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市遇冷,即便是北京这样的超一线城市也不能幸免。眼下,有一批房主决定卖掉北京的房产,重回租房生活。
这是一种家庭资产重新配置的策略。当拥有房产不再等于资产增值的捷径,房子带给国人的安全感也正逐渐消失。许多人决定取回现金,尝试用其它方式,为家庭资产保值。
从业主变为租客
租下4个月前刚刚卖掉的那套房子 —— 这个想法有些疯狂。但提出这个想法后,陈菁很快得到了丈夫林文彬的支持。
自从2023年2月份卖出这套位于北京东四环的小一居后,他们就卸下了房屋业主的身份,成为租客。一同卸下的,还有2016年买房申请的152万房屋贷款,以及附带产生的90多万利息。5月中下旬,二人重新投入租房市场,看房2、3周无果。眼看交房期限在即,他们只好和新房主商量,以租房的方式继续住在卖掉的房子里。
在厨房里那张使用了近7年的小吧台上,林文彬代表自己和妻子,与房东一一对过租房条款,而后在合同上签下了名字。短短4个月,他们的身份就从这间房屋的持有者变成了租客。失去了唯一的刚需住宅,林文彬此刻却觉得轻松。
结清剩余的贷款后,他们无需背负每月7300元的房贷,也不必再为近30年借贷所产生的高额利息烦心。在租房合约到期前,他和妻子凭借每月5000元的租金,不仅能继续安心住在这套他们亲手装饰起来的小屋里,还能将楼市房价涨跌带来的欣喜与焦虑一律隔绝在外,可谓一举两等。
然而,还是有一些细微之处发生了变化。在获得经济上利好的同时,他们失去了对房屋的自由支配权。
2023年,几场大雪让北京的这个冬天异于往年地冷。一天晚上,夫妻俩准备入睡,丈夫林文彬提出,想在家中加装一个暖气,用以抵御夜晚的寒冷。妻子陈菁打趣地和丈夫说:“现在都不是你的房子啦,可不是你花钱就能加的。”
同样回到租房的生活的康怡,必须重新适应对空间审美需求难以被完全满足的生活。
康怡学艺术出身,对房屋内部空间审美颇有追求。2019年买入一套北京东三环上的两室一厅后,她请来设计师,一点一滴将房子装修成了理想中的模样。
为了把客厅的一面墙改造成置物空间,用以摆放咖啡机、面包机和复古cd播放机,她需要提前设计好装修时的电线走向。在那套属于她的房子里,处处是这类根据她使用习惯设计、制造出来的空间细节,每一寸角落都在为她的审美服务。
2022年重新开始租房后,她常常苦于北京出租屋内糟糕的装修状况。在北京,出租的房子大多上了年代,装修风格许多都保留了上世纪80、90年代的风格,房东提供的家具,也大都是过往自用的老式家具。在出租屋,一切都以经济实用为主,之前暂居的租客,往往也不会进行改装,因为那花费大量精力、金钱和时间,和租住生活的生存策略格格不入。为了租到一间满意的房子,康怡至少要看过50套房,才会最终定下一套。
大量的考察后,她总结出了明确的租房需求:白墙、木地板、家具少,一言以蔽之,要便于后期改造。即使如此,出租房不可能像那套自己装修的房子一样完全称心如意。出租房内,不是这里少了一座插销,就是厨房或厕所的格局不尽人意,总之无法面面俱到。她知道,不可能租来一间量身定制的完美的房子。
30岁这年,郭震也决定卖掉手中的房产。他的房子在北京地铁6号线的褡裢坡附近,一处老旧小区内。2019年,他花费约340万元买下了一套70多平方米大小的两室一厅二手房。
2022年,郭震和妻子的第一个孩子降生。原本,这套房子里只有郭震夫妻和他们养的一条宠物狗。孩子出生后,为了照顾孙子,郭震的母亲也搬来同住。一家四口,外加一只狗,让这个家变得拥挤起来。为了尽快让一家人住进足够宽敞的房子里,2023年下半年,郭震决定卖掉这套房,租一套足够大的房子居住。
租房容易,卖房难。
2023年9月,郭震联系了房屋中介,挂牌出售名下这套二居室。结果挂牌3个月,房子没有寻得买家成功出售,最后只好决定下架。那个秋天,郭震名下这套房子的行情估价持续下跌,郭震陷入了恐惧资产贬值的焦虑之中:“就好像你在银行里存了50万。然后,你听说其他存了100万的人,账户里的钱缩水到只剩80万,你能不紧张吗?”
