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 年代,国门初开,极少数的外国人深入中国,甚至来到我的家乡云南。那时候一张白人的面孔走到哪里,就会被围观到哪里, 从早到晚不知道要收获多少声「Hello」。人们奔走相告,呼朋引伴来观赏昆明话所说的「洋老咪」。
这种事情等到了 1990 年代的时候已经几乎绝迹,大理三塔下的白族大妈们拿着纪念品,操着生硬的英文和洋老咪砍价,言辞之间毫不客气,态度上绝不退让,和对待国内游客没有任何区别,哪里还有什么尾随围观一类的事情。
我以为事情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才对,人和人之间这样相处才对。
这两天看到韩国人趁开放签证去上海旅行,沪爷要专门开豪车上街给韩人一点震撼教育,无数人为此叫好;看到美国人未雨绸缪,在封禁 Tiktok 前涌入小红书搞「寻找我的中国间谍」行为艺术,一堆人又觉得与有荣焉,嚷嚷着小红书要接下这波「泼天富贵」。
在我看来,这都是在谋求某种他人认可。韩国人没看到自家豪车,自己的富足就无法获得认可。外国人不来纯国产 App 玩,自己的互联网产品/文化就无法获得认可。那为什么要韩国人或者美国人来认可呢?
这两年「求认可」已经发展为一种病态,甚至都变成了中文网络世界的流量密码。只要是一个老外对着镜头赞美任何关于中国的食物/治安/清洁/城市治理的话题,就会收获一波流量。有个叫伏拉夫的人,每次眼球都快爆出来一样以极为欣喜的口吻宣称「咱们中国的 XX 又牛屄了」,我都觉得受到了极大惊吓,像是见到大只牛蛙在真空泵里说话。
不断有类似内容出现,说明有流量。有流量,说明需要老外认可的人不在少数。一样东西究竟有没有价值,这些人可能无法自己直接判定,必须要通过观察一个老外是否赞了惊了震了哭了跪了吓尿了才能间接确定。
为什么?因为内心认定外国人比中国人更为高级,所以他们的认可更有说服力?还是说,他们的认可比周围的人认可更让自己有成就感?
说实话,我对于这种需要认可的心态整体上都不大能够理解。一个人过着怎样的生活,是他自己的事情,不需要谁来戳个章。午餐方便面加个卤蛋,也要端着碗跑到人民广场吃给大家看,期待看到几个老外因此咽口水,才觉得称心如意,我就觉得这人的脑袋需要搞一下泄洪工程。
是不是在我们的周围,存在着一种叫做「薛定谔的生活」?就是说,某人拥有一种生活,自己去观察这种生活时,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片虚无。但是把这种生活展示给别人看,尤其是外国人看时,外国人一旦开始观察,这种生活就立即显露出来,放射出万丈光芒,闪瞎一切氪金狗眼。这样一来,虽然这个人看不到自己的生活,但是他可以通过闪瞎的眼睛间接得知自己生活的价值。
所以,我们可以得出两个结论:1、这种生活存在与否,取决于谁来观察,但是一旦有人观察,就会改变生活本身,让它在消失和显现之间切换。2、对于拥有这种生活的人而言,他自身是无法直接感知这种生活的,一定需要一个外部的观察者,否则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在盛装出行还是满街裸奔。
那我就会认为,如果你有一辆豪车,这辆车别人看不到就不存在,或者没价值,这就说明这辆车根本不存在,拥有了等于没拥有。正常来说,交钱买车你就拥有了一辆车。但是对于需要认可的人而言,还需要同时买下城市,买下街道,买下目瞪口呆的路人甲乙丙丁作为背景板,它们才能赋予车子存在,赋予车子价值。而后者是无法交易的,所以有车等于没有,根本无法向自己证明。
同样的,TikTok 也好,小红书也罢,它们正处于巨大的痛苦之中。因为它们夹在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两个国家之间,这两个国家之间存在着摩擦,于是 TikTok 和小红书此刻就在体验这种巨大的撕裂和挤压感,它们的用户此刻也正在体会着因此而来的冲击和眩晕。
这是个时代悲剧,网民、互联网公司乃至开放的互联网空间,被主权国家按在地上摩擦,人们流离失所,无所归依。中外网民的来去之间,和 App功能无关,价值无关,成功与否无关,又有什么值得骄傲或者是满足的地方?失去用户的一方就当真难过吗?得到用户的一方就当真快乐吗?我看未必如此,它更像是不断抛起的烫手山芋,狙击手激光瞄准器照在人额头上的小红点,哪里是什么泼天的富贵?这种「富贵」又有什么值得得意和自豪的?
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总是需要他人认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要把人分出三六九等,也许,他们最不相信的那个人就是自己。或者说,他们自身早已经丧失了感知和判断的能力。正如日本喜剧演员北野武用自嘲的方式发动的群嘲那样:
他买了一辆豪车让司机开着,自己打一辆出租车在后面跟着,然后把脑袋伸到前排,拍着司机的肩膀说:「看,前面那是我的车,很屌吧?」。
来源:槽边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