就发现琳琳妈妈的名字底下关联着七八家公司,其中有一家外贸公司,底蕴雄厚。

目标锁定后,邓童旋即对琳琳展开猛攻。琳琳出身优渥,但家教严,经历少,面对帅哥的火热追求,迅速缴械投降,与邓童确立了恋爱关系。但邓童要求琳琳在公司对他们的关系保密,说是办公室恋情会影响事业,但私下,他却恨不得让前女友小凡早早知道这事儿——娜娜给我看的那张合照,就是他在私人朋友圈里发的,文案写着:“疫情封控时,我的宝贝在东京,我俩相隔万里,没想到熬过疫情,迎来的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在这个浪漫的早秋,我们官宣啦。”

后来,小凡确实从前同事那里听说了这个消息。自打闹出那场风波后,她就离开公司住进了朱副总在郊区房子里,身份也从“地下情人”变成了“未婚妻”。每天她不用上班,就是吃吃睡睡,日子过得轻松自在,但邓童找了个漂亮富二代的消息还是冷不丁地“扎”了她一下。

同样受了刺激的还有娜娜,她私下约我单独见面。那天我们在商场地下1层的小餐厅里,四周的喧闹给娜娜提供了保护,她放肆地哭着:“哥,我真的喜欢他,但这个混蛋钻进钱眼儿了,就想找本地人做上门女婿。这儿有啥好,挣点钱回老家不行吗?亏我那么对他……” 娜娜欲言又止,我知道他俩之间肯定有事,但也不好多问。

之后,娜娜告诉我,她已经辞掉了房产中介的工作,转行干起了按摩技师。我惊得目瞪口呆,她对天发誓:“是正规的,这行现在在A城正火,一个月能挣两万多。”

我对这行还是有偏见,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却惹得娜娜一把鼻涕一把泪:“哥,那你说我咋整?我一个没学历的外地人,除了这个,我干啥还能在这儿挣两万?我得照顾我妈呀!”

我无言以对。娜娜也是农村出身,她读小学时,父亲在外面跑大货车,遭遇意外事故去世了。家里好不容易供她念完中专,她就在老家做起了小买卖,没挣到钱,就独自来到A城闯荡。

临分别时,娜娜又嘱咐我:“哥,你千万别跟邓童讲我在干这行,我也不瞒你,我心里还没过他这关。”

见她又红了眼眶,我连忙应允,心里感叹:以前只知道美女在社会上吃香,原来帅哥也这么抢手啊。

3

邓童着急和琳琳结婚,否则这段毫无共同话题的恋爱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琳琳自小喜欢二次元,一到周末就拉着邓童去参加各种线下cosplay活动。邓童对那些动漫人物完全无感,但又不能扫女友的兴,有时还要配合她装扮成一些动漫人物。在别的方面,两人的默契也不多,内心的距离开始显现。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在一次约会前,邓童决定使出“杀招”——求婚!他按小红书上的照片,精心打扮了自己的出租屋,还用一堆小气球拼出“Marry Me”的字样。

然而,被捂住眼睛的琳琳,突然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显然是被吓到了。她还年轻,从来没想过结婚这回事。场面顿时尴尬了,之后两人发生了恋爱以来的第一次争吵。最终,琳琳抵不住邓童的苦苦哀求,答应回家跟妈妈“商量一下”。

好消息很快传来,当天晚上琳琳发信息给邓童,说妈妈想见他,时间定在明天下班后。邓童兴奋又紧张,为了给未来丈母娘留下好印象,第二天他特地请了半天假,坐了一个多小时地铁到郊区的奥莱商场花了1000多元买了件西装上衣,中午又专程跑到我公司找我借表。

我拿着一块浪琴表,替他担心:“小童,这牌子不值钱,估计不能给你长脸啊。”

邓童一笑:“我知道,哥,我想着戴块表显得成熟些。”

终于等到下班,邓童发了个精心挑选的饭馆链接给琳琳:“晚上咱们就这里吃饭吧。”

隔了一会儿,琳琳才回复:“我妈说不吃饭了,她已经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店等咱们了。”