稀释的安全感
决心卖房返租的人们,许多人在买房时,也曾从房子中获得过足够的安全感。
林文彬、陈菁夫妇的房子购于2016年。当时,这套40平方米大的小一居室售价270万元。夫妻俩申请了房屋贷款后,为了凑齐120万元首付,还向亲朋好友借了3、40万元。偌大的城市里,这间得之不易的小屋如同一叶扁舟,为二人撑起一片安稳的小小天地。
做卖房的决定时,林文彬和陈菁起初意见有过分歧。
从2021年开始,林文彬就数次提出过自己的担忧。他们购买的是一套“老破小”,建设于上世纪80年代。在新商品房层出不穷的当下,他担心这套“比自己年龄还大”的房子在交易市场中,无法对刚需购房族产生吸引力。万一老房再出现什么状况,影响流动性,更难以脱手。“相当于被套住了,就跟股票一样。”林文彬说。
他觉得未来手里的“老破小”增幅有限,既然如此,没必要冒着亏损的风险死磕那一点收益。因此,他主张卖房套现,赶紧把增值空间不高的房子出售,置换成现金。虽然二人会回到租房的日子,但手头有现金,也就更方便避开增值空间不高的房产,预备下一步的家庭资产重新配置。
妻子陈菁却认为房子虽小,却处处都承载着二人的心血和回忆,舍不得放弃这套房子对于家庭情感的纪念意义。
直到2022年夏季的一个雨夜,陈菁独自一人在家。凌晨两点多,屋内一声巨响,她起身查看,发现阳台在雨水的作用下发生了塌陷,墙皮和石块落了一地,雨水顺着漏洞灌进了室内。她才理解了丈夫的担忧。
后来屋顶的漏洞被修复好,陈菁也同意了林文彬卖房的提议。
如今回头看,林文彬暗自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小阳春”是最后的火热,自此之后,北京楼市不断遇冷。根据北京二手房成交数据,2023年5、6月份后,北京二手房成交量开始减少,10月二手房均价出现了明显的下跌趋势。
一直到疫情期间,郭震仍然对房价行情保有信心,相信等疫情过去,交易市场就能重新恢复火热。2023年9月,房子挂牌出售无果,郭震心理压力极大。有时,他会质问自己当年为什么要买房,有时,他又会责怪自己当初目光短浅,恨自己没有选择在更有升值潜力的地段买房。
房产过往给中国人带来的安全感,正在逐渐消失。连带降温的,还有人群购房的意愿。
现在想来,“一定要拥有一套自己的房”的概念,自小学就植根在严妍心中。2019年买下这间位于东五环外的60平小屋后,她终于如愿以偿,感到了满足。2020年初,她从韩国旅游归来,正好赶上第一波疫情爆发。从机场到小区门口,司机和保安看到她拎着箱子,无不谨慎地对她发起行程询问。当时,她忍不住感慨“有房真好,谁也不能把你从这里赶出去”。
追逐安全感是人们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过去,人们认为买了房,就等于买来安全感。房地产作为支柱行业,不仅带动了国内经济的腾飞,也丰盈了购房者的资产数字。不过,近年来,随着“老龄化”和“少子化”社会的到来,楼市交易市场中的供需关系逐渐发生变化。
确切地说,当下的人们并非不再需要安全感,而是认为在充满不确定性的环境中,持有现金所带来的安全感要比买房更好。
严妍感觉,为了搅动二手房交易,房产中介也在向房主施压。
房子挂牌上架的第一个月里,没有任何买家看房。中介告诉她:“真想卖的话,只能通过低价来吸引买家。”严妍的房子装修精美,房间朝南,还有一扇大落地窗。这也是当初买房时让严妍选中的理由。缺点也有,面积小、距离地铁远。
中介透露给她一个消息:同小区、同楼层、同户型的一间房,已经扛不住行情降了10万元,现在的挂牌价比起严妍要低10来万。几位中介轮番来说服她,表示只要严妍愿意降价,同样的价格一定优先推她的精装住房。严妍观察到,过去挂牌价在550万以上的房子,如今已经跌到520万。并且一个月里,涌入市场的二手房存量就有8000套。眼见房子迟迟不能脱手,她有些着急,内心犹豫。一些懂行的朋友告诉她:就是因为房子卖相好,打出低价更好出手,才能带动小区的成交量,让整个小区的二手房“活起来”,这是中介的惯用手段。
考虑到自己已经比附近小区的挂牌价低了3、40万,严妍没有采取中介的建议。
2023年12月中旬,严妍终于等来了买家,以360万的“高价”买下了她的房子。虽说算上购房时的本金、利息、装修费用,严妍还亏损了大约30万左右。但眼下能卖到这个价格,已经是难得。想到房子曾给自己带来的幸福感,以及变化莫测的未来,严妍觉得,自己可以接受这样的结果。
通过把房子转化为存款,将损失减少到最小,在她看来,这是当下抵抗风险的最佳方式。
重新配置资产
