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张佳玮:《西游记》改编得好不好,是一回事。
许不许改编,是另一回事。
我觉得《西游记》是中国所有古典小说里,最适合放开改编的——这本书本就是个大改编,揶揄当时已有的一切宏大设定,一整本轻盈的大玩笑。
玄奘西行取经,是历史上的真事,佛家传奇。好,那就安排一只猴子一只猪一个沙和尚,陪着玄奘去取经。
百姓崇奉的玉帝宝座?好,偏要让一只猴子来折腾,而且“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雨神四海龙王?好,偏要让他们被个猴子搅得头昏脑涨。
大禹治水的定海神珍铁?好,偏要让这玩意变成个猴子用的铁棒。
道家孜孜以求成仙得道的金丹?好,就让猴子如吃炒豆一般吃了吧!
西王母与蟠桃,都是传说中的神品?好,就让猴子一口一个吃了玩吧!
天高高在上吧?圣人了不起吧?那就让一个猴子齐天大圣吧!
天上宫阙是玄妙难问的吧?好,那就让一只猴子去闹一闹!
唐僧一个志诚君子?好,那就让西梁女国国王和蝎子精,女追男,倒追着玄奘要成亲吧!
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是道家传说?好,那就让青牛变成个妖怪,用金刚镯为害人间吧!
国王尊贵?生病要请御医?好,那就让猴子化作个医生,给朱紫国国王玩悬丝诊脉;再用锅底灰和马尿,给国王治病!
八十一难到了雷音寺,如来居然会替弟子们索要贿赂!
猪八戒够能吃,那就当净坛使者吧?
佛教道家、仙人神话,一切高尚的、认真的、严肃的、庄重的,都变成了猴子与猪的玩笑。
本来艰难庄严的旅途,一路变了游戏:这可以解释许多“为什么孙悟空不够强”的矛盾设定。孙悟空一路过去不是斗战胜,是解谜题变戏法,是“老孙的买卖上门了”,是一场大游戏。
车迟国,明明可以直接把三个妖怪打死,猴子偏要哄三个妖怪喝尿,跟人家比猜东西,比砍头下油锅。
没事就喜欢钻进铁扇公主、黄眉怪和狮子精的肚里,喜欢变成孩童去骗金鱼大王。
明明可以抢了小妖的葫芦,却要变成道士搞装天的把戏。也要变成总钻风,去骗小钻风。
他的法术,比如定身法、变化和瞌睡虫,都不是横扫八荒的破坏技,却是游移躲避的手法。
他被十万天兵围困,与二郎神大战,到最后也是玩变化:你变条鱼,我变只鸟,最后还变了个土地庙之类:大兵当前,玩捉迷藏。还跑去灌江口扮二郎,只为了说句便宜话,“这庙已姓孙了!”
我觉得最体现《西游记》精神的瞬间,是狮驼岭之役,师徒们被捉住,妖怪吩咐,要蒸和尚吃了:
“小的们,着五个打水,七个刷锅,十个烧火,二十个抬出铁笼来,把那四个和尚蒸熟,我兄弟们受用,各散一块儿与小的们吃,也教他个个长生。”
生死之际,猪八戒都慌了,孙悟空的反应却是:“不要怕,等我看他是雏儿妖精,是把势妖精。”
妖怪要蒸猪八戒,“不好蒸,剥了皮蒸。”
猪八戒赶紧嚷:“不要剥皮!粗自粗,汤响就烂了!”
老怪吩咐:“不好蒸的,安在底下一格。”孙悟空就说了:“八戒莫怕,是雏儿,不是把势。”
沙僧:“怎么认得?”
孙悟空:“大凡蒸东西,都从上边起。不好蒸的,安在上头一格,多烧把火,圆了气,就好了;若安在底下,就不好蒸了。”
性命交关时节,孙悟空还在讨论蒸东西该放最下格还是最上格?
整本《西游记》,充满了类似的文字游戏。猪八戒见了寿星都要玩梗,孙悟空当医生都要玩梗;妖怪和小妖,总是大惊小怪彼此斗嘴,就是背了妖精皮的山大王和喽啰。
比起《封神演义》一本正经的斗法斗阵,比起《三国演义》“鼎足三分浑如梦,后人凭吊空牢骚”,《西游记》轻盈得多。从头到尾,就是场“Tom哪怕追到了Jerry,大家也知道不会真有人死掉”的喜剧。
《西游记》最后一回,明说唐僧出发时是贞观十三年,十四年后归来,小说原文:
太宗笑道:“久劳远涉,今已贞观二十七年矣。”
——正史,贞观只有二十三年。
《西游记》的作者,不会不知道这细节:古代人对年号,尤其对唐朝贞观这种传奇朝代的年号,比我们习惯公元纪年的这代人,要敏感得多。
但还是这么写下来了,且全书出现过许多次唐僧的出发点,“贞观十三年”,如果想改,早就改了。
所以《西游记》本身是个半开源小说,尽可以放开编。三界六道,揶揄世情,悲欢离合,这里都有。整本书都在告诉你:
“可别太当真了!没什么是神圣的!这可是个猴子和猪都能取经都能成佛的、贞观都能有二十七年的虚构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