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618电商平台疯狂卷低价下,各大商家被逼到了生死线边缘。越来越高的退货率快把他们逼疯了,尤其是做女装的,有的退货率能干到80%甚至90%,也就说卖出10单实际成交的只有一两单。
沉没成本不可估量,一位干了6年的老电商人,亏了小10万后决定及时止损,更多的商家则还在苦苦煎熬着,想看看把同行都卷走了是不是就能赚钱了?
作者李丹 编辑陈芳
退货率越来越高
“我们送运费险的,我帮您预约上门取件哦。”在屏幕上飞速敲出这些传达善意的文字后,对方回来一个“好”字,林鹏不由地松了一口气。这意味着,不久前卖出的那件男士Polo衫,几天之后会被寄回来。虽说搭了往返运费,但好歹比钱货两空强。
林鹏是一个从业10年的老电商人,如今在淘宝开着家男装店。10年间,林鹏先是卖女装,之后改卖家具,最后做起了男人生意,“主要想着退货率能低点儿”。但今年以来,他家退货率节节攀升,已经到了“基本没法盈利”的50%的生死线;其本人,已把姿态放到了尘埃里。
“都没空考虑退货率了,但凡有客户想退货,只敢小心询问,要是平台识别出啥负面信息,会直接给买家弹‘仅退款’选项,不光赚不到钱还得搭钱。”林鹏无奈道,如今他所在的不少商家群,“退货”是高频词,背后写满挣扎与无奈。
不久前,“某电商女装商家吐槽退货率高达80%”话题一度引发热议。大致情况是说,有网友爆料,自己朋友的女装网店,618期间销售额将近1000万元,但扣掉仅退款的350万元、退货退款的380万元,再刨除各项成本开支,预计亏损50万元到60万元。
虽然女装退货率向来比其他品类高,但市界和多位不同平台、不同品类的卖家交流发现,今年以来,退货率翻倍、畸高几乎成了行业通病,不分品类。
陈力勤3年前开了家淘宝店,卖医疗器械类产品,因为买家需求相对明确,退货率一直控制在2%到5%。今年还没过半,退货率一路猛涨,已经超过了30%。几天前,有买家找来,要把半年前买的血糖仪给退了。陈力勤本来没答应,但没过多久发现,平台已经强制退款了。
木子卖了16年太阳眼镜,因为性价比相对较高,退货率常年在15%上下浮动。两个月前,有人陆续下单,前后买了将近2万元的货,“说是要在闲鱼上卖”。前些天,对方又以“闲鱼不好卖”为由,一股脑退货拿回了1.5万元。
“都确认收货了,而且还是两个月前的订单,平台竟然都让退。”木子虽然气愤,但也无能为力。平台“纵容”的次数多了,木子眼瞅着自家退货率直接翻倍。
在抖音卖女装的齐堇,因为同时踩上“女装”“直播电商”两个大坑,如今“退货率超90%是常态”。买家退货的理由千千万,有说买来没用的,有说不好搭配的,也有说别家更便宜的;至于齐堇据理力争的“平台规定七天无理由退货”,对方也都“巧妙化解”:出差了,家人签收的自己不知道,忙忘了……理由繁多。
对于卖家们来说,退货率从来不只是一个数字。背后牵扯的各项成本费用支出,因为退货率变高影响到的店铺考核,难以避免的货损等等,最终都会拉低利润,甚至导致亏损。
林鹏算过一笔账,每产生一单退货,看得见的成本就得10元左右:运费险和扣点,加起来5元左右,买方一下单,这笔钱就划给平台了,不给退。另外,发货需要的快递费、包装费,拦截快递的费用,加起来将近5元,也都打了水漂。如果考虑货损、各项边际成本,成本会更高。
“50%的退货率,算是我的盈亏平衡线。”林鹏告诉市界。相当于,他每卖出10单货,只有5单交易成功,但这5单的利润得覆盖掉全部10单的成本。目前,林鹏在盈亏之间苦苦挣扎。
更多商家则指出,很难估算出退货率畸高造成的损失。服饰店主万佩佩表示,刨除看得见的成本,订单背后的人工、租金、水电等等,都算损失。随着退货率提升,还有可能影响店铺体验分,获得的自然流量减少,运费险也会随之增加。陈力勤则坦诚,3年前退货率低那会儿,假设他一年卖100万货,能赚20万到25万,如今已经缩水至10万左右,“这还是在不涨价、不降低成本的情况下”。
电商生态在逐渐恶化
在电商世界里,买卖双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矛盾如此尖锐。
不久前引发热议的“某电商女装商家吐槽退货率高达80%”的话题下,一边是卖家排队倒苦水,吐槽各路羊毛党、白嫖党;另一边的买家大多表示不解:难道不是卖家自己货不对板、以次充好?要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买回来又折腾退换货呢?