跳出靠房产增值资产的固有模式后,如何用现金经营接下来的家庭资产,是“卖房返租”者们下一步的习题。
卖房后不久,康怡辞去工作,尝试起创业。
2021年,康怡和丈夫曾考虑过去香港发展,被房子绊住了脚步。别说是换城市,就是北京稍远些的工作机会,也会让康怡感到犹豫。他们不愿将精装的房子出租,若为了工作另外租房,又要在房贷的基础上产生额外的费用。
30岁这年,康怡产生了年龄焦虑:“想做的事情却还没有做。有房贷压着,就不敢去打破按部就班的生活。”这套房子,不仅没有让她体会到传统观念中关于“家”的幸福感,反而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与丈夫牢牢捆绑在原地。
卸下房贷之后,康怡才重新拥有了向外探索的自由。充沛的现金存款,给了她从零开始冒险的底气。她想,如果没有卖掉这套房子的话,以自己的性格,大概永远不会迈出这一步。
这两年,严妍的工作一直不稳定。卖房虽然亏损了数十万元,却也缓解了她经济上的压力。
回收现金后,她开始考虑下一步如何安排。理财上,她无法接受基金、股票这类要冒一定风险的投资方式。后来,她在网上看到有人靠200万大额存款,每月产生数千元的固定利息收益,过上了安稳的生活。严妍觉得,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才最契合自己。
郭震还在等待房子脱手。他想着,等春节后赶紧把房子挂出去甩卖,只要不低于购入价,降多少都认了。
以前,他还想通过卖房,将手中的二居“老破小”,换购成一个更新、更大、更好的三居室。
现在他断了买房的念想,觉得“一直租房就挺好的”,至少压力不会这么大,无论是经济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用陈菁和林文彬的话说,卖了房子拿到银行流水的那一刻,他们才发现,多年来省吃俭用还的钱,有一大半都“白给”了银行。
买房6年多来,他们还款近50万。但实际上,里面有32万都是在填利息的窟窿,真正还上的本金只有18万。他们知道贷款会产生一定利息,却没想到数额如此之高。
“如果没卖掉房子,未来还要还掉多少利息?”林文彬心疼自己那些为了利息所付出的劳动,不敢再往下深想。
拿回买房的本金后,他们用这笔钱投了像信托、私募这样的理财。在林文彬看来,普通人的中高风险投资行为,相当于是把个人“钱途”交给了命运。2021年之前,他有过靠投资赚钱的想法,于是通过看书了解了与土地、财政、金融等相关的专业知识。
2021年,他又是看财报,又是分析各种相关数据,而后买下了一支港股。买下这只股票时,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朋友,自己做了很长时间的研究,买这支准靠谱。
他先是投了1万元,没多久,股价开始下跌。按照书上看到的理论,林文彬决定继续加仓8000元,没想后来股票价格持续下跌。这笔钱后来亏掉了近一半,那之后,林文彬不再相信自己能够“操盘”。 “你看了那些理论,最后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林文彬说,“就算赚了钱也是运气好正好撞上,其实涨了你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涨的,跌了你也不知道为什么跌。”
在他看来,楼市也是这么回事。今天的普通人想要凭借仅能掌握到的有限认知一飞冲天,成功率极低。当时代的浪潮发生转变,除了顺势而下,几乎没有另一种选择。
前两年,林文彬还有着将房子与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相勾连的心态,认为买多大的房子,就象征着多大成就。乔迁新家时,妻子陈菁曾提议请一些朋友来暖场,他拒绝了这个建议,觉得房子太小,抹不开面子。如今回想起来,他只觉得过去的自己幼稚而可笑。
比起这些毫无价值的自证,他发现当下具体的生活感受才是更为重要的东西。还贷时,他们舍不得打车,总是坐公共交通出行。手里有了现金流后,2023年年底,林文彬和陈菁安排了广州珠海长隆度假区的旅游。妻子二话不说,掏出手机,就买下了包含门票、住宿在内的园区套票。
若是放在以前,她定要货比三家,费上不少时间细细挑选,才会做下决定。
* 应受访者要求,林文彬、陈菁、康怡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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