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郞心自有一双脚,隔江隔海会归来

@冷风过境i:《一代宗师》是一部几乎每年我都要翻出来看一遍的电影。

王家卫和徐浩峰都讲过一代宗师的创作意图,他们想通过一群武术宗师的命运,来铺开一段历史。

而我想讲讲武术界之外,那个时代更多一代宗师的故事。

1950年,叶问从佛山来到香港,以教拳为生。妻子张永成领取香港身份证后返回佛山,谁知大陆与香港边境封闭,夫妻俩一别永诀。

《一代宗师》的开始,叶问回忆他从7岁学拳,拜师陈华顺,师傅亲手给他系上一条腰带,告诫他,一条腰带一口气。以后他就凭这一口气,撑过了宣统、光绪、民国、北伐、抗日、内战,1950年去了香港。

与妻子分别前,叶问许诺说:郞心自有一双脚,隔江隔海会归来。

可是,一个人武功再高,在大时代里,也只能做浮萍草芥。电影的最后,叶问离开时的回头,与妻子翘望中的含泪,画面叠加在一起,凝固住渺小人类在巨大命运前的卑微。

叶问说:我踏出第一步的时候,我以为有一天会回来,想不到那次是最后一面。从此我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回头无岸。

他在香港落脚的一条街,早已开满了南下武师的武馆,大家为了多收一个徒弟,多挣一份口粮,整日踢馆比拼。叶问与宫二夜晚走在街头,宫二抬头看着那些武馆的门匾,感慨说:这不就是一个武林。

叶问与宫二的初识,相遇在1936年佛山的金楼。宫二的父亲宫宝森在退隐之前,想完成最后一个心愿。他一生做成的三件事之一,是将北拳南传,如今他想用自己的名声造就一番时势,把一个南方拳师推上风口,让他将南拳北传。

叶问成了宫宝森的接任者,但个人太渺小了,即使是一代宗师,也造不出时势,反而会被大时代卷入其中,推过来推过去,最后纷纷跟着落潮被推上南方边陲的香港孤岛。

叶问来到香港时,形意八卦拳的李存义与宫二也流落至此,八极拳的一线天也辗转来此。

他们是南下武师中的几位,白手而来,生计维艰,叶问开了武馆,宫二开了医馆,一线天开了理发店。

宫宝森想南拳北传、北拳南传的大同理想,在香港一叶小岛上,被生计所迫开馆授徒的南北武师们自动实现了。

南下的武师们无意种下的种子,却不知道结出的花,后来会开上银幕。

1950年前后,像叶问一样来到香港的还有许多人,他们中也藏着一代宗师。

钱穆比叶问更早一些来到香港,他两手空空,唯有心头传承中华文脉的念想不绝。在朋友帮助下,钱穆创办了新亚书院,经费捉襟见肘,勉力惨淡经营,有一阵钱穆犯了严重的胃溃疡,余英时来看望他时,看到钱穆孤零零躺在一间空教室的地上。

当年抗战期间,为躲避日军炮火,钱穆随西南联大流亡大半个中国,在奔波多难中他写成《国史大纲》,以此振奋国人士气,且要求大家要抱有“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如今人到香港,传扬中国文脉的心愿并不改变。

金庸的心愿也不曾改变,他于1948年就因工作赴任香港《大公报》,当许多人南下香港时,金庸选择北上,他进京谋求外交官工作,这是他自少年时代就怀抱的志愿。但接见他的领导告诉他,他的过往履历并不合适,失望的金庸只好怏怏回到香港,继续在《大公报》就职。

在大时代的夹缝中,香港成为许多时代弃儿的落脚之地,彷徨与无根的失意感,弥漫在金庸们的心头。在《大公报》报馆里,与金庸做同事的还有梁羽生。

梁羽生当时仍叫陈文统,就像金庸当时还是查良镛。1950年年底,大年夜那天,《一代宗师》里,宫二约叶问叙旧。而这一年年底,梁羽生匆匆从香港赶回广西老家,人到中途,被朋友劝返,从此他留在香港谋生。

除了武师与文人,南下香港的还有形形色色的人。大半辈子都在上海生活的中医名家陈存仁,也随波逐流去了香港。他在弥顿道开了一家诊所,继续行医看病。

《一代宗师》里,国民党特工追杀一线天,一路追到香港。电影之外,也有人留了下来,他们成立的社团,后来在香港搅风搅雨。

许多人南来时携家带口,8岁的黄霑就是这样随父母移居香港,他读书的学校,李小龙曾是校友。

李小龙去叶问的武馆拜师学艺,黄霑则读书习乐,投身文艺创作。等他们长大时,各路南来人马已于纷纷扰扰间找到安身立命之处,发光发热,交错交融,将一片孤岛变成了传统文化蕴藏的港湾。

