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虎藏龙》里玉娇龙的困境

@透明人間的蒸气：因为郑佩佩重看了「卧虎藏龙」，发现以前看得很不仔细，居然错过重要信息。（可能其他观众一直知道，只有我刚刚知道。）

在武当，碧眼狐狸和李慕白的师傅江南鹤上了床，但是江南鹤仍然循传男不传女的传统，没有教她武艺。

这就是为什么玉娇龙会在李慕白要收她为徒的时刻，说：“武当是酒馆娼寮，我不稀罕”。也是为什么俞秀莲告诉她小虎在武当等她时，她拍案而起：“你们都是一伙的，合起来给我下套”。玉娇龙非常清楚李慕白对她的欲望，再和她师傅碧眼狐狸的经历对应上，所以她从始至终视武当为一个圈套。

我错过这个信息，是因为它是在眼花缭乱的打斗中被碧眼狐狸说出来的。“我入了他的床闱”这话在影片中没有加粗。就这样轻飘飘地飘过去了。

胡金铨的武侠电影理论：“如果情节简单，那么风格的传达将更加丰富”。

「卧虎藏龙」有胡金铨式的简单情节。在简单背后，却又掩藏着十年前一段公案：“碧眼狐狸为何杀了江南鹤？ ” 而李安和王蕙玲保持简单的方式，对这个悬念不加粗，不划重点，消解故事的悬疑感。让一切不喧哗地发生。

通过这种方式，电影也完成了一点耐人寻味的含混。到底是妖女碧眼狐狸性贿赂了江南鹤，还是德高望重的江南鹤诱奸了碧眼狐狸？

不管怎么说，影片通过玷污江南鹤的形象，也玷污了李慕白的形象。让他的复仇不够正当，让他收徒动机变得猥琐，也让他背叛了俞秀莲的深情。

最初，李慕白对俞秀莲只肯打哑谜。直到他察觉了自己对玉娇龙的欲望，他开始赤裸裸地对俞秀莲表白。他对俞秀莲没有隐瞒真相：“我无法压抑我的欲望。我想和你在一起……” 俞秀莲很欣喜，她以为自己是李慕白的欲望。谁知李慕白接着说“这样坐着，反而比较平静”。原来她只是李慕白的平静。李慕白利用俞秀莲压制他对玉娇龙不洁的想法。这种坦白对俞秀莲何其残酷。

故事这样发展下去，李慕白应该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了。但是电影又用死亡和死前的表白保全了他的偶像金身。这是导演对李俞的慈悲。尤其是对俞秀莲的慈悲，因为李慕白终究没有变成小人。他还是止乎礼的君子，所以她多年的等待不是一钱不值。

这样的慈悲也给了碧眼狐狸。即使她要杀掉玉娇龙，故事也没有否认她对玉娇龙的真情。碧眼狐狸死前的话：“玉娇龙，我唯一的亲，唯一的仇”。而李慕白杀死碧眼狐狸的那一刻，玉娇龙也有真实的心痛。

按照李慕白给俞秀莲的解释，如果他不收玉娇龙为徒，玉娇龙将成为江湖大患。—即玉娇龙将成为碧眼狐狸，江湖上一个彻底飘荡无根的妖女。但碧眼狐狸这个妖女也有她想依附的亲人，那就是玉娇龙。

从头到尾，碧眼狐狸有两件事焦虑，一个是玉娇龙出嫁（“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一个是被江湖寻仇（“麻烦进了家，就是真麻烦了”。）。俞秀莲斥责玉娇龙：“我们唯一的一点平静也被你打破了”。而碧眼狐狸又何尝不是。玉娇龙偷宝剑，于是碧眼狐狸再不能隐藏身份。她决计和玉娇龙相依为命，再去江湖中漂泊，玉娇龙也不肯做她的归宿。玉娇龙向她隐瞒了武功（玉娇龙说“是怕你伤心”。）但对碧眼狐狸而言，是她在不知知觉中失去了对玉娇龙的掌控。从各种意义上，玉娇龙抛下了她。

因为要保持“情节上的简单，风格上的丰富”。所以「卧虎藏龙」并不凸显悬念和因果律，情节好像有很多“半路杀出”，很多“意外”。但细看每个情节都互相牵扯，环环相扣—

玉娇龙偷宝剑，并非一时起意，是俞秀莲跟她说：“玄牝剑法是非要这把剑不可。”
玉娇龙不去武当，是因为碧眼狐狸早就揭露了武当的真相。
俞秀莲顺便回镖局遇到玉娇龙，是因为她追踪玉娇龙路过镖局，而镖局本来就是玉娇龙的目的地。

也许，玉娇龙曾经把俞秀莲视为她唯一可能的落脚地。尽管两人间有罅隙，所有人中只有俞秀莲懂一点玉娇龙。碧眼狐狸情感极端，不容任何迂回曲折，于是没有懂她的天分。李慕白把玉娇龙视为一个不加管教就会为害江湖的叛逆少女，是下一个碧眼狐狸；而俞秀莲知道“那个人没有那么傻”。
俞秀莲看清楚了玉娇龙野性难驯之下的理性。但俞秀莲是独善其身的人，没有救济她的情怀。影片一开头，玉娇龙就有意地向俞秀莲袒露她的困境，俞秀莲并不想听。

玉娇龙的困境是，她习得了绝世武功，了解自己是一个天才。所以她没有办法再委屈自己，嫁做人妇。她对碧眼狐狸袒露，当她知道自己武功已经盖世，她感到害怕，因为她不知道天地间她该往何处去了。因为武艺超群，她没有了自己的位置，拔剑四顾心茫然。

对玉娇龙来说，嫁人是不可能嫁人的。
武当这样的名门正派，她已经看清楚，是酒馆娼寮。
和碧眼狐狸一样颠沛流离，“那个人没有那么傻”
她只看到一种也许还算不错的结局，就是成为俞秀莲。所以她故作天真打探俞秀莲的江湖生活，俞秀莲没有回应她的期待。告诉她江湖并不好玩。

玉娇龙总是说：“我只是想玩玩”“随便玩玩”。说玩是因为她没有计划，没有目标，没有明天。只有绝世武功催促她离开她原本的位置，就像宝剑召唤她从官府小姐的生活中脱轨。

玉娇龙最后纵身一跃。是导演/编剧拒绝给她的困境一个虚构的答案。罗小虎是故事里唯一单纯的角色，因此他只是一个玉娇龙欲望和自由的象征物，实际上，他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