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今天早上看到一篇帖子,是浙江大学城市学院的蔡渊迪老师写的,他在高校开三门课,《古代汉语》《中国古代文学》《中国古典文献学》。这三门课的考试,学生及格率都不到70%,学校让他写个说明,并提供整改方案。
要提供整改方案,就表示学校认为他这三门课都教失败了——要是你教得成功,为什么不及格的学生那么多?蔡老师也很生气,写了个帖子,意思是,我是不行,你们另请高明吧。他还举了例子,有一道题问《孔雀东南飞》的男女主人公,答对的学生不到一半。他说,难道我以后考试,就让大家默写《静夜思》吗?
我转这条帖子,发了个朋友圈:“教高校学生还真不如把想教的东西放在网上,谁想学谁自己来学。要是我出考试题,能考30分的都是优秀学生。当然,像我这样的人在高校里是绝对混不下去的。学生水是正常现象,不水反而不正常。”
我非常理解蔡老师。又想,如果我在他的位置上,该怎么做呢?我可能会把试卷出成选答题。先来60分的压惊题,默写“床前明月光”“锄禾日当午”“一去二三里”“白日依山尽”,题目全从九年义务教育的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上找。再出两道符合我对普通学生期待的题目,80分。最后,出一两道能真正体现高水平的题目,每道100分。这样,卷面是240分,学生只需要任选其中某些部分做就可以了。
如果学生真的对课没兴趣,不要紧,“锄禾日当午”你会不会?再不济,我出20以内加减法。如果及格率还不够,学校让我写说明,我把不及格的试卷拿给学校看,甚至晒到网上,连同小学一年级的课本。“锄禾日当午”你及格不了,应该不应该?
有人说,这会不会对认真的学生不公平?不会啊。如果你觉得让你答“锄禾日当午”是对你大学生身份的侮辱,你完全可以跳过第一部分,只答第二部分。第二部分答得足够好,你可以考到80分。但你只答第一部分,最多考60分。如果你觉得自己是优秀的学生,可以连第二部分都放弃,只从第三部分选一题答。如果你不是瞎蒙,第三部分任意一题,只要你答得不是太离谱,能答对一半,我直接给你满分。这样的学生应该得到鼓励。
我这样做的初衷是,鼓励好学生,鼓励真正愿意学习这门课的学生。但对没兴趣的学生,我不勉强,放你们过。而且,既然是放水,那就让学生知道自己在这门课上的到底有多水,这也是一种合适的教育。
在高校里,不仅学生怕挂科,老师也怕。挂科的学生多,学校就会认为老师水平不行。因为老师怕,学生反而放心大胆地不学了。我上大学的时候,大部分课程真是一塌糊涂,有些垃圾得要死。有个教授博导,开一门课,一大半时间是让博士生上,他上的少数几节,是在课堂上给学生放他在加拿大访学时到处旅游的照片。
还有的课程,是老师让学生分成小组,轮流上讲台汇报,汇报完,课也就结束了。考试基本上是交论文。大部分学生的课程论文都是网上抄。我那时候真是傻,傻不拉几地去图书馆查各种资料,花费了十多倍的时间写了一篇,结果没有人家随便抄的分数高。但这种经历也让我长了教训,让我明白,老实干活在很多时候是行不通的。你不要以为老师和学校告诉你的规则就是真正的规则,那些只是表面文章。
有个本科老师,第一节课就严禁同学在课堂上开手机。他说,“我自己的手机,上课绝对不开,我希望你们也一样。”就因为这一句话,我对这个老师心生敬意,打算认认真真学他的课,考个高分,虽然我根本不知道那门课有什么用(现在知道了,确实没用,如果拿学分不算的话)。但我实在没想到,没过几节,他就开启了轮流汇报的模式,扔给大家一本电子书,让同学分组翻译,依次汇报。我不知道那本书由学生翻译之后,他会不会拿去出版。我那时候只是大二,英语四级还没考,根本看不懂书上说的都是啥,但也借着百度翻译前言不搭后语地翻完了。其中不太会翻的句子,有些干脆直接略过。我绝不是特例,大家的英语水平都这样。如果那本书最后以他的名义出版,译者写着他的名字,我也完全不奇怪。所以去年我看到华中农业大学黄某若是怎样让学生从图书馆里抄别的书拼成教材,我一点都不奇怪。很多时候,这不就是常规操作、基本操作吗?
我刚才想说的“实在没想到的”还不是轮流汇报,而是学生刚开始轮流汇报的时候,他就坐在第一排靠门的位置,上课没多久,他的手机就响了,他赶紧跑出去接。接完回来,学生继续汇报,没一会儿,他手机又响了,他又出去接。第三次出去接完电话,他可能有点不好意思,跟学生解释:“商务要出我的一本书。”意思是,有必要慎重对待。
我们当时还有个专业英语老师,是刚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年轻海归。他在课堂上讲的内容我至今还记得的只有两点(这已经超过了所有本科专业课,但没超过微积分等数学课):一点是,老外比中国人更显老,老外超过六十就像老头了,中国人到七十岁还不显老,但老外老到一定程度就不会再显老,而中国的老头会一直老下去,超过老外。另一点是:苏格兰人穿短群是不穿底裤的。
这两点虽然和专业关系不大(我的本科专业是规划),但我觉得多讲这些还好,起码还能记住,专业知识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除了课程内容,我印象最深的是学期的最后一节课上,他对大家说了一句话:你们有谁想出国留学的,可以告诉我,我会让你们成绩高一点。那个老师很适应体制,没过几年就当上了985学校的院长,已经是领域内重量级人物了。他带的第一个学生是我当时的室友,现在也是领域内有分量的学者,职称和职务早超过了当时教我们的一些老师。
所以我回过头来看蔡渊迪老师的帖子,既同情他,又觉得他身上可能还残存着传统人文学者的迂阔。比如他帖子中说:“我当然可以降低考试难度,……那学生对于一门课的基本知识要求怎么办?当一个从我们这里毕业的学生走上工作岗位、面对考研试卷时,他的古代汉语、古代文学知识不过关,影响到升学率、就业率了,怎么办?”