叶问传灯无数,咏春拳因他而起,因他而盛。

钱穆的新亚书院,成为香港中文大学的前身。

金庸与梁羽生开创了新派武侠的传奇。

陈存仁除了行医,还在报纸上开连载,讲民国往事。

这群时代弃子们经营起的文化土壤,滋养出了黄霑与李小龙这样集传统与国际的年青一辈。那一段时光里的香港,其实是传统中国折射下的海市蜃楼。

也是在这样的草台初创中,倪匡于1957年来到香港,他从染厂工人做起,慢慢进入报界、电影界、出版界,开始了他的人生故事。

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带着他们的光与热,后来竟异曲同工汇入同一条河流,那河流从南流向北,从1980年代一路流到我们很多很多人的成长记忆里。

这道河流,叫做香港电影。

叶问的咏春拳,源出严咏春女士,传于梁赞,继于陈华顺,在叶问手中,被传向世界。

《一代宗师》里,宫宝森对叶问真诚的说:叶先生,今日我把名声送给你,往后的路,你是一步一擂台。希望你像我一样,凭一口气点一盏灯,要知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灯就有人。

其实,南下诸人,从叶问到钱穆,从金庸到陈存仁,谁不是凭一口气点一盏灯。

只是大家传递的灯,意外在香港电影上开了花。

李小龙是叶问诸多弟子中的一位,当李小龙与电影工业合在一起,咏春与中国功夫成了世界瞩目的流行文化。

倪匡是出色的编剧,他撰写的《精武门》剧本,为李小龙量身塑造了“陈真”,从此铸就经典。

黄霑大口汲取着南下前辈们栽种的文化果实,其中就包括钱穆深厚的家国情怀,他为《上海滩》谱写了一阕穿越时光的词,而上海滩的历史顾问,正是陈存仁。

金庸与梁羽生,为香港电影的繁荣提供了最丰盛的故事养分,培育出一代代影视红星与经典影像。

甚至《一代宗师》里追杀一线天的特工,在真实时空里,他们组建的社团,像有毒的罂粟花一样,很长一段时间都与香港电影共生共存。

叶问的传艺事业惠及香港电影,许多龙虎武师一身功夫,在香港电影中上下腾挪。反过来,叶问与咏春最终也被香港电影反哺。

咏春拳在无数港产动作片里大放光彩,洪金宝导演并主演的《赞先生与找钱华》,用硬桥硬马将咏春魅力拍得明明白白。

更不用说叶问,最终以主角之姿,出现在《一代宗师》里。

电影里的叶问,取胜宫宝森之后,言辞熠熠生辉,他说:“其实天下之大,又何止南北。勉强求全等于固步自封。在你眼中,这块饼是一个武林,对我来讲是一个世界。所谓大成若缺,有缺憾才能有进步,真管用的话,南拳又何止北传。你说对吗?”

南拳不止北传,南下也不止做弃子,大时代搅动风雨,但人的意志与韧劲同样很足,无论身在何处,总能找到一片瓦檐栖身,只要心头还有热劲,就不会停止发光。

我喜欢《一代宗师》这部电影,它蕴藏着一股很浓厚的历史情绪,那是一代人奋斗与发光过的余晖,是交织在香港电影中也间接微醺过我们许多人少年时代的酒,是一段记忆。

我们今天总是感慨港片没落,王晶这样的商业片能手也只能不断炒四大神探与跛豪们的冷饭。当倪匡过世,香港四大才子只剩最小的蔡澜,大家又是一阵唏嘘。这是因为那个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汇聚的人杰并非一地,而是一代人。

诸葛亮在《后出师表》里对刘禅说,蜀中的大将,如五虎上将与魏延们,本是昭烈皇帝数十年间从九州大地上纠集聚合而得,一旦人生无常,岁月催人,蜀中以后就再难有大将了。

“自臣到汉中,中间期年耳,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余人,突将、无前、賨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余人。此皆数十年之内所纠合四方之精锐,非一州之所有;若复数年,则损三分之二也,当何以图敌。”

叶问说:郞心自有一双脚,隔江隔海会归来。但因时代风云震动,人杰集聚于一时一地,最终盛开于香港电影的盛会,也已是过去几十年的故事了。

退出移动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