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内心柔软而善良的人呐

@闫红erlintu:歧视链无处不在,比如在马圩子,老光棍是人们怜悯同时也有点轻视的对象,而在所有老光棍里,我小舅姥爷处于歧视链最底层。他亲哥也就是我大舅姥爷说起他来,都要叹一声:“这辈子白活个人”,意思是他毫无用处,毫无建设,窝囊糊涂地过了一生。

在大舅姥爷眼里,就算是老光棍,也要成为老光棍里的翘楚。他自己本人就是。

我妈有三个舅舅,二舅最精明,虽然同样出身破落地主,“家庭成分高”,还是想办法娶了妻生了子,有了热热闹闹的一大家人。

大舅和小舅,也就是我大舅姥爷和小舅姥爷,都打了光棍,老兄弟俩没分家,搭伙过。

他俩有点像《熊出没》里的熊大和熊二,大舅姥爷精明强干,样样来得,小舅姥爷正相反,一辈子活得像个笑话。在他们村,一提起我小舅姥爷,人人脸上都会露出轻松愉悦的笑容,不知道想起小舅姥爷诸多轶事里哪一桩。

他比较著名的一个梗叫做“好山芋叶子揉的糠”。话说有次大舅姥爷叫小舅姥爷去集上买些干山芋叶子回来——山芋是吾乡常见经济作物,叶子晒干了可当干菜,类似于干豆角。

小舅姥爷去了半天,买了回来,大舅姥爷打开看是一包糠,还卖了个叶子的价。

大舅姥爷大怒,脱了鞋就去砸小舅姥爷,小舅姥爷一边躲闪,一边分辩:“人家说了,这是好山芋叶子揉的糠。”大舅姥爷差点没哭出来,一生要强的他偏有这么个傻弟弟。

自此“好山芋叶子揉的糠”就成了他们村过不去的梗。我那年休学,跟我姥姥去马圩子。晚上他们家总坐着许多闲人,村里还没通电,单身汉的家是天然会所。小舅姥爷舀糠去喂猪时,有人吟唱般地说:“好红芋叶子揉的糠啊。”一屋子人都笑了,小舅姥爷那张苦脸上也露出笑纹,被大舅姥爷翻了个白眼。

我后来想,小舅姥爷不明白叶子是叶子糠是糠吗?也许知道,他太老实,问了一下,人家给他个答案,他就接受了。我为啥会这么想?因为我有时也会这样,不敢问,怕问出自己应对不了的真相。有许多蠢,本质上是弱,这么一想,忽然就和当年的小舅姥爷共情了。

小舅姥爷更著名的笑话,大家都是私下里讲,但笑得更厉害了。这个事,就是小舅姥爷的婚事。

改革开放后,“家庭成分”不再是脸上的红字,村里的单身汉也开始想解决自己的婚事,有一种途径是找个从外面带回来的女人。

所谓“带回”,是从极其偏远的外省山区“带回”。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有些地方还有人不能吃上一口饱饭。本地人跑过去,巧舌如簧,将江淮农村描绘成人间天堂。女孩子被蛊惑,跟了他们去,被“介绍”给那些单身汉,他们收一笔不菲的中介费。

说来跟拐卖也差不多,不同处也许只是,“带回”的女人不完全失去人身自由。马圩子姓氏混杂,相互间勾心斗角,用我姥姥的话就是,谁也见不得谁好,不会全村齐心协力看住一个女人。

只是,来都来了,所见纵有落差,可能还比家里略好;再说,中间人就算不赚这个差价,路费得有人出吧。尽管女子是被诓骗来的,但在人家地盘上,哪敢反驳呢;还有第三点,她们这么跑了出来,家也难回了。种种顾虑之下,大多选择妥协。生儿育女之后,除了口音,和村里人没有太多差别。

苦命人到哪儿都苦,知道挣扎无益,便不挣扎了。小舅姥爷是老实人,不会招揽这种事,但这天,有人主动上门了。

也是村里人送来的,是一对外乡男女,南方口音,自称兄妹,说是两人去北方投亲,半路上盘缠用完,还迷了路。现在打算让妹妹就地嫁人,“哥哥”拿了彩礼继续前行。他们跟人打听,人家都说小舅姥爷人好,家里也还过得去。