邓童觉得奇怪,还是忙不迭地下楼。琳琳母女已经坐在那里了。这家咖啡店很狭窄,只留出两个小座位给客人用。琳琳妈妈大概50岁出头,身穿一袭很有质感的素色宽松长裙,胸口挂着一块碧绿的翡翠,约莫有半只手掌大小。

邓童有些局促:“阿姨好,我们别在这聊了,我订了附近万象城的一家餐馆……”

琳琳妈妈微笑着打断他:“没关系,邓先生,我们就这里聊两句好了,没关系的。”

没有座位,邓童只能尴尬地站着。琳琳妈妈问了他老家的情况,邓童都如实回答。之后又聊到眼下的工作,邓童急着给自己长脸,说:“阿姨,我现在负责公司销售部,老板上周还跟我谈,问我对副总的位置有没有兴趣,让我负责整个市场,我也在纠结……”

“邓先生年轻有为呀,今天先这样吧,我先带琳琳回去了。”琳琳的母亲打断了他。

邓童愣在原地,看着琳琳母女走出咖啡店,钻进了停在路边的一辆迈巴赫。他怅然若失,知道这关应该是没过去。

果然,隔天琳琳就红肿着一双眼睛告诉邓童,妈妈要求她跟他立刻分手,还说邓童目的不纯。邓童像是被戳穿了拙劣谎言的小孩,故作委屈地大声辩解,两人不欢而散。

邓童气冲冲地回到办公室,一下午没理琳琳,心中却一直盘算着要怎么说服琳琳妈妈。这时,一通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邓童接了,那边一个低沉的中年男声响起:“邓志超是吧?”

邓童一愣,这是他小时候用过的名字,知道的人不多:“对……你哪位?”

“你先别管我哪位,某某和某某是你父母,对吧?现在你妈妈跟你继父在东北县城打零工……”

邓童后来跟我说,那人知道他不少信息,他当时就被吓到了,嘴上却还发狠:“你他妈谁呀?我跟你讲,你别跟我在这闹幺蛾子!”

电话那头的声音不紧不慢:“你听我讲,你的事情呢我一清二楚,我肯定是有关系和渠道的。我想搞你很容易,所以我是什么意思呢?做人要知趣的,不要攀高枝,尤其是咱们作为男人,要靠自己。”

邓童挂掉了电话,心里犯了嘀咕。联想到琳琳妈妈的社会地位,她要是动用一些资源给他制造麻烦,也不是不可能。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要坚持这段感情,就连夜打电话跟我商量。

我一直觉得邓童能力强,有上进心,想靠“色相”留在A城,只是被情所伤,一时钻了牛角尖而已,当然是竭力劝他放弃琳琳,专心工作。

4

最终,邓童和琳琳分手了,提出分手的是琳琳——家里给她下了命令,不分手就搬出去,生活费归零。冷静下来的琳琳也意识到自己跟邓童确实不合适,她礼貌地请他吃了顿饭,之后便辞职离开了公司。

经历了这件事,邓童又受了很大的打击,约我跟娜娜吃火锅。赴约前,娜娜再次叮嘱我:“哥,我工作的事,你千万别讲漏了。”

那是一家重庆火锅店,菜还没上齐,一瓶啤酒就被邓童灌了下去了,拦不住。红彤彤的辣锅呛得人掉眼泪,一片片毛肚在锅里翻滚,又被邓童捞上来囫囵吞掉,烫得他呲牙咧嘴的。转眼间,又一瓶啤酒见了底。

娜娜看邓童的眼神带着怜爱,她抢走他手里的酒瓶子,嘴上却不留情:“分手了就想起我们了,平时干嘛去了?小白脸没那么好当吧!”

