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满载比亚迪电动车的“开拓者1号”抵达德国,日本经济新闻借用日本开国的“黑船叩门”,形容这艘身长200米、载车量最高可达7000台的白色巨轮[2]:
在汽车发祥地欧洲,打破“太平梦”的不是黑色汽船,而是运输纯电动汽车、的巨大白色船只。
比亚迪“开拓者1号”在深圳港小漠国际物流港,图片来源:新华社
相比中国新能源车供应链的成熟程度,中国车企的远洋运输能力相对不足,直接导致2023年运输船租金创下历史新高,达到疫情前(2019年)的七倍[2]。
作为老牌汽车强国,日本市场的进口车份额在过去30年里从未超过10%。美国福特、德国欧宝、韩国现代相继从日本撤退。得益于本国强大的汽车工业,日本对进口车常年维持0关税——包括中国电动车。
可能也正因为如此,日本对汽车行业的任何微妙变化,都显得格外敏感。
比亚迪崇拜
白船叩门不久前,比亚迪的海豹车型拿到了“2023年日本风云电动车大赏”的冠军[3]。这个奖项由日本电动车充电器供应商Enechange发起,联合网友、汽车媒体、电动车从业者共同票选。
2023年,日本最畅销的纯电车前三名被日产包揽,分别是日本版五菱MINI“日产SAKURA(樱花)”、日产LEAF(聆风)和Ariya(艾睿雅),其中日产SAKURA去年卖出了37140辆,占了日本纯电车销量的40%。海豹其实排不上号。
虽然早在1999年就打入日本内部,带着BYD logo的铲车在日本也是有口皆碑,但比亚迪在乘用车市场的存在感很低。
日产SAKURA
然而海豹拿奖后,“比亚迪太棒了”与“恭喜比亚迪”的声音此起彼伏出现在社交媒体平台。
自2022年正式进入日本乘用车市场以来,日本媒体报道比亚迪的评论区中,经常会出现“了不起,充满了尖端技术”、“比日系车更精致”这样的褒赞。
比亚迪仰望发布会的直播间中,还有不少日本网友对其激情膜拜,一些彩虹屁让中国读者看完,多少有点难为情:
一部分日本网友疯狂追捧比亚迪的同时,另一部分日本网友正在流下恨铁不成钢的眼泪。
对“中国新能源汽车崛起”的讨论,不断地渗透到日文互联网世界的各个角落,一位70多岁的日本网友还在YouTube的相关视频下,进行了一番对日本制造业的深刻反思。
相对日本网友在互联网语境下的情绪化色彩,日本学术界和产业界反而正襟危坐,冷静地审视比亚迪的入场。
去年,日本最大的出版社“日经BP社”把一辆比亚迪海豹拆了个底朝天,撰写了一份A4尺寸494页的详细报告,该书售价88万日元,约合人民币4.5万元[4],能买半辆比亚迪秦。
这本书详细描述了比亚迪海豹的动力总成、机壳(车体)、车身、电子设备,连内饰件、前挡泥板和车顶内衬都没放过。日经BP社也发挥了出版社编辑写腰封放飞自我的传统,钦定的官方标语是“世界第一的EV制造商”。
相比出版社,财大气粗的丰田的一口气买了比亚迪汉、唐、海豚、元PLUS在内的几十辆车逐一拆解研究,并且以月薪9500元的价格,专门雇佣中国留学生来翻译各个零部件上的中文标识[6]。
考虑到比亚迪2023年在日本的纯电车销量只有1446辆,其收获的关注与市场表现明显不在一个区间。
比亚迪带给日本产业界的冲击,更多来自一个汽车强国在电动时代的阵痛。
游移不定的技术路线
2021年,曾主导丰田主力车型凯美瑞的首席工程师胜又正人,宣布加入广汽集团担任首席技术总监,不仅收入比日本高出一截,还有专门的翻译和司机。当然胜又正人表示这都不是自己去广汽的主要原因[7]:
“希望与年轻、充满速度感和活力的大家一起工作。这是入职的决定性因素。”
中国车企从日本产业界招兵买马已经是公开秘密,比亚迪在日本的销售公司BYD Auto Japan的社长东福寺厚树,就是在三菱和大众征战了40年的汽车老将。
面对人才外流,日经中文网也忍不住翻了翻半导体的旧账,暗示殷鉴不远[7]:
1990年代后半期以后,很多电子企业的半导体部门出现巨额亏损。技术人员大量离职,而接盘的韩国三星电子贪婪地学习技术,实现了飞跃。
与半导体产业“非情愿的战败”不同,日本汽车业的隐忧,更多在于技术路线面前的游移不定。
过去近三十年,日本汽车工业的转型可以划为三个阶段:
(1)押注混动,独木难支。
丰田普锐斯是全球第一款销量过500万的混动汽车,由于混动车有两套动力系统,结构复杂,成本高昂,加上丰田严格控制专利,大多数车企只将其视为过渡技术。
换句话说,恰恰是因为日本车企在混动技术上的优势过于明显,以至于其他经济体都不愿推广这条路线。日本内需市场太小,外部市场不接受,难以成为主流。
(2)试水氢能源,无法解决成本问题。
2014年,丰田推出量产型氢能源车Mirai,续航和定价都优于同时期的Model S。但由于氢能的储运和使用成本,氢能在市场最大的乘用车领域始终无法普及。
