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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马驹桥,100多块钱一天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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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文志

值班主编 | 黄茗婷

第一次见到李泽时,他穿着风衣,正躲在屋檐下和周围的人聊天。

李泽不会离开市场太远,因为捡垃圾时,他唯一的资产——一个黑色行李箱就放在空地上、电线杆旁,或者小卖部门口。就像李泽和他的行李箱一样,马驹桥镇也和劳务市场紧紧捆绑着。

马驹桥镇离北京市区的距离刚刚好:它足够远,生存成本与一般乡镇一样;它足够近,招工者抵达这里的时间成本在可接受范围内。这种刚刚好,为劳务双方提供了一种灵活的谈判空间。

这个坐落在北京通州的小镇,居民区和商业街沿着一条凉水河铺开。凉水河对岸有一个庞然大物——GDP超2000亿的亦庄经济技术开发区。这里聚集着大量电子厂、汽配厂、食品厂,以及各式各样的物流仓库,与马驹桥镇隔水相望。

一条凉水河将两个区域硬生生劈开,一座马驹桥却又将两个区域紧紧扣在一起,最终催生出了马驹桥劳务市场。

这,是中国最大的劳务市场之一。在这里,人们能够真切地感受一个流动中的底层社会,无数的故事在这里发生、折叠。

01 流动

马驹桥在六环外。

每天清晨四五点,许多大巴、小客、金杯从北京各个地方出发,穿过亦庄,汇过马驹桥抵达市场。到达时,这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他们在这里,有的是为补贴家用。比如一个敦厚的阿姨,和老伴进城照顾怀孕的儿媳,空闲时会来这找活。她专注于早上的大巴,比较省心,有的大巴嫌她年龄大,她就等着下一辆。

有的是在两份工作的空档中保持收入。一个瘦削的中年人会早上来,不大说话,他上一份工作是清洁工,因为东家转让失业了,他准备天热了去胞弟那帮忙。在下一份工作确定之前,他在这做零工维持生活。

早上六点的马驹桥

每有一辆大巴停下,伴随着一声浑厚的车门开启的气泵声,人们就涌过去,等着门打开。下车的人站在车旁大声报出工作信息,如“日结!打扫仓库!十二个小时180块!管两餐!包接送!”“玩具厂!只要40以下的!八个小时240!押身份证下班结钱!”。

凑上去的人们斟酌着信息作出决断,几分钟后,在又一声浑厚的气泵声后,一切恢复平静。如此几轮往复后,留下的人多是年龄大的、不满意工作的、不谙门路的,继续在空地上聊天。

离开的人则坐在大巴上,向着北京更深的脉络中驶去。

高峰后,市场不时会有招工者开着小货车、私家车过来,还有的骑着共享单车。这类是真正意义上的杂活:搬东西、卸货、砸墙……工作信息也更多元,有的计件,有的只干两个小时,有的冰红茶管够。

到了下午四五点,市场会迎来另一个高峰,仍然是一批大巴,一批中巴、金杯,一批零散杂活的顺序。与早上不同,下午四五点的工作大多是夜班,工资会比早上多10—30块,有的包一顿晚饭,还有的提供夜宵。

晚上九点之后,市场中的人逐渐散去,寻觅着今晚的落脚处,等待着太阳再次升起。

02 一个忘记生日的人

李泽是这个市场里为数不多的,放弃挑选和被挑选的人。

他靠捡垃圾为生,晚上搭帐篷睡在市场斜对面的农业银行外。每天银行上班前,他把帐篷、被褥收拾进一个黑色行李箱,提着到市场空地上去,开启自己的一天。有时候睡过头了,银行开门了,保安也不催他,就站在帐篷旁边,抽抽烟跺跺脚。他就自己收拾着走了。

他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白天捡捡纸板瓶子,卖个五六块钱就够吃饭,运气好捡块铁,能卖一二十块钱。”

没有垃圾可捡时,他就坐在路边台阶上,看着来来往往找工作的人。周围有人时,他会自言自语说些什么,如果有人搭话,一次聊天就开启了,然后就是更多的人加入,人群不时地打趣、大笑。

他曾经在食品厂流水线工作,包吃包住,月薪3600元。家里父母务农,没说过要他打钱(也没说过不要),他也就没有烦恼地活着。流水线生产的是面包矿泉水和可比克薯片,工作中可以随便吃,只要你吃得下。

后来李泽辞了职回家过年,再回来马驹桥时,食品厂已经倒闭了,大门紧锁。然后李泽就开始了流浪生活,持续了一个星期。

李泽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他的身份证是后来乡镇补办的,上面写着2000年出生,他也就按着这个年龄来过活。