高鸿业在杭州管理一家直播创投公司,过去两年尽调过数百家直播电商和供应链公司。他告诉市界,在如今的买卖双方对立中,平台似乎美美隐身了。“不可否认,有些商家的确存在问题,但良心商家也不少。”只不过,平台内卷,竞相出台的各项政策,时刻考验着人性,也加速了某种恶性循环。
万佩佩记不太清楚,究竟从哪个明确的时间节点开始,电商生态在逐渐恶化。但她记得自己6年前刚入行那会儿,就是稀里糊涂做起来的。“那时候没有那么多包邮,大家虽然赚的不多,但是基本上卖一笔就能赚一笔,利润积攒就比较快。也不用花钱买付费流量,很少有运费险。”
再之后,各大电商平台齐刷刷站上跑道,一边喊着“低价”口号,一边出台各种政策“鞭策”商家完善服务。
多位卖家表示,如今各大平台不仅有比价系统,低价商品也会获得更多的流量倾斜,“越便宜流量越高”。随之而来的是低质、货不对板等问题,“没关系,有运费险,只需要动动手指,快递员直接上门取货,钱也由商家出”。价格一低再低,退货率屡创新高,很难说孰因孰果。
2023年底,拼多多市值超过阿里,给行业带来了不小震撼。同年12月,淘宝变更“争议处理规则”,主动向买家侧靠拢,甚至祭出了“仅退款”大杀器。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不少卖家发现,自家的退货率越来越高,动辄翻倍。本身就受退货问题困扰的品类,如服饰,更是“直接干到80%、90%不在话下”。其中,又以女装为甚,有人吐槽称:“现在的女装,连狗都不想做了,又累又惨。”
胡杨经营着一家美发产品店,今年年初,有买家找来,说他家“染发剂不上色,白头发依然存在”,还附上一张有白头发的照片。因为对照片的真实性存疑,胡杨要求对方提供更多证据,被拒绝,随后平台客服介入,退货申请秒过。等胡杨转头找平台讨说法,得到的回复是“已经再次核实”。
6月刚入夏那会儿,有买家主动联系上林鹏,想把去年冬天买的一件羽绒服给退了。短暂权衡过后,林鹏欣然同意了。“反正最后都会吃亏”,林鹏表示,比起退货,他更怕对方闹,平台介入,最后不仅钱货两亏,还影响到店铺经营分,“这是直接和流量挂钩的,可能今天一个买家投诉成功,明天就没流量了”。
女装店主许凯则是被“仅退款”弄怕了。有买家因为“尺码不对”要求换货,收货后再次申请退货。因为店里本身不包邮,许凯想让对方承担第二次发出的运费,没承想对方直接投诉“衣服有臭味”,许凯不仅落了个质量问题,还被平台扣除店铺保证金,充当来回运费赔付买家。
“坦率来说,如今各种看似奇葩的退货理由,以前也有。只不过,以前卖家可以拒绝。有证据,大家都不怕的。”许凯无奈表示,现在更像是,平台规则只约束了卖方,“等于前期和售后的损失都是卖家承担”。
当前,618大促接近尾声。开了6年淘宝服饰店的万佩佩选择冷眼旁观。据万佩佩回忆,从2020年开始,淘宝推活动的频率明显提高了,基本上一个月一次,之后是一个月两次,今年基本成了“活动结束2天就开始新活动”。通常是,活动还没结束,凑满减的买家就开始退货了。
今年5月份,万佩佩得知,以后参加平台活动得强制运费险了,“先是女装品类强制,后来变成了全品类”。思虑再三,万佩佩决定不用退货率赌销量。“520之前的退货率就已经接近50%了,还得处理时不时冒出来的各种莫名其妙的退货退款。要是参加618,很多凑单的消费者因为不需要承担成本,从提前退款变成收到退货,又得进一步加重成本。”
6年老店开不下去了
“老电商人,快要干不下去了,怎么办?”