邓童“啪”地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他抬起头,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我俩惊住了。

邓童缓了缓,说道:“娜娜你别瞧不起我,我来A城这些年,论拼命,我可一点不比你差。你问哥,当时我俩合作,哪天我不是加班到半夜,盯主播,盯运营,客户有需求,周末我都随叫随到。”

我点头表示赞同,邓童又滔滔不绝地讲:“我家庭条件差,想靠自己在大城市闯出个事业,但现在你看,疫情期间找个工作都费劲。小凡不是说我就有个臭皮囊,早晚得回农村吗?臭皮囊咋了?我一没整容,二没骗人,长得帅也是我的本事!她可以找男人,我就不能找女人吗?我快30岁的人了,不许我找对象啊?!”

邓童宣泄着,我想他应该也分不清到底是什么让他产生了“要不顾一切留在大城市”的执念。是低微的出身,是爱情的背叛,还是前女友的羞辱?也许都有,但我渐渐理解他了。在蒸蒸日上的时代,人们敢于做最狂野的梦,可是当时代的巨轮开始减速、意外笼罩大地时,来自异乡的年轻人似乎只能抓住属于自己最确定的优势,才能奋力搏取一线生机。

邓童越说越乱,最终满脸通红地倒在了桌上。娜娜轻声跟我说:“哥,你不知道吧,小凡今天给他发信息了,她听说他分手了。”

我不解:“这女人真是的!还来招惹小童干啥?”

“发现还是小童好呗。”娜娜深情地望着邓童,面露红晕。

我惊觉自己的突兀,赶紧找了个借口离开,留下两人独处。

5

转眼入冬,邓童连续为公司签了几个大客户,被琳琳母女带走的一部分自信,在工作中渐渐找回来了。

12月初,公司在沿江附近的一个天台酒吧举办酒会答谢大客户,邓童作为销售部门的小领导要当众发言。他很重视这次露脸的机会,特地精心捯饬了一番。致辞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人群中有一道异性的目光死死地锁住了自己——那是某公司的市场女负责人。致辞结束,邓童举着酒杯,看似不经意地来到了那个女人的面前,目光迎了上去,女人面露红晕,笑靥如花。

那个女人叫龚溪,35岁上下,是A城本地人。如果只看长相,龚溪不算大美女,但她身材高挑,气质高傲,很有御姐范儿。也许是酒精起了作用,外表冷淡的龚溪竟然主动向邓童袒露了心声:“我母胎单身,你相信吗?”

后来,邓童在喝酒时兴高采烈地跟我说起了这段艳遇——当晚,穿着高跟鞋的龚溪“不小心”崴了脚,他在一旁顺势搂住了她,两人四目相对,他就知道有些事注定要发生。酒会还没结束,两人已经搀扶着偷偷离场。

我觉得他在吹牛,便追问当晚发生了什么,邓童一脸正色:“这种事情不能分享,对女性不尊重。”

几天后,疫情全面开放,病毒传播的速度很快,龚溪率先倒下,体温飙到了39度。邓童暂时安全,到处去给她买药,但整个A城的布洛芬和退烧药都被抢光了。无奈之下,他鼓起勇气去问娜娜。当时娜娜也病倒了,却关切地问他烧到了多少度。邓童不敢讲实话,撒谎说“38度”,娜娜赶紧在网上叫了跑腿,送了一大包东西给他:1盒未拆封的布洛芬、1盒快克、2盒感冒灵、1支水银体温计,外加5条抗原检测试剂盒。

收到东西,邓童心里不是滋味,但还是马上叫车赶到了龚溪的住处。龚溪躺在床上,看着邓童为自己烧水喂药,内心筑起的高墙瞬间崩塌,她哭着跟邓童说,自己对他也是认真的,两人感情快速升温。

龚溪不像琳琳,在恋爱这件事上,父母对她没有约束力。她事业足够成功,已经靠自己在A城买了2套房,外加1辆几十万的车。

2023年春节,邓童没回东北老家,龚溪就提议让他跟自己的好朋友见见面。聚会的餐厅在一栋老洋房里,邓童从没去过那种高档的地方,小心询问后才来到二楼。

当时龚溪和她的朋友们已经在包厢里等了。那两位朋友,一男一女,男的比邓童还要高一点,他起身用本地话欢迎邓童。邓童听不太懂,女性朋友就开玩笑:“哎呀,小溪都说了人家不是本地人,Mark你讲普通话。”