相比充电桩的就地取电,直到现在,储存和运输依然是氢能源车产业化的最大问题。
2021年,磷酸铁锂电池成本大概为0.65元/Wh,三元锂电池则为0.9元/Wh,而氢燃料的平均成本依然在2元/Wh以上。直到今天,全球所有氢能源乘用车销量还不到5万辆。
(3)转型纯电,反复横跳。
丰田的电动化转型路线,很像一部决策者意志不断摇摆、战略制定反复横跳的戏谑史:既要做纯电车,又不愿意放弃燃油车。一边卖电动车,一边说着“混动也是新能源”“喜欢有汽油味的车”。
马斯克还送了丰田章男一部跑车
今年1月,丰田章男再次向纯电动路线开跑,称纯电车的上限是30%的市场份额,剩下70%的大头仍将是混动车、氢能源车,以及燃油车的天下[13]。
丰田章男似乎没错,2023年,丰田的汽车总销量再创新高,达到1123万辆,连续四年成为全球销量最高的车企,利润相当于7个比亚迪,今年初,丰田成为日本有史以来市值最高的企业[12]。
迷茫的供应链
2023年,电动车龙头特斯拉的市值原地踏步,反而是丰田暴涨了80%。
与之对应,丰田电动车年内的销量仅有10.4万辆,占总销量的1%还不到,与当初定下的目标还有近35倍的距离[12]。
对于丰田这个老牌车企而言,多个技术路线同时发展的确是相对稳妥的方案,资本市场也用真银白银给丰田章男投了赞同票。但对日本汽车工业来说,丰田反复摇摆的杀伤力体现在产业链上游。
“既要又要还要”也许不影响丰田的销量,但会给产业链带来一个严重的后果:终端产品的技术路线模糊不清,上游的供应商就无法确定投资的方向。
去年4月,《日本经济新闻》采访了前日本经产省官僚古贺茂名,经产省定位类似中国的发改委+工信部,古贺茂名在里面干了30年。在访谈中,古贺茂名就提到了这一点:
所有车型都要做,供应商就要对所有方向投资,这是巨大的负担。
松下曾是全球最大的动力电池生产商,作为特斯拉最核心的供应商,双方展开了一段长达十余年且维系至今的深度合作。
两者在内华达州共同投资建立了电池工厂,松下核心产品1865和2170锂电池,也是特斯拉走上神坛最重要的一块垫脚石。
和诸多零部件一样,电池非常依赖大规模的生产降低成本。 同 时,和燃油车的“三大件”不同,电动车的零部件标准化程度更高,也就更依赖生产规模推动的成本控制。
但在中国和韩国公司不惜亏损扩张产能的同时,松下却在扩产上犹犹豫豫。之后,松下的市场份额逐渐被宁德时代、LG和比亚迪赶超。
古贺茂名
古贺茂名把这口大锅结结实实的扣在了丰田头上:
如果丰田早点切换到电车,松下就会在电池上加大投资,供应商也会停止燃油车零部件的研发。
古贺茂名的说法代表了日本产业界的某种共识:即便如丰田章男所说,纯电车只有30%的市场份额,那么其上游产业链的附加值也未必会留在日本。
而这种附加值的转移正在大规模发生:
日本电产(NIDEC)的小型直流无刷电机全球市占率排名第一,但由于缺少下游需求,日本电产将所有电动车关联业务都搬到了大连分公司,大连的技术人员规模几乎等同于日本国内的骨干研发基地[16]。
另一个例子是日产的电池部门AESC。
由于订单的不确定性,AESC被打包卖给了中国风电巨头远景集团。有点讽刺的是,当日产的电动车型姗姗来迟,电池供应商是中国公司欣旺达。
2019年6月,丰田宣布将向宁德时代和比亚迪采购电池,这是丰田历史上首次向中国供应商采购核心零部件。
截至2023年,宁德时代和比亚迪的全球车载电池市占率已达到36.8%和15.8%[18],高傲如丰田,也不得不向海外供应商伸出橄榄枝。
关于不能过于激进的向电动车转型,丰田章男的说法是为了保护供应商,但他最终没能保护任何人。
北京车展上丰田和腾讯的握手,似乎也在重复这样的故事。
尾声
目前,比亚迪在日本已经上市了两款车型,分别是紧凑型SUV ATTO 3(元PLUS),售价45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21.2万),以及小型电动车海豚,售价363万日元(约合人民币17.1万)。
作为对比,Model 3在日本售价约为26万人民币,比亚迪在日本并不算廉价车。
在日本公众舆论中,对比亚迪持负面态度的观点不在少数,“跟中国沾边的我都不买”也颇为主流。但日本产业界迫在眉睫的焦虑却无比真实,无论纯电动是不是汽车的答案,电力驱动一定是未来的方向,转型的速度也许会比想象中快很多。
壮士断腕的传说凤毛麟角,优柔寡断的代价常被低估。
对比亚迪来说,唯一的坏消息可能是,日本人已经开始吹小米了:
来源:远川科技评论 微信号:kechuangy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