听起来很离谱,那年月不稀奇,有很多年,一丁点儿物质依然能够决定一个女人的一生。

据邻居说,女人不能说多俊,但长得喜兴,笑眉笑眼的,小舅姥爷动了心。大舅姥爷疼弟弟,加上作为长兄的责任感,愿意成全他。

这省吃俭用的老兄弟俩,咬咬牙拿出三千块,给那个“哥哥”彩礼之外,还办了一场酒。我去马圩子时,村里人笑着对我说:“你小舅姥爷当时高兴的啊,买了好大一盘炮,脸上的笑就没收起来过。”

女人也是见人满脸笑,笑了半个月,人不见了。在马圩子,这是一件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你太想娶老婆,就有可能遇上“放鹰”的,谁也不能说自己一定就逃得过。到这时,村里人对我小舅姥爷还是一种设身处地的同情。

有天几个男人在一块儿叙话,有人笑道:“三千块睡了十五夜,你这一夜要划二百块。”千不该万不该,小舅姥爷低声嗫嚅道:“哪有,一次也没睡过啊。”

男人们强烈震惊兼好奇,纷纷问小舅姥爷究竟,小舅姥爷知道再朝下说对自己很不利,但情势所迫,也只得说出女人以各种理由不让他近身,包括但不限于来月经、肚子疼等等。那时已过端午,小舅姥爷都是抽点稻草铺在地上睡的。

男人们从目瞪口呆到哈哈大笑,觉得这个人傻到无法同情,小舅姥爷在“好山芋叶子揉的糠”之外,又落了个“三千块买个肚子疼”的名头,村里人说起来就会笑得前仰后合,男女皆然。

大舅姥爷气死了,气他们老兄弟俩的积蓄打了水漂,也气他这弟弟实在太笨。就有了开头那句感叹。

能干的大舅姥爷一度来城里打工,我爸安排他到一个招待所去看大门。这份简单差事,被大舅姥爷干得活色生香,他工作勤谨,哪怕是深更半夜,有人叫门便应声而起。人家会送些废品给他作为回报,他整理后卖掉,是一份日常小确幸。业余时间,他学会修鞋、修自行车,手艺居然很精湛,附近的居民有需求便来找他,又是一笔收入。

可惜后来招待所出新规,不再雇佣七十岁以上的员工,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大舅姥爷临走前推荐了小舅姥爷。

有大舅姥爷珠玉在前,招待所负责人欣然接受了小舅姥爷。小舅姥爷来到城里,心里只有一个字是“怕”,他害怕大街上的车水马龙,用不好抽水马桶,但最让他怕的,还是人。

招待所的人来来往往,他没法像大舅姥爷那样认清楚,人家交代他的事,他也听不明白。有天一个女人将自行车停在门岗旁,对小舅姥爷说:“我去办个事,你帮我看着点啊。”小舅姥爷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女人已经走了。

过了大半天,女人回来了,问:“我的自行车呢?”小舅姥爷惊惶地看过去,果然不见了。女人不依不饶起来,说小舅姥爷看丢了她的车,甚至说是小舅姥爷叫来“同伙”偷走了。

情急之下,小舅姥爷跪倒在地,涕泪横流,指天发誓,说他绝对没有偷自行车……

乱成一团时候,我爸来了。我爸问那个女人:“你有没有把自行车交到他手上?”女人说:“但是……”我爸不容她说下去,又问:“他有没有收你看车费?”女人才张嘴,我爸说:“也没有吧。那你自行车停这里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是看大门的,不是给你看车的,你这属于敲诈勒索,是违法犯罪你知道吗?”

女人瞪着眼睛,索性拍着大腿撒起泼来,一个男人推着自行车走过来,正是那俩“失踪”的自行车。原来女人的丈夫经过此处,看到自家的自行车,猜到是老婆停在这里的,竟然没打招呼,摸出口袋里的备用钥匙骑走了。办完事送还回来,正赶上这场混乱。

女人的羞惭自不必说,这场无妄之灾将小舅姥爷吓得够呛,当下吵着要回去。我爸稳住他,让他再适应一下。不想没几天,小舅姥爷遇上了更大的麻烦。

这天深夜,一个住宿的客人喝多了酒,从窗户里爬出来,顺着管道就要往下爬。声音惊动隔壁客人,把小舅姥爷喊了来。小舅姥爷叫那人别下来,他不理睬,闭着眼睛继续下,眼看着就要到地面,脚一软,踏空摔下,被人送到医院,医生诊断为骨折。