Mark微微一笑:“邓先生好呀,我听说我家小溪谈朋友了,我是一定要来把把关的哦。”

邓童隐约觉得来者不善,女性朋友又起打圆场:“我们3个是国外留学时的同学,你别见外。”

那顿饭吃的是海鲜火锅,食材昂贵,很精致,但邓童吃得并不开心。龚溪他们3个说话中英文夹杂,一直在聊同学的事,“谁谁在澳洲怎样了”,“谁谁从香港的投行离职了……”邓童插不上话,Mark又有意无意地让他难堪,一会儿问他学历,一会儿问他老家,一会儿又叫来酒单让他点。邓童看不懂酒单上的英文,但看下面的价格,暗自咂舌。

Mark就调侃他:“哎呀,邓先生挑花眼了,我们吃海鲜呀,还是要喝点白酒才有味道的。”

“哦” 邓童应允着,但酒单上并没有太多白酒选项,于是他问,“那,那你要喝多少度的?”

“哈哈哈,多少度?哈哈哈。”Mark夸张地笑着。

那个女性朋友接过话茬:“他说的是白葡萄酒啦,我来吧。”

邓童脸色难看,索性埋头吃饭,硬撑着等聚会结束。回去的路上,冷风一吹,有点喝多的邓童晕车了,龚溪赶紧把车停在路边陪他吐。一阵干呕后,邓童眼泛泪花,抬头看,龚溪正嫌弃地捂着鼻子。

邓童冷冷地讲:“你不用陪我,你自己回去吧,省得我弄脏你的车,我自己坐地铁。”

龚溪一愣:“你喝多了吧,赶紧上车。”

“我没喝多,你赶紧走!”

龚溪知道邓童在生气,说道:“你别听Mark乱讲,他就那个样子,等熟悉了就好了。”

邓童依然不依不饶,两人越说越激烈,最后龚溪哭着离开了。邓童一个人站在大街上发呆,很久都没缓过神,他感觉自己内心似乎有另一股力量在不遗余力地破坏自己的计划,他也不清楚这力量来自哪里。

站了许久,他听见一个女人在埋怨地叫他的名字——是娜娜。邓童也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给娜娜发了微信。

自从邓童跟龚溪恋爱后,他们每次闹别扭,邓童都会找我诉苦。说完细节,他又特别交代让我不要给娜娜透露太多,他知道娜娜的心意,他怕她伤心。其实娜娜在知道邓童又找了个本地女人后,也约我吃饭聊过,她已不似上次那样难过了,她知道邓童想要什么,“既然我给不了,不如放过”。

6

今年“五一”前夕,邓童突然联系我:“哥,你沈阳有房子吧,装修了吗?我能不能借用一下。”

我被问糊涂了。

原来,邓童跟龚溪虽然偶尔吵架,但两人感情稳定,仍然想结婚。见了朋友后,邓童又见了龚溪父母,五一假期马上要来了,龚溪就提议去东北见邓童的父母。邓童犯了难,他老家偏远,怕龚溪在农村住不惯,又担心龚溪瞧不起他,便想借我的房子临时演戏。我苦笑说我的房子有租客在住,邓童走投无路,只能硬着头皮带龚溪回老家。

这大概是龚溪生平第一次深入农村。他们下了飞机要转大巴去县城,龚溪毫不在意破旧大巴车上的拥挤嘈杂,一路很是好奇,问东问西。2个多小时后,终于下了大巴,天色已暗,小县城露出了破败与萧条。

龚溪伸了个懒腰喊累,问邓童:“你家在哪个街道呀?”

邓童很尴尬:“还没到,现在小巴车已经没了,我去找个出租车。”

龚溪露出一丝惊讶,她没想到还要继续赶路。等了十几分钟,邓童终于带着一辆脏兮兮的黑色轿车回来了,龚溪放好行李,艰难地钻进后座,邓童就坐在副驾驶。乡道上一盏路灯都没有,来往车辆都毫不顾忌地开着远光灯。走了半小时,车子忽然停下,龚溪以为终于到了,没想到两个满身烟味的年轻人钻了进来。

邓童立刻对司机发火:“你干啥?我不是说好了中途不能再拉人的吗?我不是多给你钱了吗?”