他的故事有很多断裂之处,比如有父母却不知道出生日期;回食品厂前为什么没有提前联系;找新工作中发生了什么;从发现食品厂倒闭到当流浪汉之间的决策路径太短了……

小东北则对李泽的故事很不屑,“一个星期?瞎子都说他在这三年了。”

小东北人如其名,个子矮,一米六出头,说一口东北话。平时穿着一件蓝色工服,上面写着一汽-奔驰。他性格开朗,和谁都能聊。他只在马驹桥工作了三个月,但对一切熟门熟路,也认识许多人,包括马驹桥对面三街居民区的流浪汉瞎子老头——他的“情报”来源。

李泽和小东北关系也很好。小东北喝完酒或者遇上别人扔酒瓶时,会悄悄把瓶子捡起来放在市场旁边的变电箱里。这个变电箱已经废弃,但开关结构完好,就成了李泽的储物柜。

两个人在屋檐下躲雨和聊天,大多数时候是李泽对来招工的人发表评价,小东北则反过来拿李泽开炮。有人来招工,大吼了一句“车场!六个小时!180块!”,人群涌动过去,一分钟后达成意向,几个人跟着走了。李泽在屋檐下发表评价,“都坑人,要是四个小时180块,我也跟着去了。”小东北说,“你就在这等吧,六个小时180还嫌低,等三年了也没见你找工作。”

李泽重复起他的故事:“怎么没找工作,去了,人闭了,关门了……”

在经年累月不断地重复中,故事会出现一些新的细节,比如他工作的食品厂是 2015年倒闭的。

03 小东北

与李泽比起来,小东北过得灵活得多。按他的描述,他三个月前来马驹桥,在市场中找工作。有朋友介绍他去奔驰汽配厂上班,他去了,上了一天觉得太累,就跑了。

此后他在市场中试过许多工作,都觉得太累。有人看上他的交际能力,介绍他去当劳务中介,每天坐屋里,靠拉人给工厂赚人头费。小东北拒绝了,因为他觉得“中介都是没良心的干的活”,他有自己的道德操守。后来小东北还是去了劳务中介上班,不过不是干中介,而是给中介公司搬东西扫地。这是他最后的坚持。

有时候遇到新来马驹桥的人,小东北会给出善意提醒,让对方喝酒在自己住的地方偷偷喝,别和外面的人喝,因为喝多了会“熊你”——推搡和辱骂你,强迫你给他买酒。在他的话语预设里,每个来这里的人都会喝酒。

聊天时,小东北总会说起自己手机被偷的传奇故事。

他此前在市场对面的手机店买了个手机,在网吧被人偷走了。他去报警,派出所立了案,给他开了回执单。他临离开时对民警说,我知道你们忙,没工夫找我这个手机,我要的就是这个回执单,有了这个我心里才不堵气。民警说你也不能这么说,我要给你找回来咋整。小东北说,我给你送锦旗,写你名字。

离开警局后小东北聚集了几个朋友商量,双方合计一宿,得出结论:偷手机的人就住在市场周围,他肯定不会把手机卖去手机店,因为手机店的老板都知道这些人的来路,顶多出100块收,而这个手机的实际价值是750块。卖不出去,他肯定就自己用。

此后几天,小东北便蹲守在马驹桥镇主干道的一个巷子口,这个巷子里的出租屋最多,人员最杂。等了几天,小东北看到一个人玩着自己同款手机出来,他上去擒住对方,那人就撂了,说是我拿的。

小东北把他送到派出所,给关了七天拘留。七天放出来后,这人继续在马驹桥活动,遇到小东北时,两个人会不说话对视一眼,时间久了也点点头示意。

手机找回来后,小东北还是给派出所送了锦旗,但因为不知道民警名字,放弃了。

小东北的故事也有断裂之处,比如他是如何来到马驹桥的;为什么没有身份证;他以前喝酒时发生了什么。

对马驹桥镇来说,李泽、小东北以及劳务市场都是闯入者。

04 马驹桥的当地人

如果你以马驹桥本地居民和市场劳务者的身份各自生活一天,会发现二者存在一种时间和空间上的分割。

在劳务市场,最火热的时间是清晨四五点和下午四五点,而居民的生活则是早九晚六。所以,当市场火热、喧闹着时,居民区正处在后半夜的睡梦中;当居民区逐渐苏醒,年轻人出门上班,老大爷坐在门口下象棋时,市场的劳务者们已经在流水线上坐好了。

两个人群没有大规模、正面的交集,只能通过在同一空间中留下的痕迹来观察对方。比如街上越来越多的旅馆招牌,放在路边的自助洗衣机。在劳务者和本地居民中间,一道看不见的藩篱仍然低矮地矗立着,隔离着两个群体。

