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多年万马齐喑,激光雷达终于等来了春天,但春光的分配并不平均。
禾赛交出全年盈利财报的同时,海外的同行正在成建制退场。德国老将 Ibeo 自 90 年代就战斗在激光雷达前线,但在德国汽车工业危机爆发前带头破产,剩下的一点家底被美国公司 MicroVision 收入囊中。
可惜 MicroVision 自己也连亏五年,身陷囹圄。无独有偶,Velodyne 和 Ouster 在股价跌到 1 美元后心照不宣的抱团取暖。
2018 年,全球车载激光雷达公司近百家,到去年剩下不到 10 家。
在真实的车辆行驶中,人类会通过肉眼和经验判断距离,而雷达可以精确感知车身与周围物体的距离。其中激光雷达又以探测距离见长,在辅助驾驶环节至关重要。
特斯拉 FSD 入华测试前,李想隔空喊话,称马斯克如果在中国开过车,可能也会考虑用激光雷达 [3]:
“目前摄像头在没有光线看到的距离只有 100 米出头(有效探测距离)。而激光雷达,没有任何光线也能看到 200 米远的物体。车速 130 公里每小时,依然能够实现 AEB 自动紧急制动。”
不过每个行业的出清整合期都剧烈而残酷,激光雷达自然难以置身事外。家大业大的博世和 Mobileye 尚且可以体面退场,多的是 Quanergy 一年内从 IPO 到破产的戏剧性故事。
价格战的炮火暂告段落,技术路线的分歧还在继续,新能源车漫长的产业链重塑中,激光雷达艰难驶过第一个赛点。
成本的诅咒
激光雷达市场的诸多惨案中,以美国公司 Velodyne 的案例最为典型。
Velodyne 老本行是声学,在 DARPA 组织的自动驾驶比赛中依靠激光雷达一战成名,又赶上了自动驾驶的超级风口。巅峰时期,Velodyne 在车用激光雷达市场独占 80% 份额。
激光雷达最初的应用市场并非新能源乘用车,而是百度、Waymo、Cruise 这类瞄准纯无人驾驶的公司。被传感器武装到牙齿的汽车创造了一个大市场,但成本问题接踵而至。
当时,Velodyne 的 64 线激光雷达能卖出 8 万美元单价,交付周期长达半年。
为了拿到优先提货权,百度和福特一块给 Velodyne 投了 1.5 亿美元。2017 年百度发布 Apollo 1.5 版本,还拿激光雷达做过文章:加入 Apollo 的合作伙伴,可以通过百度的价格体系,优先拿到 Velodyne 的激光雷达。
搭载激光雷达的旧能源汽车
然而,雄心勃勃的 Velodyne 终究遇到了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问题:自动驾驶进展缓慢,激光雷达成本无法被规模摊薄,高成本又反过来拖累了自动驾驶的进展。
按照 Velodyne 的预期,只要订单达到 100 万台,激光雷达单价可以降到 500 美元。但直到 2021 年,全球激光雷达出货量勉强达到 27.3 万台。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激光雷达当时最大的应用场景是地形测绘和工业,合计份额 87%。相比之下,L4 自动驾驶市场占比仅有 6%,销量不到 2 万台。
2021 年后,新能源车在缺芯潮的背景中爆发,销量较之 2020 年翻了一倍,并在 2022 年突破年销量 1000 万大关。与此同时,辅助驾驶功能的渗透,新能源乘用车接棒无人驾驶,成为了激光雷达的核心市场。
但在新能源车高奏的凯歌声中,激光雷达的成本难题始终如影随形。
L2 辅助驾驶的确打开了激光雷达的销路,但受制高成本,激光雷达长期定位高端车独有配件。截至 2021 年,搭载激光雷达的乘用车普遍在 40 万元以上,车型不到 20 款 [2]。