司机嘿嘿一笑:“兄弟你别生气,他俩是我哥们儿,就住前面屯子,马上就到的事儿,你让兄弟多挣俩,兄弟我不容易。”

“不行,你马上停车,让他俩下去。”

后座的两个年轻人一边打量龚溪,一边用污言秽语跟邓童对骂,龚溪赶紧劝架。邓童担心女友的安全,只得忍下,好在司机没撒谎,没走多久那两个年轻人就下了车。再往前走,公路变成了土路,尘土飞扬,点点昏暗的灯光偶尔闪现,邓童的老家终于到了。

车子停在门口,邓童的母亲和继父慌忙迎出来,热情地与龚溪寒暄,之后领着俩人进了低矮的砖房。

龚溪被眼前的环境吓到了:破旧的土炕熏得发黑,连同糊在墙上的报纸,糊成了一片。摇摇欲坠的电视柜上放着一台旧式的大屁股彩电,烟蒂和痰迹黏在水泥地上,没有人清扫。龚溪局促地在狭窄的空间里闪转腾挪,她边从行李中掏礼物,边慌乱地应付着长辈们的热情招待。

忙了好一阵,终于睡下。两人在炕上勉强躺下,邓童紧闭双眼,一言不发,龚溪也用力蜷缩身体,只想尽快熬过这一晚。炕很硬,龚溪睡不着,忽然她肚子疼,便拿了卫生纸,摸索着来到户外的厕所。借着手机灯光,龚溪又接受了一次冲击——那是农村的旱厕,两块肮脏的木板随意地铺在粪坑上。龚溪不知所措,她站在厕所外面纠结了半晌,终于抵不过腹痛,硬着头皮钻了进去。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龚溪说什么也要立刻返程。邓童爆发了,大骂龚溪有公主病。他指着龚溪说:“我早说不要来,你非要来,现在待了一晚上就走,你什么意思?你瞧不起我可以,你不能瞧不起我妈!”

“我没有,我没有呀。” 龚溪不知道要怎样解释,蹲在地上委屈地哭了,邓童坐在炕沿上默不作声。

过了许久,邓童母亲推门,轻声冲两个孩子说:“小超,你带小溪回去,人家小溪是尊重我,才不远万里地来咱家看我。不像你,还让我去A城找你们。现在人也见了,就早早回去,别耽误工作。”

当妈的说了句公道话,邓童也不再坚持,跟龚溪道了歉。吃过午饭,两人便要返程,临走时母亲悄悄对邓童说:“妈知道你想留在大城市,但上门女婿不好当,你自己考虑清楚。”

返程很顺利,两人一路无话。回到A城,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

7

邓童告诉我,回到A城后,他和龚溪虽然仍是恋爱关系,但他的心态却完全变了:约会逛街时,他不再刻意去背那些自己叫不上名的高档品牌了;偶尔与龚溪的朋友们吃饭,他也不再纠结Mark的嘲讽,任由他们仨去讲本地话。邓童就这么看着两人之间的裂痕慢慢变大,可龚溪并不想放弃,毕竟“社会时钟”对一个35岁的女人并不友好,她仍想努力拉邓童进入自己的生活圈子。

10月,龚溪的公司要提前举办一场万圣节party答谢合作方,龚溪便让邓童来,还让他叫上好朋友一起参加。邓童左思右想,也决定再试一次,就邀请我和娜娜一起去。邓童私下跟我讲:“哥,我知道娜娜放不下我,我希望她能来认识些新的人。龚溪他们公司里有很多条件好的本地人。”

我觉得有道理,也极力怂恿娜娜参加。娜娜勉强答应了,但听说要特别装扮,又打起了退堂鼓。我跟邓童选了半天,给她买了一套“猫女”的COS装,娜娜只能苦笑:“你俩是非要把我卖了是吧?”