在隔离之外,双方也在绵软地改变对方。

有时候,居民区的人会走到市场周边,随便找一个看上去利落的劳工,给自己换个灯泡、修个水管。有时候,劳务者会走进街道办和村委会,咨询一些生活问题。

以马驹桥镇的视角来看,劳务市场像是一只意外长出的肢体。它在时代洪流中为马驹桥镇抓住了一些红利、增长和商业机会,但马驹桥镇也必须接受这只肢体带来的负担——环境、安全、生活指数的下降以及犯罪率增长。

这只沉默的肢体和马驹桥镇,以一种共生和对抗的姿态存在着。就像小东北与那个偷他手机的人。

05 招工者

招工者们不喜欢马驹桥。对他们来说,这里的人太奸猾;不实在,还挑挑剔剔。劳务者们对他们的评价也一样。但需求撞在一起时,他们又不得不与对方打交道,在嬉笑怒骂间博弈。

王工是早上七点来到马驹桥的。骑着共享单车,衣服外面套着件黄色反光背心,头上的白色安全帽写着某某建工。

他在建一栋楼,已经建好了第一层,当天缺了人手。他需要八个人,其中四个是“扛楼”,就是把沙子水泥扛到二楼;另外四个人“吊沙”,就是借助二楼搭建的滑轮结构,一桶一桶把沙子吊上二楼。这两份工作薪资差别很大,因为扛楼是重体力活,而吊沙轻松得多,属于杂活类。

王工在人群中将工作内容大喊出来,人群涌过去七嘴八舌,很快有几个人表示愿意去吊沙。有个看起来40出头的中年男人想去扛楼,王工看了看他,说要专业扛楼的。显然他的年龄和体力不是专业的。

王工在市场中显得非常老练、沉稳,带着头头那种威严。人群中七嘴八舌讲价的话语他不理会,只和面前几个有意愿地说,“我丑话说在前头,别到了那干一两个小时就撂挑子了,不给钱哈。最低给我干两车。”

人群中有几个人下定决心去吊沙,王工从随身袋子里扯出几件黄色反光背心让他们穿上,又掏出几份免责协议书,开始在甲方一栏写上自己的名字。人群中有人起哄,怎么还要签字,王工头也不抬就吼,“必须要签,我们正规公司,不签不要”。看到协议书,更多的人退出了人群。

免责协议书的内容很简单,开头是甲乙两栏空白,几个条款规定了双方的义务。甲方的义务是发工资;乙方的义务是干完活,并且上下班遵守交通规则,不酗酒不打架,违反的一切责任自负。

王工签好自己的名字按上手印后,依次递给几个穿着黄色背心的人,他们没有细看,有的甚至都没有看就直接签上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

这份协议书其实有一些程序问题。首先王工签的是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公司名字。其次,签字的双方都没有看过对方的身份证,没有人知道名字真的还是假的。但不管如何,双方达成了合作。

有六个人了,还差两个扛楼的。王工继续在人群中喊着。已经签了合同,穿着黄色背心的几个人则在周围和人聊天打趣,等待着出发。过了一会,其中一个人站定不动,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开始缓慢而坚定地脱下黄色马甲递给王工。王工看了一眼,没说话,收回马甲,继续喊着。只是这一句要的人数比上一句多。

如此几分钟后,又有一个人将黄色马甲脱下,也有新的人过来穿上。那几件黄色马甲在人群中流淌着。终于,在一个时刻,人群中有了八件黄色马甲,王工便带着他们走了,消失在市场的人群中。

和熟练而威严的王工相比,陈怀要稚嫩很多。

陈怀是晚上来的。他27岁,在一个装修公司工作。说是装修公司,但组织形式上更像是一支在外包活的施工队,领头的是他大爷,队伍中有好几个亲戚。他大专毕业后来北京投奔大爷,读过书的他被亲戚们寄予厚望,他也就成了一个小头头,以此锻炼。

他们这次承包了一个娱乐场所的装修,在德胜门附近。上一任老板将这里转让了出去,新接盘的老板要翻新重装,整个场所一千多平,工作量很大。陈怀需要几个人来将地上的旧地毯撕下,但微信上熟悉的工人都没空,他不得已来了马驹桥劳务市场。

陈怀提前到了市场,打量着人群,在心里盘算好了工资待遇:招五个人,工作八个小时,从晚十点到早上六点,工资220块。不管饭不管交通,需要自己坐地铁过去。

到了点,陈怀酝酿片刻,在人群中大声喊出了招工信息,迅速围起了一圈人。人群七嘴八舌地问着工作内容和条件,陈怀一一回应,每新挤入一个人他就要重复一遍工作内容。有几个人表达了意愿,陈怀把他们拉到左侧。