2022 年,乘用车激光雷达市场规模首次超过 L4 自动驾驶,跃居增速最快的细分板块。但腰杆刚挺直,接踵而至的价格战又引发了一场 “去激光雷达” 运动。
一般来说,一套智驾系统成本大概在 3%-5%,那么 20 万车价,对应的智驾硬件成本不到 1 万元,留给激光雷达的预算寥寥无几。价格战炮火连天,激光雷达成为第一个牺牲品。
小鹏 P5 是国内第一款搭载激光雷达的量产车型,但小鹏也是最先放弃激光雷达的车企。蔚来全系车型标配激光雷达,但乐道同样默契的砍掉了激光雷达。
所有人都给激光雷达想好了墓志铭的时候,激光雷达突然又喘了一口气。
芯片化
智驾平权的口号声响彻市场前,激光雷达率先完成了咸鱼翻身。
2024 年,激光雷达价格降至 500 美元以内,今年进一步降至 200 美元。与之对应,继比亚迪 20 万级车型标配激光雷达后,零跑 B10 又将激光雷达车型价格打到 12.98 万元。
在自动驾驶场景中,激光雷达的主要作用是精确判断距离,以弥补摄像头感知力的不足。以主流 ToF 测距为例,激光器发出激光,光束在障碍物上形成反射,部分激光被探测器接收。
因为光速已知,算法可以通过回波的时延计算出车辆与障碍物的距离。激光不断扫描,就得到一幅点云,点云图中的每个点包含 XYZ 坐标、反射强度等信息,从而实现 3D 成像。
因此在光线严重不足的驾驶条件下,激光雷达可以带来额外的安全冗余。
点云图
收发模块是决定激光雷达性能的核心指标,也是主要成本来源。一般来说,收发模块会占据整机成本 60% 左右,降本难度很高。
原因在于,早期的激光雷达采用分立式架构,机械结构极其精密复杂,集中了成百上千个元器件,集成度很低,价格自然居高不下。
以 Velodyne 32 线激光雷达 HDL-32E 为例,保温杯大小的体积里需要集成 32 束激光发射器和 32 个接收器。如果要提高感知能力,就要增加收发器,但体积也会随之扩大,成本水涨船高。
机械式激光雷达
长期以来,产业界对成本下降的预期都寄托于规模效应,但激光雷达降本的关键反而在产品设计上 —— 即 “芯片化”。
所谓芯片化,可以理解为将雷达收发等模块功能尽可能集成在一块芯片上,既能解决内部系统各自为政的问题,又能简化生产工艺,扩产非常容易。
在这个过程中,固态 / 半固态激光雷达逐渐代替了集成度低、不容易过车规验证的机械式激光雷达。按照禾赛在招股书中披露的数据,自研芯片让发射端驱动电路成本降低了 70%,接收端模拟电路成本降低约 80%。
禾赛科技第四代芯片架构产品 ATX
但问题是,最初推动激光雷达芯片化的反而是海外公司。
2015 年左右,就有激光雷达公司将收发阵列分别芯片化。2018 年,Velodyne 的 ASIC 芯片已经迭代到第三代,Ouster 也开发出了代号 L1 的芯片。
按照 Velodyne 的预期,随着新能源车销量的提高,车企的订单会迅速做大激光雷达的市场规模。但包括 Velodyne 在内的几乎所有海外公司,在关键时刻都犯了一个战略性错误 —— 押注欧美市场 [1]。
中国车企在智能化上的激进投资,让中国顺理成章成为激光雷达最大的下游市场。相比之下,欧美常年只有特斯拉一根独苗,而马斯克恰恰是全球最著名的激光雷达反对者。
一个典型的纯固态雷达
另一方面,由于激光雷达的竞争力自始至终锚定成本,以及与之对应的生产制造能力,导致先发者实际上并没有技术上的先发优势。
Velodyne 在 2017 年就公开了固态激光雷达原型产品,但特斯拉之外的欧美虽然对激光雷达感兴趣,但装车时间一拖再拖,加上 Velodyne 生产制造能力瘸腿,创造了一个追赶窗口期。
事实证明,在降低成本这件事上,中国公司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马斯克的误判
今年一月特斯拉电话会,大摩分析师问马斯克是否依然坚持 “激光雷达免费也不用”,马斯克表示特斯拉会坚持纯视觉路线五十年一百年不动摇,并反唇相讥说:
“人类开车时不会用眼睛发射激光,除非你是超人。”
阿祖:我就是
这种说法确实符合马斯克推崇的 “第一性原理”—— 人类驾驶员通过眼睛和大脑判断方向与距离,那么算法也可以依靠摄像头的影像与芯片的算力,熟能生巧,成为老司机。
纯视觉路线的完美长期停留在理论层面,因为摄像头对距离和三维世界的判断相比激光雷达呈结构性劣势。
但 2022 年的 AI Day 上,特斯拉宣布了一种新方案:BEV+Transformer + 占用网络。
简单来说,通过自动驾驶算法 “大模型化”,并引入占用网络(Occuppancy Network)后,算法会将摄像头采集的二维静态图像,拼接成三维动态场景。
占用网络的目的意在加强 3D 目标检测能力,是对激光雷达 3D 重建能力缺席的补充。在理想情况下,这套系统可以不借助激光雷达,实现激光雷达的功能。
马斯克长期为纯视觉路线摇旗呐喊
此后,特斯拉不仅坚持了去激光雷达路线,甚至激进的拿掉了毫米波雷达和超声波雷达。
但这条路线并非没有代价,其成本体现在研发环节的大量资本开支。
按照马斯克自己的说法,特斯拉不仅自研了云端算力芯片,在 2024 年还花了 30-40 亿美元购买 GPU,其 H100 的储备量可能达到 8.5 万块。面对大客户,黄仁勋接受雅虎采访时也借机吹了一圈彩虹屁:特斯拉自动驾驶遥遥领先(Tesla is far ahead in self-driving)。
从商业角度看,纯视觉路线也符合马斯克一以贯之的经营理念:用研发环节高昂的 “一次性成本”,置换每辆车的固定成本。从长远来看,研发成本会被大幅度摊薄。
但另一方面,马斯克很可能又一次错判了中国企业的生产制造能力。
一个极其相似的案例是特斯拉的 4680 电池。马斯克希望通过自产 4680 电池,实现电池成本的大幅度压缩。结果是 4680 电池虽然顺利量产,但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让自产的电池成本比供应商低。
2013 年,特斯拉曾和谷歌团队讨论过激光雷达方案,最终得出 “成本太高” 的结论。当时,一台激光雷达的价格几乎等同于一辆特斯拉,即便成本下滑 100 倍,马斯克也很难接受。
但真实的情况是,激光雷达的成本下降了 400 倍,不仅马斯克低估了激光雷达的成本下滑速度,摩尔定律的提出者戈登・摩尔泉下有知,恐怕也会汗颜。
目前,激光雷达的价格在 200 美元左右。曾经对激光雷达嗤之以鼻的车企,又纷纷默契地选择浪子回头。
尾声
在隔壁的碳化硅产业,有一个与 Velodyne 非常类似的难兄难弟:Wolfspeed。
Wolfspeed 以 LED 照明业务起家,意外挖掘了碳化硅这个电动车必不可少的零部件。借着新能源车市场爆发,Wolfspeed 果断转换赛道,在电动车赛道赛出了风格、赛出了水平。
很长时间内,Wolfspeed 都是碳化硅领域几乎唯一一家上下游全包的厂商,同时手握上游衬底的大量产能。在这种情况下,Wolfspeed 做出了大部分欧美企业自然而然的选择:控产能保利润。
但问题是,碳化硅衬底并不是一个技术壁垒非常高的领域,其竞争力也集中在生产制造环节。
伴随中国公司的激进扩产,碳化硅衬底将近一半的产能转移到了中国。与之对应,搭载 800V 碳化硅的电动车价格,迅速下探到了 20 万左右,Wolfspeed 则走到了破产边缘。
由于新能源车改变了汽车驱动方式与电子电气架构,导致一批新的零部件代替了一批旧的零部件,从而改变了供应链的格局。在这个过程中,供应链原有的座次被打破,通过市场竞争重新排列。
激光雷达上演了一个和碳化硅近乎镜像的故事,从三电系统到各类智能化环节,类似的产业格局重塑都在发生。
这个过程中,大部分中国公司得以跻身产业链核心环节,但残酷的竞争和惨烈的价格战也难以避免。
早晚有一天,绿牌会成为中国汽车工业最大的短板。
来源:远川科技评论