聚会在一家高级酒店的会议厅里举办,现场很热闹,入场有签名墙,有人拍照,场内也早准备好了丰盛的自助餐。会场中心是临时搭起来的吧台,两位年轻的调酒师正忙碌着。赶来的嘉宾大都是盛装出席,有的男生打扮成奥特曼,有的穿着清朝官服扮僵尸。邓童听从了女友的建议,打扮成了英姿飒爽的超人。那个Mark则打扮成了蝙蝠侠,也颇有气势。女孩们则争奇斗艳,大秀身材。龚溪偏保守,只穿了件旗袍。我当天偷懒,穿了便装,但当我领着一身猫女装扮、戴着蕾丝面具的娜娜入场时,仍然接收到了男人们齐刷刷的注目礼——娜娜的身材太好了。

随着DJ变换着舞曲,聚会气氛渐入高潮。邓童难得跟Mark喝了几杯酒,还引荐娜娜跟龚溪打了招呼。一边的Mark注意到娜娜,两眼挪不开了,两人很快就转到角落里去聊天了。我好奇地张望,只见他们聊了一会儿,便都拿开了面罩,之后似乎很尴尬,娜娜满脸通红地小跑到我身前,拉着我就要离开。

我一头雾水,回头看,Mark面带谄笑地向邓童走去。娜娜见状又赶紧折返,在邓童面前拦住了Mark,对他怒目而视。朋友们都注意到两人有些反常,只见Mark不耐烦地推了娜娜一把:“你干嘛?我来找我朋友的,你的事我不稀罕讲的好吧!”

邓童立刻放下酒杯,一把将Mark推开,把娜娜护到身后:“你干什么!”

Mark被推了一个踉跄,踩到了自己的斗篷,绊倒在地。众人轻声惊呼,Mark面子上过不去,起身大骂:“小溪,你看你男人都带了些什么狐朋狗友!他带个做小姐的来参加咱们的party呀,我……我朋友去按摩,见过她的呀!”

“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邓童说着就要上去理论,却被娜娜死死抱住。娜娜紧咬嘴唇,眼泪打转,但就是不掉下来。邓童瞬间明白了,难怪他之前问起娜娜的工作,她都是闪烁其辞的。

Mark不依不饶,他指着娜娜和邓童大骂,众人都吓得呆在原地。邓童越听越憋屈,猛地挣脱娜娜,向Mark扑了过去。Mark当然不甘示弱,于是“超人”和“蝙蝠侠”扭打在一起,除了两三个“奥特曼”在劝架,其余的牛鬼蛇神都举起了手机,静静看戏……现场只有两位调酒师不闻窗外事,仍然专注地调制着客人的点单。

好好的聚会被搅得一塌糊涂,无比羞愤的龚溪再也待不下去了,只能转身奔逃。我和娜娜夹在中间不顾一切地拉架,众人终于看不过眼,才勉强一起平息了这场纷争。

8

此事过后,分手在所难免。龚溪所有的辱骂邓童照单全收,只是坚决不承认自己出轨过娜娜。龚溪长叹一声,哭着离开,之后两人互相拉黑,相忘于江湖。

随后,娜娜也消失了,有时我俩问急了,她只在群里回一句:“我在老家休息,等我准备好了,会见你们的。”

因为邓童偷偷地跟大客户谈了一场轰动的恋爱,公司领导严厉地批评了他,但好在他业绩优秀,公司并没有将他开除。我开他玩笑:“这不挺好,留得青山在,在公司里寻找下一个目标呗。”

邓童竟然害羞了:“哥,我也不知道咋整了,我已经快30岁了,不甘心这样吊儿郎当地在外地漂着,但也回不去老家了。”

我劝他抽空回老家看看娜娜:“她之前确实在做按摩技师,但你别听那个Mark瞎说,我相信她不会做出格的事,娜娜真的是个好女孩。”