我觉得蔡老师是完全多虑了,而且把自己的课想象得过于重要了。很多人考研要考数学(包括我当时),但我敢说,能考上的人90%是在考研之前自学数学或者报了辅导班的原因,而不是因为他们在大一大二时上过数学公选课。就算一个学生考研要考《古代文学》,你觉得是他按照目标学校的考试大纲和历年试题去复习更重要,还是听你的课更重要?如果说学生不爱学习,那为什么考研辅导班赚那么多钱?你讲的课如果真的对考研大有帮助,要考研的学生难道不来旁听你的课?
如果说学生不考研,要出去工作,你觉得他学习《古代文学》《古典文献学》有什么用?哪个用人单位招聘时候会问《孔雀东南飞》的男女主人公是谁?知道《孔雀东南飞》的男女主人公,又对一个学生工作能力有多大帮助?这是网上随手一搜就能搜到的,固然有些对文学敏感的人(比如我)在高中时候就记住了,因为无论历史课本还是语文课本上都有,但我完全理解那些上高中没记住或者当时记住后来忘了的人。忘了很正常,因为人家不是学这个的料。对这些东西不敏感,也不像你这么有感情。你学这些,教这些,有学校给你发工资,学生记住焦仲卿、刘兰芝,有谁会给他们发工资?不要以为上过《古代文学》的本科生超过一半记不住《孔雀东南飞》的男女主人公就意味着他们水平不行,如果你有机会去问问国外的汉学家,以及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的博士,照样有超过一半的人答不出这道题。如果你对此感到惊讶,那你就太不了解行情了。
他们当然绝大多数应该听过《孔雀东南飞》的名字,但未必意味着他们有义务记住其中男女主人公叫什么。记住这两个名字很可能对他们的研究没有任何帮助。比如他是研究明清小说的,忘记焦仲卿的名字真的会对他的研究有任何不利影响吗?如果把这种知识点看成学生有必要记住的东西,恐怕需要反思的是自己。自己的知识结构是不是早就过时了?自己掌握的方法论和肚里的学术地图是不是早已陈旧不堪?但又难以放弃自嗨的情结,认为自己所知道的就是重要的,学生也有必要有义务记住。
其实真不是这样。99%的学生不会重复你这条人生道路。剩下1%复制你的道路的学生,恐怕更加不幸。他们的本科就比不过你,面对更卷的学术体制,他们找不到教职。他们努力去记住搜索引擎和AI能够一秒钟给出答案的东西,在未来更像是个笑话。就像在今天去教人打算盘,以为那是数学。
如果我在16岁的年纪碰见蔡渊迪这样的老师,很可能会欣赏他,并且成为考出高分的学生之一。我当时的语文老师不是那样。我虽然本科是规划专业,学校也开了半年《大学语文》。任课老师是中文系一个教授,他在课堂上基本上是讲段子,也就是文学掌故,但都是烂大街的那种,比如“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和“不明财主弃,多故病人疏”。那些我在中学时候就都看过,关键是,这种段子非常庸俗。就像写诗的人去写藏头诗。
那时候的我当然谈不上祛魅,总觉得“大学教授当然是有水平的”,于是怀疑他深藏不露。就在下课后恭恭敬敬走到讲台,说想看看他写的格律诗。他说:“我写的诗啊,就是:我们大家学雷锋,吃饭不要一窝蜂。”我还愣着,他已经收拾好手提包,夹起来走了。我当然知道他这是开玩笑,但他的不屑和轻佻让我觉得自己完全不被尊重。时隔多年,我当然更能理解他了。这可能也是他被迫的选择。要么那样子,要么像蔡渊迪老师这样。当一个人对待工作过于认真的时候,很容易成为病人。
大学不知道学生很水吗?老师不知道开的很多课对学生没什么用吗?很多老师是知道的。但是,游戏规则下需要这样子,他们适应了。有些事情不值得认真对待,人家也根本不要求你认真对待,你只是自己认真对待也就算了,关键是你强迫学生也认真对待。学生值吗?学生傻吗?学生不知道这些东西对他们的意义和帮助吗?学生是知道的,但老师不知道。或者不愿意知道。
老师当然不是没有智力知道,而是一旦面对这一点,就会觉得自己不值。自己几十年的所学,简直像一堆破烂,没人要,卖不出去。事实是这样子吗?也不全是。世界上总有对你重视的东西感兴趣的人,但高校老师有必要知道,那种人大概率不会刚好出现在你的课堂上。你愿意去寻找的话,更应该去别的地方寻找,而不是在自己能领钱的地方。别人给你钱,是要你按照别人的游戏规则办事。没有必要赋予自己在意的东西过度的崇高意义,高看它往往只是因为自己就会这个。这种崇高感也是很庸俗和廉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