如今在各大商家群、社媒平台,卖家们忍不住相互倾吐困惑:退货率越来越高,平台使劲卷低价,已经看不到尽头和希望了。其间,也有些卖家调侃,“卷到同行都消失,是不是就该盈利了?”
齐堇属于决心离场的一波。今年是齐堇做电商的第6年,去年,因为退货率实在太高,齐堇亏了“小十万元”,目前正在清库存,等清完就关店。
木子也想潇洒离场,但奈何负担太重。“现在的情况是,店里已经不赚钱了。一来,得压低利润空间,做低价,这样才有流量;再加上各种罚款,退货扣的运费,每天都是在白折腾。”但木子还没法关店不做,“毕竟干了10多年,库存堆成山,如果现在关店,那些库存就成了废品,卖不上价。”
一个颇有戏剧性的场景是,前两天木子和在她店里拿货到闲鱼卖的买家聊天,对方告诉她,因为是88VIP会员,对方甚至能靠退货赚钱。“大致的情况是,如果是88VIP会员退货,从商家那里扣的运费险,会单独给买家,平台负责出退货邮费,如果投诉‘质量问题’,则是卖家出邮费。”木子表示,据她了解,如今这种情况还比较普遍,“买一堆产品回来,留几个,剩下的都给退了,还能赚些运费险”。
再对比看商家们因为退货率高企叫苦不迭,甚至纷纷离场,也着实有些讽刺。
在万佩佩的记忆里,网购曾经是百花齐放的。“以前有不少稀缺性的商家,卖外贸瓷器、盘子的,卖日系尾单的,还有些卖奇怪玩意的店铺,现在都没了。”万佩佩甚至不知道这些商家去了哪里。
齐堇则称,因为退货率太高,今年以来,合作的不少工厂都不怎么开发新款了。“相对来说,越是基础的款式,退货率越低。”
整个电商世界,似乎在发生某种细微但持续的变化。最明显的两个标签,一个是狂卷低价,另一个是退货率高企。至于说单一化、标准化,只能算得上衍生品。
在这个“新世界”里,平台无疑是受益的一方。5月中旬,阿里巴巴集团披露2024年第一季度财报,其中有几个关键数据:淘宝、天猫线上GMV及订单量同比双位数增长、88VIP会员数量同比双位数增长、客户管理收入同比增长5%。
“快递业肯定也是开心的。”高鸿业听说,有些快递站老板甚至故意弄了小号,专门找有运费险的商家薅羊毛。“如果是真的,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另外,保险公司也是妥妥的赢家,“退货率越高,商家就更得买运费险”。
至于消费者在整个链条中,究竟处于怎样的位置,到底是受益者还是受害者,或许得因人而异,且留待时间检验了。
林鹏表示,面对高企的退货率,以及由此导致的利润变薄,商家通常有两种选择,一是降低质量,也就是消费者吐槽“货不对板”的主因,二是加价,“一直加到能盈利为止,不管退货率多高”。毕竟,“现在物流成本基本没得降,2块钱发全国,能缩减的只剩商品本身的成本了”,但加价的路子不好走,加多了就没人买了。
更早之前,面对消费者抱怨的女装发货时间变长、价格变贵,也有从业者解释:正是因为退货率居高不下,卖家只能转换思路,重新设计商业模式。假设卖出1000件衣服,那就先只生产200件,全部寄出去,几天之后第一批用户陆续退货,商家再把这些退回来的衣服寄给第二批用户,以此类推。当然,退货过程中产生的各项成本,也会被加进衣服价格里。
“在动辄80%退货率的环境下,最后能活下来的只有这种模式。”知识型创作者卢诗翰称其为退货经济学,也是极端买方市场之下的“一种畸形的商业模式”。
“平台的意图从一而终,都是为了盈利,只不过从前是卖方市场,商家意味着流量,如今是极端的买方市场,买家等同于流量。”在陈力勤看来,如今,平台的很多举措看似站在买家一方,但买家能在多大程度上受益,或许还有待商榷。
(文中林鹏、陈力勤、木子、齐堇、万佩佩、胡杨、许凯为化名)
来源;市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