娜娜任职的那家按摩店是非常正规的连锁品牌,她曾跟我聊起那里的工作,却是大吐苦水:做按摩技师没底薪,又很累,每天中午上班,凌晨下班,赶上生意不好时坐一天也轮不到一个客人,所以技师们大都依靠老客人的点钟、加钟,这样才能有稳定的收入。

娜娜会来事儿,碰到客人总是很热情,一次她给一个老人按摩,结束后看到老人的脚底有些脏,就主动端来木盆帮他洗脚、剪指甲。老人很感动,说自己老伴走得早,儿子也不管他,“要是你不嫌弃,就当我的干女儿”。不过娜娜婉拒了,只让老人有需要就常来。

自那以后,老人常在微信上找娜娜聊天,刚开始还是正常的嘘寒问暖,娜娜也照常回复,可后来就变了味道。老人讲自己是本地人,退休金很多,让娜娜做他女朋友,名下的房子以后也留给她一套。娜娜哭笑不得,但老人似乎很认真,不依不饶,经常半夜打视频电话给娜娜,吓得娜娜不敢开机。

更离谱的是,几天后,老人竟然拿着一大束花找上门,点名要见娜娜。娜娜跟门店经理讲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经理便出面安抚,哪知老人气得大骂:“你在阻拦我们的爱情你知道吧,我跟娜娜是真心相爱! ”就这样闹了半天,花也撒了满地,老人总算被劝离了。之后,娜娜就很注意跟客人保持距离。

我感叹技师也不好做,娜娜低头幽幽地讲:“其实那个老头还好,他可能只是太孤独了,真正难对付的是中年男人。”见她欲言又止,我好奇起来,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就……就都会揩油嘛!”

工作带来的不堪,娜娜不愿再讲,我也不敢多问了。分别后,我给邓童发了信息,提醒他作为朋友也要偶尔关心下娜娜的境况。可那时的邓童正为在沈阳找房子愁得焦头烂额,压根没把我的话没放在心上。

一周后,邓童真的回了趟东北老家,专程去找娜娜。

他俩老家隔得不远,他一路打听,好不容易到了娜娜家门口,却见大门紧锁,院子里荒草丛生,似乎许久都无人居住了。他给娜娜打电话,被挂断。到底扑了空,他在原地恍惚了一阵,无奈只能返程。

为了省钱,邓童没舍得坐高铁,只给自己买了一张火车卧铺票。深夜,火车终于出了东北,突然,一个熟悉的电话号码打了进来——是小凡。邓童犹豫着要不要接,等了一会儿,还是心情复杂地接了。

小凡在那头哭诉,说自己离婚了,讲朱副总如何家暴她。邓童就那么听着,惊讶于自己的冷漠。最后,小凡哀求道:“我现在有A城户口,离婚也分了房子,我们复合吧!”邓童不置可否,漠然挂掉电话,然后陷入了沉思。

上铺的女人带着小孩,夜里,孩子开始哭闹。邓童被吵得烦闷,独自来到车厢连接处。两位额头刻满皱纹的大叔正蹲在那里抽烟,他们是准备进城务工的农民工,烟雾笼罩着他们黝黑的面目,看不清表情。

邓童靠在车门旁给我打了个电话,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他说自己没见到娜娜,又说小凡找他想复合。我很惊讶,问他怎么想,邓童却岔开了话题:“哥,你知道吗?我现在看着窗外闪过的城市和乡村,我感觉,我感觉自己就像这个火车连接处,不属于任何地方,也不属于任何人。”

说完他沉默了。我知道他此时心有所感,就没接话,等着他继续说。过了半晌,他才终于开口,声音却落寞得让人心疼:“哥,我觉得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悬浮着生活。”

我无言以对,那头的邓童也不再讲话。忽而似有小孩的哭声响起,但一切嘈杂最终都沉寂了下去,只有火车与铁轨撞击的声音,轰隆隆传来。

后记

现在,娜娜留在东北老家工作,再也没有回A城。渐渐地,我们断了联系,逐渐成了朋友圈里的“点赞之交”。而邓童仍在A城打拼,没有什么大的改变,还是单身。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来源: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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