一个黑衣男迅速点出了这份工作的问题:来回路费就要40(实际上是20),工资实际上是180,还不管饭。

有人询问工作细节,比如地毯是一块一块拼的还是整张的、撕完是不是还要装车。有人问如果撕不完是不是要加班,那个黑衣男迅速接过话回应,说肯定是撕到六点就行,脸上的表情带着隐笑,言下之意是在说可以偷懒。

人群很踌躇,但好在愿意去的还是多。几分钟后,陈怀带着确定的五个人走了。

06 未尽的路

除了这些之外,这里还有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有的是遭受巨大变动导致的,有的是身体残疾导致的,还有的是摈弃自我的。

有时候没找到工作或不想工作,他们会试着铤而走险。马驹桥的街边、电线杆、水泥墩上贴着许多小广告招人,有发小卡片的,有在厕所写网站地址的,有招有偿献血的,有写着互助献血实际上也是有偿献血的。

当所有的路走完之后,他们会找朋友借钱,借不到钱便出卖一切能出卖的,手机、耳机、身份证。小巷中各式各样的店铺提供此类服务,可以二十块钱抵押身份证,一百块抵押手机。抵押者需要用更多钱赎回物品。

这实际上是一种螺旋下降的决策:当你没有身份证和手机时,招工者既无法确定你的身份,也无法和你取得联系。这个螺旋底部的结局,是睡在桥洞下,在垃圾桶中翻捡食物,成为流浪者。他们中有的会在某个时刻越过法律边界,然后被送往监狱。

马驹桥劳务市场仍然热闹着。

这天早上发生了一件事。市场周围在翻修路面,围着铁皮和栅栏。施工队伍在栅栏内遗留了一个工具,不知道用途,但明显是一个大铁块。人们发现的时候,李泽正在其他地方捡垃圾,不知道。过了一会,另一个捡垃圾的翻进去捡走了。

李泽回来后,人群拿他开玩笑,说他错过了。结果到了下午,那个捡走铁块的人被带到了派出所。李泽在阶梯旁边和人聊天,哈哈大笑,“你知道这叫什么,死道友不死贫道,让道友先死,我死不了。”

周围的人跟着笑,也有人揶揄,“那是你早上没在,要在,现在进去的是你。”李泽不以为然,说“我有人,进去了,我也出得来。”旁边的人非常不屑,“拉XX倒吧,你要有人,还在这捡瓶子。”李泽笑着就走了,回到他的行李箱那。

人群继续哄闹着。

到了下午,一个白衣中年男人在人群中来回走,大声唱歌。周围的人熟视无睹。

再过了一会,公交车站台围起一群人。起因是一个女人从市场周围某个人手里,200块买了一个古董银元宝。市场里游荡的人认出来,和她说这是假的,是旁边学校(市场旁边的保安培训学校)门口摆地摊的人卖的,三块钱买根数据线就送这个东西,说完哈哈大笑。人群围着,跟着笑闹,女人也跟着笑,脸上带着一点被注视的尴尬。

有人听了一会儿就挤出来,回到自己的小群体中发表评价,“都吹X呢,还200买的,这群人你让他掏100块都掏不出来,都XX睡大街上了。”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小东北已经好几天没出现了,他似乎放弃了中介公司的工作,忙着做些什么。也有可能已经离开了马驹桥市场,就像过去和未来的许多人一样。

小东北曾在喝多后说过一件略带感伤的事。有一次他没钱了,再也逃避不了了,便找了份杂活。这份杂活需要他自己过去,他就登上公交车,向中心城区走去。在从市场通往马驹桥的主干道上,有许多丧葬用品店,越靠近马驹桥和亦庄越密集。

小东北在居民区上的车,他靠着车窗,看着公交车慢慢穿过生活区,穿过那些解决吃喝拉撒的地方,然后穿过市场,穿过找工作的人群,再然后就是穿过许多丧葬用品店。每走远一点,胸口就闷一点,叫人难受。小东北说,“越走越难受,丧葬品店是最难受的,跟死人沾边。你知道死人后边是什么不,是马驹桥,亦庄,还有高楼大厦。”

傍晚,李泽结束了今天的工作。他今天收入很不错,有半蛇皮口袋的瓶子。他拉着小提车,穿过斑马线走去。

他戴着有线耳机,白色的线一直经过整个上身,延伸进他兜里。他有自己的手机和手机卡,那是小东北都没有的东西,因为办卡首先要身份证。

在傍晚的马驹桥,李泽拉着小提车,装着他的生活,穿过斑马线走去。他就这样走着,消失在马驹桥的人流之中。

来源:腾讯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