这个客人住了两天院,打了石膏,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一瘸一拐地跑到招待所吵闹。说是那天小舅姥爷没有尽到职责,要小舅姥爷赔偿他损失。

小舅姥爷差点又跪下。好在有人报了警,不多会儿,警察来了,把这个人和招待所负责人一起带走,让他们自行协商。

经此两劫,小舅姥爷觉得城里危机四伏,他一刻不得安生,铁了心要回乡下,我爸只好随他去。

他回到乡间,继续老老实实地活着,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放羊、喂猪、拔草、施肥……闲暇时,他歪在床上看书,每每看得忘我。

他有一个没刷过漆的白茬箱子,满满都是书。我在马圩子时,经常扒拉那个箱子,都是《三侠五义》《岳飞传》《水浒传》等等,每一本都包了书皮,毫无破损,只是被摩挲出了一种包浆般的油润感。

我拿了一套《岳飞传》去看,看完再换别的。我掉进了一个演义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还有一个熟人,就是我小舅爷。不管是饭桌上,还是在他拿铡刀铡猪草时,一聊起书里的人与事,一向寡言的他,眼睛不由得发亮,话也稠了起来。

王侯将相、三教九流,仿佛都住在他家隔壁,他更熟谙那些刀枪剑戟,知道有神通广大的人怎样与各自的命运狭路相逢……两者对照,很难说,他对哪个世界更投入一点。我猜,就是这种投入,让他不为现实中的不如意所伤。

当然他见识不高,认为武则天妲己都坏,但也就那么一说,并不觉得她们就该死或者怎样。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恨意,像一棵小草,无力又无辜地面对这纷纭世界。

毛姆说,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小型避难所,“培养阅读的习惯能够为你筑造一座避难所,让你逃脱几乎人世间的所有悲哀。我说‘几乎’,是因为我不想夸张到说阅读能缓解饥饿的痛苦,或者平复你单相思的愁闷。但是一些好的侦探小说和一个热水袋,便能让你不在乎最严重的感冒的不适。”

毛姆这话说得很好又很有分寸,许多时候,阅读像一根救命稻草,将你从不幸的泥潭里打捞出,这种不幸不一定是惊涛骇浪般悲惨的命运,还包括平庸乏味。我不太聪明的小舅姥爷,窝窝囊囊的小舅姥爷,通过阅读避开这种不幸,阅读不但能让他多活一个维度,还让他变成一个始终保持温柔之心的人。

我妈总是会忆起,小时候,这个小舅舅对自己的疼爱。后来我姥姥帮他领养了桃子,我在另外一篇文章里,写到过他是怎样将小小的桃子捧在手掌心里,给这个被遗弃的女孩让我看了都眼热的爱。一个人心里有那么多爱,一次次感受过爱的幸福,就不算白活一场吧?

甚至于,他在村里人眼里沦为笑柄,不正是因为他的温柔良善吗?他相信了放鹰者的谎言,尊重女子的意愿,不是因为他笨,而是尽管知道世道险恶,他也无法对他人施加一点暴力,这辈子对他来说最难的,就是欺负人。

他胆小、羞涩——在我们家看电视,每次看到男女亲热的镜头,他就会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低下头去,我爸说起来就要笑。

他是这样一个没有一点侵略性的人,稍遇恶意就一溃千里。他只能生活在熟悉的村庄,在哥哥保护下。但是他还是在内心建立起一个开满花朵的世界,我不觉得他的存在,比那些强悍粗糙的人更没有价值。

他没有做错过什么,被欺骗、被辜负不是错,倚仗强力,欺凌与剥夺他人才是错,小舅姥爷在这世上,只施与过爱,从未作过一点恶。也许我小舅姥爷是笨拙的,但他笨拙地将一个信条坚持一生而从不动摇,这何尝不是他平凡的伟大?毕竟,这世上有的是无能又凶恶的人。

就在几天前,我一生受苦受累的小舅姥爷辞世,享年八十三岁,这笨拙善良的人,必然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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